第3章 、大人們(一)(2)
腦門上膜拜的英雄!我做夢都想見着您。結果頭一回見面,稱呼就改了。您不知道,那一陣我在隊裏,小子們看我的眼神、對我的态度都跟以往不一樣。馬屁拍得都快給我酸倒牙了!”
想是憋了好些年,落歡全不顧忌什麽了,索性一氣兒說了個幹淨痛快。
傅燕生也不惱,盡是淺淡地笑,吐出一口白煙問他:“當爺,不好麽?”
落歡癟癟嘴,在磨盤邊坐了下來。
“這不一樣。其實這幾年我一直覺得日子過得恍恍惚惚的,好多事兒變得太快。本來好好的,大家一起玩兒啊鬧的,一夜之間,秋兒姐姐就成當主夫人了,晴陽跟着成了當主小舅子;又一夜之間五老爺沒了,我卻成了衛隊總領;還是一夜之間,離家十多年的燕哥哥回來了,還是跟拾歡姐姐一起,成了我姐夫。回頭想想,我是誰呀?我原來就是個流落街頭的小乞兒,跟姐姐一道進了娃娃營,碰巧給五老爺當了童子,碰巧遇見這些人這些事,根本上,我什麽都不是。我憑什麽得到眼前的這些?憑什麽……”
傅燕生煙杆出得極快,重重打在落歡肩頭,斷了他的說言。
“憑這個!”冷肅的眸光射進心魄裏,素白纖長的手指猛地伸向脖頸,一把剝開了衣領。經過日曬的金色皮膚上,赫然一道蜿蜒的疤痕,直直繞過肩頭,斜蔓過胸前,終止在肋下。
落歡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審視這道傷疤了,手撫過那些褶皺不平,身體已不記得當年曾如何疼痛。終究,是過去了。
然而傅燕生的聲音清冽,一字一句徹骨地告訴:“既為淩家死過,怎會擔不起江湖的朝賀?我們不是深宅大院的豪門,從來,認血不認親。”
衣襟被溫柔地拉起,一指溫涼劃過面頰,抹去了淚痕。
“當年你若依了小海的懇請,做了五叔義子,我早就是你的燕哥哥啦!人吶,總是被自己困死!”
落歡扭頭,不肯看他,嘴上卻還犟:“您還不是一樣?倒來教訓我。”
傅燕生意外愣了下,旋即苦笑:“你的嘴皮子卻是比心老實。”
思及舊事,言語間難免傷感。落歡急于轉移話題,故作環視,随口問道:“您怎麽成了這裏老板了?”
傅燕生叼起煙杆:“一直就是啊!”
落歡眼瞪得老大:“槐真小姐說他們回來那年磨坊就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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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磨坊開了快有十年了。”
落歡糊塗了:“怎麽回事兒?”
傅燕生猶自輕巧:“早幾年容寧暗暗查過晴陽底細,知道這處小村,也料到他約摸還得回來,着我留個餘地,方便照應。”
“萬一被識破咋辦?”
“所以叫我來啊!晴陽走後我才回的家,他從沒見過我。失憶前他當我是傳說,失憶後他更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的個乖乖!”落歡佩服死了,“十年啊!當主爺這算計的功夫,去城隍廟門口擺攤準能掙大錢。”
傅燕生眼角一抽:“我會記得向他轉達你的提議。”
落歡抖了一下,心虛地問一聲:“您不會真的?”
傅燕生在窗臺上磕去煙灰,收起煙杆插回後腰,漫不經心地洗手掃磨。
“所有在浙人員只與我彙報,聽我調遣,唉,什麽事兒都得我拿主意,麻煩!要是有個幫襯的,就……”
落歡立即虔誠地表示:“我我我!姐夫有事,小舅子服其勞,大主意您拿,小事兒全扛我身上。如何?”
傅燕生沒正面回答,只拍了拍磨盤,說了聲:“推起來。”
落歡趕忙賣力推磨。水和着細白的糯米粉緩緩流淌下來,小屋裏石磨隆隆,唱得歡快。
借着響聲掩飾,傅燕生終于正經問起:“昨天山上究竟出了何事?晴陽還好?”
落歡略略嘆了聲:“唉,好不好的,不在身上,都是心裏頭的牽挂!他看見故人墳冢,終于想起來羅家那幾個人,一時傷心,暈過去了。我問過小堂,他腦子裏的血塊壓得不巧,完全好起來之前難免有反複。”
聽這話,傅燕生都不禁黯然:“把過去再一層一層扒開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揣測對方神情,恐也是觸景傷懷,想起了自己往日難過,落歡忙又将話岔開。
“說起來,那家夥倒規矩,真是很沉得住氣!”
“嗯!”傅燕生點點頭,又加一勺米到磨盤裏,“所以我和容寧才覺得蹊跷!憑他的才智野心,要逼容寧就範完全不必使用這樣低劣的手段。何況他只是打了晴陽,沒有殺他更沒有綁走,那麽襲擊的目的是什麽?這說不通!”
落歡一臉苦惱:“那就不是他了。”
傅燕生斷然否定:“不!肯定是他。也只會是他。”
“我不明白。”
“沒有人明白。”傅燕生凝眉望住旋轉的磨盤,“所以才要小心。不可捉摸的對手,才最可怕!”
落歡沉默,似有所悟。
一整個上午,晴陽都把自己關在屋裏,在紙上寫寫畫畫。起初誰也沒在意,忙過一陣,槐真覺得納罕,遂推門進去探個究竟。
見是槐真,晴陽便不回避,由得她随意看來。
他手邊已摞起一小疊紙,槐真拿起來一頁頁浏覽。發現上面都是大家的名字,一頁一個人,名字下記錄了生辰籍貫,随後便是各人性格喜好,分明是本花名冊。
槐真不禁失笑:“你寫這些做什麽?”
晴陽頭也不擡,寫得十分認真。
“以後作比較啊!等我全都想起來了,倒要看看這些日子裏誰假惺惺,誰是真性情。”
槐真放下紙,俯身捧住他臉轉過來看着自己。
“晴陽哥哥看我是假惺惺不?”
晴陽居然真的努力想了想,随後抄過一張白紙,大大地寫下一句話——真兒最好!
槐真一時紅了臉,搶過紙來捏在手裏,羞羞地嗔一句:“肉麻!”
晴陽臉皮卻厚,嘻嘻一樂,還低頭奮筆疾書。
“還有幾個人,寫完就好了,你等等。”
“我沒事兒,你盡自己高興就好。”言罷,還拿了那些書好的紙頁,細細看來。
頭一個是沈嵁,晴陽給的評價是:剛正穩重,溫厚從容,兄友弟恭,氣度非凡。
應該是貼切的,故而槐真只是會心一笑,繼續翻下一頁。
杜槐實:少年老成,聰明乖張,話少喜靜。
槐真似有不同意見,眉頭微微蹙起來,張口剛要說什麽,又瞥見後頭一列小字備注:東東言他性情有變,是否确實,再觀。
有這一句,槐真倒也無異議,便還看下去。
接着是小堂,晴陽說他:碎催,書癡,不懂世故,有點兒傻。
丁濬:話痨,吃貨,人善心大,有點兒傻。
落歡:武癡,聽話,膽大心細,有點兒傻。
——看到此處,槐真一下子笑出聲來。
晴陽回頭,她将手上小堂三人的記錄揚了揚,笑道:“晴陽哥哥偏心,怎的如此編排小堂他們?一個一個竟都傻的?!”
晴陽也笑了:“自打他們來後醫館幾時清靜過?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傻到一起也不能這麽哥倆好。你瞧着他們順眼,我看着就是傻瓜仨活寶。”
槐真掩嘴笑了好久,趨身過來,眨眨眼道:“我卻覺得哥哥的評語裏該要改一個字。”
“哪個字?”
槐真不語,接過筆來在紙上先寫下“傻瓜”二字,随後圈了“瓜”字,在圓圈裏畫個叉,旁邊補上一個“樂”字。
“傻樂?”晴陽念了兩遍,撲哧笑出來,“哈哈哈,改得好!就是傻樂仨活寶!”
閨中私密,夫妻獨樂,也是有趣。卻不防有人打門,外頭正是丁濬在招呼:“先生,有人找,說是故人。夫人認得的。”
晴陽扶額:“又是誰呀?不會再來個食客吧?”
槐真倒不在意,推他起來:“惦記你才巴巴過來探望,不許不耐煩!快去迎迎。”
于是便攜手出去,到了前頭藥鋪,卻并不見有人候着。丁濬也奇怪,左右查找一番,冷不防櫃臺後頭冒出個頭來,把槐真驚一跳。瞧清楚容貌,槐真驚變作喜,高興地喚了聲:“建業叔!”
不顧晴陽懵頭懵腦呆立一旁,槐真兀自迎上去,接過老人手裏的藥秤擱在櫃臺上,拉着他手親熱道:“您老怎麽過來了?路上多不方便!您腿又不好,該叫我們去接您的。”
仔細打量,這老人容貌竟有些駭人。右臉頰上三道齊齊的疤,少了半截耳朵;被槐真握住的手掌上隐約有灼傷的痕跡;左腿打彎,鞋底子墊得比右腳高出有兩寸。看着他,晴陽心裏不禁有些懼意。
而且,見面以來,盡是槐真一直在笑,老人自始至終都不曾笑過,也不應答,只是佝着背低着頭,顯得沉默。
俄而,槐真的寒暄停了,老人才姍姍擡起頭來,卻是看着晴陽。
“還記得我嗎?”
面對那雙灰褐的眼瞳,晴陽不自覺打了個噎,搖搖頭。
“噢,是嘛!都忘了呀!哼,忘了好,忘了好啊!”
建業叔背着手,一瘸一拐走過來,停下,猛擡頭。
“既然忘了,就滾吧!別像個游魂一樣徘徊在這裏,叫死人都不安生!”
那一瞬,晴陽在老人眼裏似乎看見了怒意,以及比怒更多的,悔恨。
作者有話要說:
☆、(四)當年事
羅記醫館本來的大夫叫羅漢,不是本地生人。有一回村裏有個放牛娃在山上被馬蜂蟄了,性命垂危,适逢羅漢一家路過,他施援手救活了孩子。村人感念挽留,他們又恰好投親不成,索性就在這裏落了腳。
小地方,對念過書、有本事的人總是極為敬重也極信任,所以漸漸地,羅漢的好口碑就傳開了。山前山後這幾個小村落的鄉人有個病痛,必然要來求見羅漢。這人面冷心熱,醫術好不說,更常賒藥,日頭一長,俨然比裏正鄉老還有威信。
這羅漢,就是晴陽口中的阿爺了。
不過這些事兒都不是晴陽自己想起來的。好笑,他記起了人卻記不得人名更記不得來歷。聽着建業叔的講述,還露出一副憧憬的模樣,看在老人眼裏很是不順,白了他一眼,問道:“還記得你二叔叫什麽嗎?”
目前的場面十分有趣。駝背佝偻的老人一張竹椅坐在天井裏,腳邊一笸籮藥草,身前一把小鍘刀。他邊切藥邊說話,周邊圍了一圈小輩,跟接受訓話似的,一個個老老實實恭敬有加。唯獨晴陽跟他對面端坐在凳子上,拘束地像面對審問。聽他問話,簡直大氣兒都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搖了下頭:“那個,我正想問……”才說一句又被建業叔瞪了一眼,晴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讪笑道:“不、不記得。您說!”
建業叔切好一把藥草,又撈一把,漫不經心道:“你二叔姓蘇,名羽之。”
“蘇?”晴陽頗為驚詫,“他也不姓羅啊?不對,等等,”他擡頭直望向一旁的沈嵁,“二叔姓蘇,我怎麽姓沈啊?”
沈嵁下意識瞥了眼槐真,一副欲言又止的為難。而看槐真以及其他人的神色,顯然在場有此疑問的只是晴陽一個。他自然嗅到了內幕的味道,一時氣惱又一時低落,不由垂下頭去。
“我的人生是有多複雜啊?!”
不想建業叔卻哼了一聲:“比起羽之,你還差得遠!他何止不姓羅,蘇羽之也不是他本名,而是後來你阿爺給起的。就跟他叫羅漢一樣,這家裏,沒有誰用真正的身份活着。”
“阿爺,羅漢,真正的身份……”晴陽扶着額,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那麽我是誰?他們又是誰?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建業叔驀地停下,擡起頭來張了張嘴,話未出口卻看見槐真臉上的急切,遂嘆了聲,還撈一把藥草,認真切起來。
“前兩個問題你總會想起來,也必須由你自己去想起。老頭子只能回答你第三個問題,告訴你,你,你們是怎麽活下來,怎麽到的羅家。”
那一年,時值盛夏——
清晨的微光直直灑下來,為葉上的露水增添絢麗。有莺啭雀鳴,伴着山間回聲的唱和,悅耳動聽。因時間尚早,又草植茂盛樹蔭濃密,這山裏頭未感酷熱,反而透露出些許沁涼。
一路上山,采藥人步履輕健,輕車熟路地繞荊棘迂沼地,顯是常來。反而跟在後頭的少年累得氣喘如牛,不中用的樣子。又不敢喊苦,只得拼命追趕着。
不歇地爬到一處斷壁前停下,采藥人卸下背簍,取出一捆繩索,徑直走向最粗壯的樹木。捆上,系緊,手上再用力扽兩下,确認牢固。然後來到崖邊,将剩下的繩圈擺到地上。
“先生,這次我下去吧?”少年人躍躍欲試。
“不。這裏崖壁太陡,你功夫不到家,容易出危險。”
少年悻悻地撅起了嘴。
采藥人頗有些不屑地白他一眼:“幼稚!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呢?手上松松勁,小命就沒了。再說這地方,掉下去連屍首都找不見,你爹娘不得找我拼命?”
少年搓了搓短衫下擺,撞着膽子頂撞回去:“您就會拿話堵我。我上鋪子裏都大半年了,除了認識幾味藥,什麽都沒學到。您又不肯讓我正式拜師,難道真打算讓我稱一輩子藥呀?”
“別小看了稱藥!是藥三分毒,分量差一點會要人命的。我說過不收徒弟,你愛留下就留下,不願意可以走,我不攔着。學醫本來就需要耐心,我看你這急性子也學不出什麽名堂,不如趁早改行,莫耽誤了前程。”
少年豈肯?也知先生惱了,一時噤聲,不敢再說什麽。
思及當初,也是知道先生脾氣古怪,奈何他真的有本事醫術高,所以父母親才要軟磨硬泡,一意懇求對方能收下孩子做學徒。最後雖不成,先生卻也松口,表示:“學徒不要,只招夥計。”
夥計就夥計吧!只要能學到本事,身份無需計較。如此方得留下。如今技藝未精,若因一句牢騷落了口實被趕将出來,失業事小,家裏望子成龍的父母親跟前如何交代?鄉鄰面前也不好做人啊!
如是想着,不由更懊惱萬分,鼻頭泛酸眼眶泛紅,忐忑着生怕先生就此給個發落。
采藥人忙碌間也偶爾觑少年一眼,心裏頭知道自己話說重了,但也很感無奈。相處半年,資質品行都有了解。采藥人深感早這孩子并非學醫的料。當初托辭不收徒弟,原也是考驗。奈何他不受點撥,心思不純,實無長進。只不過看他每日在鋪子裏稱藥、配藥、煎藥,雖不能說盡善盡美,可算得兢兢業業,便硬不下心腸趕走。
莊戶人家務農,若非想靠博取功名來換得出人頭地,便不怎麽用心教孩子讀書。他們眼裏,讓孩子學門手藝比念書寫文章實在多了。本意,也是不希望子孫後代都過着“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日子。只是,術業有專攻,龍生九子且各有所好,何況是人了。另者,醫術不是手藝,而是精深的科學,不看書不識藥理無論如何是學不好的。
幾方面合在一起細思量,采藥人覺得再不忍心,此番回去後也還得想辦法讓這孩子知難而退才好。
彼此沉默着做好了準備,采藥人最後關照少年:“建業,此處偏僻,恐有野獸出沒,你一個人在上面小心點兒。”
少年認真點頭:“噢,知道了!先生自己當心。”
先生點點頭,背上簍子,拾起繩索,扣在腰際一塊奇怪的鐵扣上,走到崖邊。望底下,一片幽深,黑黢黢看不到頭,仿佛蟄伏着怪獸,随時能躍出來将人吞沒。建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采藥人瞥他一眼,在心裏頭又嘆了口氣,再拉拉繩子測試其牢固,随後便一手提住繩索,縱身一躍而下。
少年沒見過這樣的下法,不由驚嘆,跪在崖邊望着翩然降落的人看得癡了,竟也忘了駭怕。
他卻是不知,采藥人施展的已非尋常攀岩術,而是刻意訓練出的輕功。極致的動作也并非炫技。放眼別處山林固然可以順着繩子徐徐而下,此處崖壁卻很光滑,可攀扶的地方不多。況且懸崖直上直下,幾乎沒有坡度,想要攀爬而下實非易事。采藥人采投身之姿,手上的繩子是拿捏好長短尺度的,墜到半山腰時掌中的餘長便盡了,下墜的趨勢自然減緩停頓。
待停穩挂住,采藥人又從懷裏摸出一個鐵楔子尋處石縫用力楔進去。楔尾有圓環,将繩索穿入固定,便可一段一段慢慢下降,可算是下落途中的一個中轉。
從崖上往下看,只覺得烏泱泱一片,不見底。其實,下去了才知道,崖壁石縫裏有很多橫生的樹桠。雖不太照得見陽光,經年下來也長得茂密。甚至生有不少難得的稀罕藥草。因此上,縱然此處山勢險要,采藥人每年總要來幾次。且每次來,都或多或少有驚喜收獲。
吊在崖壁上尋摸了半刻,已得了幾枚石斛、岩珠。橫着蕩過去些,發現崖壁上有幾支新折斷的樹枝。看那枝幹也有碗口粗細,一般的鳥雀是很難把它毀成這樣的。這種絕地,大只的獸類到不了,縱然猛禽羽翼也難回旋,而斷口也不像是被雷電擊打或是勁風摧刮。采藥人心頭狐疑,便靠近過去欲仔細查看,又見附近還有數株同樣有折痕的枝桠,不免疑窦更深,忙低頭往下窺去。
猶是黑黢黢一片不見底的深淵,因為如此異樣的情況而顯得越發陰森。對流的空氣嗖嗖拂過,帶着寒意。采藥人收回視線,擡頭望頂上。藍藍的青天從兩側的山壁間擠進來,亮得那樣純粹澄澈。偶爾有雀鳥掠過,更将這藍色點綴出生氣。只是數十丈的縱深,換作平地跑過不過數息,在這裏卻宛如天堂與地獄之差,不得不慨嘆造物神奇。
失神剎那,恢複自持,采藥人思及此刻處境,心下有了決定。
徑直又下去丈餘,光線更暗。采藥人并不取火,只從懷裏摸出個胭脂盒大小方方正正的物什,外面套一個黑色的絨布罩子。取下罩子,只見那物件幽幽地散出藍綠色的光來。那竟是一個方正透明的琉璃小盒。一頭鑲着玲珑荷葉型的紅銅底座,頂上接個環,穿有一根蛇鱗節狀的銅鏈。盒內幽幽藍藍又透露出熒綠色閃光的,細看下俱是米粒大小的砂礫礦石。雖不很耀眼,卻足以把近旁的事物照個清楚明白。
鄉野中嘗聽長輩們恫吓小孩子,夜半時分不可打墳頭死地邊過,容易撞見熒熒鬼火,要勾魂取命的。上了學堂,有了些知識,便能知道那都是磷光作祟。也聽說有礦石含磷的成分多些,置于暗處會有隐隐微光,很是有趣。想來,那盒子裏的也是類似的石礫吧!聚而為燈,倒比火光安全多了。
采藥人将鏈子挂在項上騰出手來,一只手捏緊繩索,另手則抽出了腰帶上的鋤頭,時刻戒備着,将身子慢慢往邊上又挪過去幾寸。一條藤蔓伸出崖壁,近處的葉瓣上沾了點黑不黑紅不紅的東西。采藥人拿手指撚一撚,尚未幹透。再放到鼻下聞了聞,不由蹙眉。
“血?”
憶起方才斷枝殘葉,采藥人立時心上一凜。猶豫片刻,還往下悠了八尺,果然又見斷枝,且前端好似挂着什麽,随着空氣的流動微微飄蕩。采藥人伸手取來,擱在熒光下檢看,是根碎布條子。
莫非……
采藥人下意識擡頭看看這崖壁,又張大了眼往下探尋,企圖在黑暗中搜獲啓示。只是熒光找不見的地方,只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純黑,連天光都難以抵達。
就這樣挂了會兒,采藥人突然有了靈光乍現的醒悟,迅速移動起來,急急往下降。
如此快速地下了有三丈深,腳下光滑的崖壁上居然天縱匠心地生出一塊岩石平臺來。那一處的崖壁中間是凹陷進去的,竟然是不知哪裏來的信徒鑿了一尊不動明王像供奉着,卻是早斷了香火。加之此處不見光,陰冷且潮,明王身上也裹起了青苔痕,看着未免凄涼慘淡。
平臺地方本不大,只夠兩三個人盤腿坐着,恐怕也曾有人在此苦修,卻終究耐不住嚴酷吧!采藥人應是知道這個地方的,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降下來。落腳後往明王像右首,可見一個擺長明燈的石墩子,用來固定繩索恰是正好。
不過此刻,采藥人卻并不上到平臺去,反而謹慎地将身子懸停在半空,只一只足尖抵着平臺邊沿,眉頭微鎖,似在聆聽。
“依、啊……哈……”
隐隐約約,居然有語聲。
“呃哼,啊咦——”竟似幼兒咿呀
采藥人立時登上平臺,取燈在手,緩緩往聲源探照過去。
起初并沒照見什麽,便略往岩外移動些,就在邊緣險境,照見了半邊人影。湊過去看清楚,也是個少年郎的模樣,仰面躺着,死活不知。他倒是落得巧,雖然半個肩膀一條胳膊挂在岩外,身子的大半邊卻是停在平臺邊上了,得以不落深谷。而他懷裏伏着的,真是個嬰兒。
說來也奇,這麽點兒大的娃娃,話都不會說,更不知人事,待在如此絕境居然只是依依呀呀發出些聲響,卻一點兒不哭鬧。
采藥人慢慢靠近那少年,先把嬰兒抱起擁在懷裏,方才探手去測少年脈息。一探之下,居然尚有微弱的心跳脈搏。于是趕緊先将人往平臺裏頭拖一拖,小心安置。再看懷裏的嬰兒,活潑愛動,似乎沒受多少外傷,被護得很周全。看見生人,還無事般笑起來,煞是可愛。
感念少年用心良苦,采藥人更仔細驗看他傷勢。移燈過去,不由肅然。他累累傷痕不算,傷口猶在往外滲血,全身衣衫早被浸濕,紅紅的濕了一大片,恐怕撐不了許久便要歸西。
管不管?救不救?
——為醫者,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也深谙救生不救死的保險。
适才上山,曲徑處狹路相逢,那些面容不善的江湖人是何來歷?是否就是他們将這少年擊落懸崖?又或者尋蹤未果,還将折返?
禍福吉兇,生死往來,正與邪都是未知。江湖,從來有自己的規矩。而江湖人,也本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放浪人。他們眼裏沒有普通人的王法,只有恩怨。尋常的倫理綱常或許不能茍同那樣的生活處事方式,他們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活在同一個世界,卻又像存在兩個平行的空間,可以互不相幹,也偶而會來打擾。只是那樣的接觸,總免不了腥風血雨。
“先生自己也是從虎狼之地逃生出來,何嘗願意卷入另一場是非裏?”老人的講述緩慢而從容,低沉的嗓音裏透露出蒼涼與無奈。
晴陽有些發怔,手不由自主捏住右邊的袖口。那裏腕上,有他從不離身的銀镯。
“為什麽最後還是把我們帶了回來?”
建業叔掀起睑來認真地望着他:“因為你呀!再大的恩怨都不該落在一個嬰兒的身上,再深的罪孽也抵不過羽之拼死護你的心意。所以先生願意冒一次險。想看看天意,能把你們的命運送到哪一邊。是善?還是惡?”
別人的講述就只是一次決定,可晴陽卻仿佛看到黑暗中一個人一張臉,面對頭頂青天和身下幽冥,長久地沉默後,付出一生的堅持與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
☆、(五)打不散
小孩子之間不痛快了,愛吵架動手,大人之間不痛快了,偶爾也會打起來。區別在于,一個叫打架,一個,叫動武。
谷奕人抱着西西捧着把狗尾巴草歡歡喜喜從外頭回來,一只腳踏進門馬上又轉頭逃出來。還慶幸,虧得這小丫頭一直關注狗尾巴草,沒看見天井裏的動靜。也不顧西西的疑問,谷奕人抱着她拔腿就跑,将喧鬧遠遠甩在身後。
西西攀着他肩頭往後瞧,直嚷嚷:“停下停下,快停下!”
谷奕人充耳不聞,一個勁兒跑。
西西抱住他腦袋貼着耳朵吼:“停下呀,別跑啦!丁丁和東東在追我們吶!”
谷奕人差點兒沒聾了,腦袋裏一陣嗡鳴,不想停下也得停下。就聽後頭腳步聲迫近,一人站到他邊上不出聲,先顧着喘氣。
“哇,真是丁丁!”谷奕人認出來人是丁濬,居然大呼小叫起來。丁濬抱着東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哼哧哼哧問他:“為、為什麽叫你還跑啊?”
谷奕人歪着頭一臉莫名:“你叫我啦?沒聽見啊!”
東東作證:“我叫啦!你不理我們。”
谷奕人看了眼東東門牙中間那條大縫,心裏頭一激靈,吩咐他:“你怎麽叫的?學一個我聽聽。”
于是東東提氣卯足勁兒喊:“踏谷嘶——踏谷嘶——”
“大谷子”仨字有兩個全漏風跑音兒了,又逆風逆耳,谷奕人聽得見才怪。
細究起來,還得怪西西。這丫頭管親爹能叫“哥哥”,醫館裏這些人甭管有親沒親是否長輩,她都在見面第一天就給每個人起好了昵稱。丁濬叫丁丁,小堂叫周周,落歡叫腿腿,谷奕人也不是谷哥哥了,變成了大谷子。甚至,她連大伯舅舅都沒饒了,當面不敢造次,背地裏管沈嵁叫“落雨哥哥”,給自己親舅舅起了個外號叫“小假”。
家裏頭順着她,喊來喊去的一時也能反應過來。方才情急,谷奕人邊跑還邊在心裏嘀咕“丁丁”是誰,東東那幾聲漏風的呼喚他更聽不明白了。
西西還有理,拿白眼剜谷奕人,氣哼哼道:“到家了不進去還跑,白日裏熱昏頭啦?”
谷奕人差點兒沒氣死,一把将小丫頭夾在胳肢窩裏,勾指在她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兒,教訓道:“你是不是覺着全天下人都是你爹,見着你沒脾氣随你使喚啊?”又彈一下,“長幼尊卑恭謙禮讓知不知道?”再彈一下,“小孩子開口說話先得叫人知不知道?你谷哥哥我鞍前馬後伺候你這麽多天,從哥哥降格成谷子也就罷了,你個妮子今天居然還敢教訓起我來了,沒大沒小的,不收拾你還得了?”
說完了,又連彈三下,直把西西給唬住了,好大會兒工夫都懵懵的,沒敢回嘴。
大約平日裏被妹妹壓着欺負慣了,從來也沒見過有人能把西西降住,東東不由得對谷奕人很是欽佩,立即改口:“谷哥哥好厲害!”
谷奕人得意洋洋:“哼,管教小孩子,小意思!”
“你真的不怕噢!”
谷奕人有些不解:“怕什麽啊?”
東東比他還不解:“咦?西西很會哭噠!”
“哭?”谷奕人話音剛落,就聽驚天動地的一聲嚎啕,被夾在胳肢窩裏的西西扯着嗓子哭開了。
這回谷奕人徹底傻眼兒了,忙把小人兒放下來,連哄帶騙,卻怎麽樣都勸不住了。
西西眼淚鼻涕糊滿臉,當着滿街過路圍觀人悲憤地表示:“我要告訴晴陽哥哥,你打我!打了,”哭到半當間兒她還不忘掰開手指頭數了數,“一二三……六下,我也要晴陽哥哥打你六下!六下之後再打六下,再六下,啊啊啊啊——”
面對鄉鄰的指指點點,谷奕人一個頭兩個大,差點兒沒給西西跪下。
“我的小祖宗,親娘祖奶奶嗳,求求你別哭了,別哭!”
丁濬也幫着哄:“乖西西,不哭啦!你哭,沈師叔也不會來幫你的,他忙着,哎呀!”
丁濬腦袋上挨了谷奕人一記打,立時覺出自己失言,忙捂住嘴。卻沒逃過西西精怪的洞察力,停下來抽抽嗒嗒問他:“晴陽、哥哥、怎麽、啦?”
不知是故意拆臺還是真的本性老實過頭,東東居然脫口而出:“舅舅在打阿爹吶!”
西西淚眼圓瞪:“啊——?”
東東撓撓頭:“不過有時又是阿爹打舅舅。反正他們打來打去的。”
“哎喲,我得去幫忙!”西西邁開兩條小胖腿就往家跑,還沒出去三步就被谷奕人一把揪回來,任她如何掙紮都只是原地踏步。扭頭看見伸着手氣定神閑的谷奕人,更氣不過,轉而對着他的手拳打腳踢起來。
“臭谷子,壞谷子,打我罵我,跟你絕交啦!放開我!”
谷奕人老神在在地回一聲:“不放。”
西西見掙不脫,索性嘴一癟,預備再哭一場。
“停!”谷奕人立即捂住她嘴,抖抖眉毛神秘兮兮地問她,“你以為今天我是偶爾帶你出門的嗎?”
西西眨巴着一雙大眼睛,一時好奇。
“嘿嘿,是你爹囑咐我把你帶遠些的!因為他今天準備好好教育一下你舅舅。為什麽要教育他呢?因為他懶啊!你看啊,腿腿會掃地劈柴,周周會看病煎藥,丁丁會跑腿,落雨大叔會打獵,我呢,會陪你玩兒,小假都幹什麽啦?他來了咱家,成天除了睡就是吃,從來不幹活,也不跟你和東東玩兒。還說來保護你娘親呢,他都沒到藥鋪幫忙稱過藥。他就是來吃閑飯的。簡直太可惡了!”
西西一撇頭,小拳頭握起來,義憤填膺地喊:“太可惡啦!”
谷奕人接着起哄:“就得讓晴陽哥哥打他屁股。”
西西附和:“打屁股!打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