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淮又做夢了,之前他常常夢見,在古州言房裏,他如困頓之獸般怎麽逃也逃不走,他胡亂砸東西,罵髒話,将從前良好的修養全部抛之腦後。連古州言都說:“李淮,你脾氣不是很好嗎?看看你,現在怎麽這麽暴躁。”滿地狼藉,那個人撫了撫身上被他揉皺的襯衣,有些疲憊地開口:“乖一點,不好嗎?”

偶爾,他會跌到另一個夢境,古州言坐在辦公室黑色真皮的沙發上,眼神冷冷地,吐出的話也刺骨:“李淮,你連不喜歡的貓都能因為可憐而賞碗飯吃,怎麽就對我這麽殘忍?”

“我以為是我心機用盡,沒想到,是你棋高一着。”那些話語,翻來覆去地響起,李淮想,我知道錯了啊,還要我怎麽辦呢,我不是已經向你跪下了嗎?為什麽還要這麽生氣?我不是已經……任你玩弄了嗎?

也許是因為今天下了雨,李淮罕見地夢到了他和古州言初見的場景。

第一次見到古州言,是在公司樓下。那時他還在麒利集團工作,古家勢大,将C市的房地産市場幾乎壟斷。他從畢業就進了麒利,做一個小小的程序員,工作已經兩年。古家的小兒子古州言剛畢業就進入麒利挑起大梁,成了他們的大老板。但那個時候,李淮并不知道他會和自己有什麽交集。他在公司,一個月也不會見到幾次日理萬機的古總。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加了很久的班,久到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終于趕完了工作,他揉了揉脖子,然後走出公司。到了樓下,才發覺正在下雨,李淮沒有帶傘,就站在門口等雨停。

沒過多久,從旋轉門出來一個人,李淮當時沒有注意。等那人站在離他不遠處,他才發覺那是古州言。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裝,一手插兜,然後一只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雨傘。李淮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他就撐起傘走了出去,停在一輛黑色的車子前,下來一個司機撐着傘,畢恭畢敬地接過他的傘,然後替他打開車門。他側身彎腰跨進車裏,衣擺處皺起,顯出一個小小的弧度。

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司機拿着傘彎腰附耳過去。沒多久,李淮見司機朝自己走了過來。他将手中的傘遞給李淮,說道:“古總讓我給你的。”

李淮一愣,下意識地接過:“謝謝。”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麽,司機轉身就走了。然後,黑色的車子從他眼前駛過,他只來得及看到半開的車窗裏,古州言半低着頭的側臉,接着車窗上雨水滑落,模糊了一切。他将手裏的傘撐開,原木的手柄還殘留着一絲冷冽的男香味道。

他後知後覺地有點困窘,當時沒有來得及給老板打招呼,老板會不會認為他不懂事啊?

一道雷聲将李淮從夢中驚醒,他睜開眼,室內漆黑一片,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瘦高的身影沖進來,撲進他的懷裏。

古州言将他摟得緊緊的,渾身發抖,聲音裏滿是委屈:“淮哥,打雷了。”

李淮不動,任由他摟着,風從沒有關緊的窗縫裏湧進,讓人渾身發涼,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小垃圾,你是不是裝到了骨子裏?連失憶都不忘玩弄我?”

懷裏的人很安靜,只有身子不停地抖。李淮将他推開,看到他滿臉淚水,又是一個驚雷,古州言驚恐地滾到床下,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雷聲沒了,留下嘩啦啦的大雨敲打玻璃的清脆聲,還有古州言擡起頭小聲說的一句話:“淮哥,我怕。”

李淮冷笑一聲:“小垃圾,你叫我什麽?”是想起來了,還是裝不下去了?

古州言愣愣地蹲着,臉上還挂着淚:“淮哥?”他又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誰,你是誰。”稱呼只是他下意識喊出口的,如今想來,卻沒有捉住任何痕跡。

李淮沒有理他,徑直走出房間,去廁所拿了毛巾。古州言還是蹲在原地,一動不動。

李淮站在門口,對古州言說道:“過來。”古州言歪頭看他,然後眼睛一亮,他撐起膝蓋想站起來,但蹲麻了的腳讓他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似乎還有點懵,李淮看了全過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古州言見他笑了,也咧了咧嘴,傻裏傻氣的樣子。

走到客廳,李淮讓他躺在沙發上:“睡吧,睡着就不怕了。”說完他正準備離開,古州言捏住他的衣角:“我睡不着。”

“那怎麽辦?總不能我給你說故事哄你睡吧?”李淮冷冷地看着他。

古州言看不懂他的眼神似的,還有點小欣喜地問他:“可以嗎?”

“不要得寸進尺。”李淮将他的手撇開,進了自己房間。

忽然,随着又一聲震天響的雷鳴,停電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用手機剛打上光,就聽見客廳傳來一聲驚呼:“淮哥!”

人們說黑暗會讓人變得脆弱,然後做一些讓白日的自己追悔莫及的決定。李淮不知道他第二天會不會後悔,但他還是走回了客廳。坐在地毯上,倚在沙發邊,他用手機照亮一頁書,讀起了詩:“誰是心裏藏着鏡子的人呢?誰肯赤着腳踏過他的一生?……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一宿之後/雪即非雪,你亦非你/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當第一顆流星暗然重明……”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房間一瞬,讓李淮得以發現,古州言早已睡了過去。是不是沒有記憶的人,意味着沒有了歲月留下的重重痕跡和負累,然後就會得以在每一個夜晚安眠?他看着熟睡的面龐,喃喃自語:“雪即非雪,你亦非你。”可偏偏手機的光照亮了書中的最後幾句:“你乃驚見: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李淮靜坐在地毯上,今天,他回想了太多次從前。卻不敢回想,他的媽媽應該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夜過世的。

那一天他本應該去見她的,要是那天他去了,她媽媽就不會去超市買菜,不會因為提不動在路邊休息,不會……被那夜的狂風驟雨打落的廣告牌砸中……他不會,直到第二天才收到消息。

可那個時候他在哪裏?對了,他當時躺在古州言的床上,縱容他予取予求。

明明前一晚,古州言答應了他的,說會讓他回家看看,可當天,古州言難得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說:“淮哥,今天是我生日,能不能先陪陪我,明天再去,明天我一定讓你去?”他那個時候因為愧疚,任他擺布,就果真沒去了。那個晚上,他的雙眼被蒙住,在無邊黑夜裏沉淪,古州言從背後緊緊摟住他,一道悶雷響過,古州言摟得更緊,貼在他耳邊輕輕喚了聲:“淮哥。”他嗚咽一聲,眼淚浸濕了黑布,如果不是雙手被捆,他當時是想回抱住他,他想:“你不是害怕打雷嗎?”

可原來他連生日都是假的。

李淮關掉手機的光,在無邊的黑夜裏,伴着像要把城市淹沒的雨聲,他點上了同古州言分別後的第一根煙。指尖微弱的一點火光在黑色裏搖搖欲墜,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火柴照暖的冬夜一般,他盼着這點光,帶他找到這顆心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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