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場大雨來得突然,噼裏啪啦地打在地上,無端地讓人心慌。路上行人匆匆,對面公路上堵成一片,雨聲混合着汽車鳴笛聲,和四處說笑争吵的聲音混在一起,鋪天蓋地的吵鬧,讓人一刻不得安靜。李淮沒有帶傘,他站在公司樓下躲雨,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他并不着急,塞上耳機,輕音樂流淌入耳,斬斷了讓人能感知到自我存在的與世界的聯系。
半個小時後,雨終于漸漸小了,李淮走到公交車站趕車,路上一輛車子飛速駛過,将路邊的水濺了他一身。李淮沒有發怒,他木木地站在原地,第一個想法是,剛才車位後座那個人的側臉不夠好看,第二個想法是,他覺得自己是個SB,明明已經徹底擺脫了,他卻還畫地為牢,擺脫不了所謂的“曾經”。
上了公交車,一路堵到回家已經是九點了。擡頭向上看,萬家燈火亮,卻獨獨沒有他那一盞。他不耐地摸了摸被雨打濕的頭發,然後向樓道裏走去。
這棟樓一看就是年歲已久,樓道裏的燈時亮時不亮,灰黃相間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本就狹窄的樓道被各家各戶堆滿了雜物。李淮一步一步上樓,逼仄的環境讓他感到更加憋屈。還沒到自己那層樓,他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靠在牆上,白色襯衣被肮髒的牆壁襯得越發亮眼。他想抽支煙,卻想起有個人曾經将他手裏的煙奪走,說:“抽了煙,接吻就不甜了。”然後就被迫戒掉了,思及此,他眼神暗淡。又是曾經,他暗罵一聲,擡腳上樓。
遠遠地,就看到家門口坐着一個人。
熟悉的身影,李淮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敢向前走去。古州言抱膝坐在地上,聽到動靜擡起頭來,他臉上不知被誰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眼神懵懂。李淮有些疲憊,沒有看他,望着地面,直接開口道:“走吧。”反正他不願意,這個人也有得是辦法逼他回去。
對方怯生生地問道:“你認識我?”李淮不解地看過去,才發現他狀态不對,他細細地打量,他衣衫不整,渾身是傷,眼睛也沒了往常熟悉的銳利的光。李淮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一字一句問道:“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古州言這個人一貫最愛僞裝,當初不就是最愛裝可憐?如今是沒其他手段,所以故伎重演嗎?李淮居高臨下,諷刺地看向他,他想玩,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合了。
李淮跨過他,掏出鑰匙徑直開了門,看也沒看地上的人,“砰”地一聲關了門。
進屋後,李淮開了燈,靠在門上。他貼耳聽,門外沒有動靜。後知後覺地察覺這樣有多愚蠢,他自嘲一笑,準備走開。然後,隐隐約約的啜泣聲從門外傳來,李淮身子僵住,不敢置信地又貼緊門縫聽了聽,哭聲更清晰了,仿佛就在他耳邊。
李淮打開門,就見古州言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抱膝坐着,腦袋埋在膝蓋裏,肩膀一抖一抖的。李淮有些苦惱:“你這次不要玩這麽大吧?還裝……”
“哭”字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古州言擡起的頭震住了,他滿臉是淚,眼睛通紅,配上臉上的傷,甚是狼狽。李淮喃喃道:“還真哭了。”
他嘆口氣,蹲下身子平視古州言,從口袋裏掏出紙巾,一點一點擦幹緊臉上的淚,語氣輕柔,但眼裏沒光地開口:“這又是鬧哪出呢?想讓我回去,不是帶人綁我就行了,你動腦子想想,覺得我會心疼?”擦幹淨他臉上的淚,李淮将紙塞進他手心,“古州言,苦肉計不管用了,懂嗎?”
他站起身想走,古州言忽然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角,擡起頭:“你認識我?”
李淮被燙到一般甩開他的手,然後又将他從頭到尾打量一番,自暴自棄道:“行,你想演是吧?我陪你。”他拽起古州言往樓下走去,古州言沒有反抗,踉踉跄跄地費力跟着他的步伐。走出樓道,李淮喘氣,問他:“還繼續嗎?”古州言一言不發,突然身子一軟,直接往地上倒下,李淮下意識接住他。
醫院裏。“患者應該是腦部受到過重物襲擊,導致的記憶受損。”醫生舉起他的片子這樣說道。
“重物襲擊,記憶受損。”李淮無意識地重複了這句話,然後難以置信:“你是說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目前來看,是這樣的。”
“有恢複的可能嗎?”
“不好說。”
與醫生聊完,李淮走進病房,他神情複雜地看着病床上的古州言。對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眼神幹淨。李淮扯扯嘴角,這個人還能和幹淨扯上關系?
他此刻很想掏出手機,發個求助:我那個曾經被我騙過、又騙過我的前男友回來了,他最喜歡裝可憐,這次好像真得可憐了,怎麽辦?
沒人能給他答案,李淮知道。“起來,跟我走。”他丢下這句話轉身離開,古州言乖乖地爬起來跟在他屁股後面。
正是深秋天氣,蕭瑟的寒風讓古州言縮着脖子,李淮攏了攏自己的外套,看着他懼冷的樣子,心中生起一陣扭曲的快感。七拐八拐地将人帶到一個偏僻的巷子裏,李淮指了指巷角:“你就待在這兒。”然後轉身大步離開。古州言踉跄着跟上,恐慌地問道:“你要去哪裏?”
“在這兒待着!”李淮厲聲喝止。
古州言立馬停住,怯懦地看着他,他的臉被風吹得發紅,加上臉上的傷,實在可憐。李淮口氣放緩,帶着點哄騙:“在這兒等我。”
說完,他大步離開,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躺在床上,李淮拿出手機看了看最近的新聞,才知道原來古州言在與他哥哥的那場戰争中,輸了。天之驕子墜入神壇,李淮嗤笑一聲,古州言威脅他下跪時,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嗎?
罷了,總歸是自己有錯在先,先欺騙了他的感情。李淮覺得深深的疲憊,他不想再見到那個人,就讓他自身自滅吧。他伸手關掉臺燈,屋子黑掉的那一刻,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古州言失蹤了,有來找你嗎?”發件人是古州烆。
“見……”還沒打完,李淮删掉,又重新打了兩個字發送出去,“沒有。”
“你自己注意點,不過也別擔心,等我找到他,他再也沒有機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重物襲擊,渾身是傷……想到這些,李淮微微一頓,然後将手機關機,他閉上眼,卻怎麽也睡不着。他們古家,沒一個好人,李淮自暴自棄地坐起來,抓了件衣服沖出門。深夜的風吹得人臉生疼,等他到了巷子,只見古州言坐在地上,雙目緊閉,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李淮嘆口氣,蹲下身推他,古州言迷蒙地睜開眼睛,先是呆了幾秒,然後眼睛一亮,咧開嘴笑笑:“你回來了?”
“起來。”李淮将衣服丢在他頭上,然後站起身來。
古州言費力地撐着牆壁站起來,然後把衣服套在身上。李淮看他一眼,領着他回了家。
到了家,李淮給古州言熱了杯牛奶,他捧着溫熱的牛奶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抿着。李淮坐在他對面,面容嚴肅,問他:“不記得我是誰?”
古州言搖頭,他将牛奶放在桌上,然後手放在膝蓋上,坐得拘謹又不安。
“那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古州言依然搖頭,他看着李淮,表情還透露出一點委屈。李淮承認,這個表情讓他的心不小心軟了一下,他在古州言臉上見過太多種表情,憤怒的、殘忍的、嘲諷的,還有最初那僞裝的溫和,但從未見過這樣一種示弱的樣子。
李淮丢下他,沖進了衛生間,他将冷水潑在臉上,強迫自己冷靜。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外面那個人是古州言,是他最該徹底遠離的人,他應該發短信讓古州烆将他接走。總歸是他們古家的人,不可能讓他死了吧,但古州烆一定不會讓他好過,他知道,他本應該樂見其成的,不是嗎?
但,那個人失憶了,沒有全部記憶的古州言還是他應該去恨的那個古州言嗎?李淮不知道,他拿毛巾粗暴地擦幹臉上的水,将毛巾重重摔在洗臉池上,這是報應,是他當初心懷叵測欺騙那個人的報應!
“你想留下?”李淮站在古州言面前,懷抱雙臂問道。
古州言還是那個姿勢坐在椅子上,他擡起頭仰視着李淮,然後點點頭。他皮膚白皙,脖子仰起的修長的線條,顯示出一種任人宰割的脆弱。
“你想留下。即使,我不會對你好?”
古州言愣愣地不說話。“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留下,我會像對待垃圾一樣對待你,這樣,你還想留下嗎?”
古州言站起身來,抱住了眼前的男人。他個子很高,比李淮還要高上那麽一些,他卻用一種依偎的姿勢抱住了李淮。他低聲說:“求你,讓我留下吧。”
古州言的腦海裏是一片空白,他什麽都不記得,最早的記憶就是眼前這個男人,他莫名地信任他,即便他的眼神是那樣冷漠。他一無所有,只想抓住眼前最近的光源。
李淮将他推開,輕笑一聲:“這是你自找的。”他惡劣地想,要是有一天古州言恢複記憶,知道自己曾經有過這麽狼狽的時候,會不會想要弄死他。他甚至有些期待那一天,笑意更濃,對古州言說道:“那你記住了,你的名字叫作,‘小垃圾’。”
古州言雙手垂在兩側,他大概知道這個名字不是好名字,但還是用力地點頭,說:“我記住了。”
李淮讓他洗了澡,拿出自己的一套睡衣給他穿上。狹窄的房子只有一間卧室,李淮拿出被子和枕頭,讓古州言在沙發上睡覺。古州言身子遠長于沙發,憋屈地蜷縮在沙發上,但他還是閉上眼,感受到被子帶來的暖意。
李淮躺在卧室裏,他側耳聽了聽,發現客廳沒了動靜,然後掏出手機翻到短信界面:等我找到他,他再也沒有機會出現在你面前了。他捏緊手機,不能讓古州烆知道他在自己這裏,不然,自己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