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莊周夢為胡蝶,胡蝶不知莊周。當處出生随意,急流水上不流。”——《寂住閣》
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
我夢見一個小女孩,在夢裏我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是自己,還是自己就是這個小女孩。
或者,這兩者本為一體,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但是,我明明是堂堂七尺男兒,怎麽會是個女娃?
夢裏的女孩沖我甜甜一笑,然後提着裙擺就匆匆跑掉了。這一笑,笑得我骨頭都酥了。我連忙提腳追上去,那女孩還時不時地轉過頭看我,眼看就要追上了,她忽然朝我揮了揮小手帕,“快點,要不然就該錯過了。”
錯過什麽?我無暇多想,手一伸,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袖子,她整個人忽然如泡沫般消失了,消失前還朝我滿懷歉意地笑。
我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有些悵惘。慵懶地翻個身,我慢悠悠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煙青色床簾,空氣裏有女子胭脂的細細香氣,我一個激靈,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地起來,怎麽睡到女孩家的閨房裏了?
心裏有些惶惶然,我撩開床簾,只見這閨房東邊擱着一張花梨大理石案。案上還安置着一方竹節綠衣端硯,樹林般插着各色筆,靠牆之處滿滿堆着書。窗前有個越窯青瓷,插.着深秋最後幾支紅紫爪菊,放在書邊的紫檀架子上。
如雪般的牆上懸着光摩先生的一副梅圖,孤高淩傲地獨自懸着,旁邊再無其它陪襯。這拔步床離梨花石案有三箭之遠,中間懸着玲珑剔透的珠簾,珠簾裏擺着紫檀梳妝臺,珠釵玉梳散了滿桌,一面菱花銅鏡正對着我。
我一步步朝着銅鏡走去,鏡子裏映出一個十歲女孩的身影,緋紅短衫襦裙,腰間懸着青藤紋玉佩,随着我的動作蕩秋千一樣晃出大大的弧度。我猛地撲到梳妝臺前,将那銅鏡從架托裏扣出來,舉起看自己的臉。
只見一雙黛眉如遠山,眼眸如水,臉頰微紅,紅唇在微微發抖。青絲落了滿肩,正是初醒的慵懶模樣。
我擡起自己的手摸臉,那黑漆漆的眼眸此刻布滿了不可置信和抓狂神色。這個女孩正是方才夢裏的女孩,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一夢醒來,我果真成了她!
“快點,不然要錯過了!”女孩俏生生的聲音還在耳畔,敢情錯過的會是穿到她身體裏,早知道我就不去追她了……
我沮喪地坐在梳妝臺前,一時之間還不能消化這個現實。
是應該從這個地方逃走吧,不然被她的家人發現已經這身體裏的人已經不是本人,我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的。更何況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我從軟凳上跳起來,往四周看去,當然在走之前我還要準備點盤纏,不然恐怕連個郡縣也走不出去。
我想到便立刻動手,打開那深紅色的衣櫃,挑了幾件顏色素淡的衣裙,又從梳妝臺上摸走了幾支寶釵玉簪。正要抱着這些東西從窗戶裏跳出去,那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我立在珠簾後面,知道要走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将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塞到衣櫃裏,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梳妝臺前摸那些首飾。
那侍女也不顧禮儀,撩開珠簾便急急地走進來,“容姐兒,你怎麽還坐着呢?春暖閣裏夫人等着呢。”
我坐着不動,也不開口,只是拿眼瞅她。
只見這小丫鬟面熟得很,她說話快如珠玉落地,吐字也清晰。說話間已經要去打開衣櫃幫小姐挑外出的衣裳。我猛然醒悟過來,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霧兒!”
霧兒被我這一聲喊驚得立在原地,然後捂着胸口看着我,“你沒事喊這麽大聲做什麽!”
我卻只是看着她,神情古怪而感傷。
“容姐兒,你怎麽了?”霧兒走過去,蹲在我身邊,關切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忽然說道:“你都這麽大了……”
霧兒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自知說錯話了,連忙閉上嘴不再開口。霧兒還在追問我怎麽了,我站起來,打開衣櫃,從裏面快速地拿出一件青色衣裙,“我們快點去見母親吧。”
我現在很想确定一件事情。
霧兒見我神色恢複正常,雖然依舊一頭霧水,但也不敢多問什麽了。我內心着急,霧兒在給我梳發的時候,眼睛都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變成一個小女孩?我覺得上天一定給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跨出房門後,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景色,只見一條長廊曲曲折折,彎入綠樹成蔭裏。走在長廊上,轉過一個彎,只見這府裏後院有片大湖,湖水在深秋泛暖的陽光裏波光粼粼。這些都不是我熟悉的景色,或許是弄錯了。
但是霧兒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她是離開杜府,到了別家做侍女了?我心裏有些急切,腳步便快了起來。霧兒在後面跟着,也不知跟不跟得上。
春暖閣裏奴仆環繞,深青色簾子早已有人高高撩起,我一個箭步便跨進去,這個動作行雲流水,似乎早已習慣這樣。那屋子裏正笑聲宴宴,只見榻上坐着個三十歲模樣的貴夫人,穿着牡丹花紋錦長衣,頭上戴着卧兔兒,正笑得貝齒微露,臉頰生渦。而依偎在她身邊的女孩粉妝玉琢,十分漂亮。
我立在那裏,看了那女子一會兒,心裏難掩激動,上前便含淚喊她:“母親!”
這一聲飽含感情,竟如久別重逢後,春暖閣裏原本談笑自如,春風般溫煦,被我這一喊,頓時滿室寂靜。聞着或驚,或笑,紛紛看着立在門簾旁的我。
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眼睛裏原本淚光泛動,這下也被迫全部憋了回去。杜夫人見了我,含笑招手,“容姐兒,快過來。你妹妹正念叨着你呢。”
坐在她身邊的小女孩也笑着看我,那斜長的眉眼微微挑着,透着說不清的挑釁。我心裏咯噔一下,看這女孩也不過十歲光景,怎麽看都不應是自己同胞妹妹啊……
我依言走過去,坐在母親另外一邊。但是坐下來後就沒有人來搭理自己了。大家的關注點好像都在另外一個女孩身上。
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我才知道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叫杜君容,是杜府裏的長姐,也就是說是自己嫡親的妹妹!而府中尚無公子,這次夫人打算上山入廟求子,便準備帶上三位姑娘一起去。
尚無公子?那我算什麽?我開始惶恐不安,看着母親,難道他丢下自己和父親,改嫁了?
直到杜守言出現,我這才确定他确實是回到了杜府。我眼睛裏又含着眼淚,“父親!”
杜守言卻被我吓了一跳,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淡淡地應了。大概以前杜君容從來沒有這樣有感情地喚他吧。我上前還想跟他多說些話,卻轉眼見他已經越過自己,彎腰去逗笑那叫杜君姿的小姑娘了。
我大惑不解,呆立在原地。父親跟母親的感情明明很好,為什麽後來又多了幾位姨娘,有了小妾不算,連孩子都生下來了!我暗自咬牙,妹妹啊妹妹,你在這府裏的地位也太悲催了點。
看着他們圍着杜君姿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急得要跳腳,差點就喊出“我是杜之漪啊,你們的漪兒啊!”想當初我也是萬千寵愛集一身,府中并無其他孩子,只有我一個,堪稱掌上明珠。
只是如今,怎麽一晃眼,我多了三個妹妹,母親和父親也變得衰老,府中的小丫鬟也成了翩翩少女,那麽我呢?原先的自己去了哪裏?
我環顧四周,這個家也不是我熟悉的。這裏不是當初的京都郡府,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我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難道,我已經死了嗎?
“容姐兒……”霧兒擔憂的聲音響在耳畔。我又猛然驚醒過來,是了,我變成了自己嫡親的妹妹,我的魂魄來到了十歲的妹妹身體裏。十歲,那麽是過了十年了嗎?
這十年裏我究竟去了哪裏?
腦子裏就像爆裂一樣,一下子是自己落水的場景,一下子又晃過一個男孩陰柔的面容,他是誰?我捂住自己的腦袋,慢慢地想起來了,我的魂魄飄蕩了十年,尋找了十年,終于離開京都越過千山萬水尋到了這座郡縣裏,尋到了舉家搬遷到這裏的杜府。
夢裏那個女孩一直在跑,她曾經停下來悲哀地看着自己,“哥哥,我累了,好累,我不想再玩下去了。你幫幫我,好嗎?”
我的魂魄孤苦無依地飄蕩着,我想要回到父母身邊,回到那個溫暖的家裏。但是我的妹妹竟然說她累了,既然如此,那我幫幫她,幫她把理應得到的所有都奪回來!
還有我的,我到底是怎麽死的,我也一定要查清楚!
所以十年後,不惜一代價,我終于如願以償,回到了杜府。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男孩杜之漪,也不是軟弱委屈的容姐兒,而杜府,也不再是我原先認為的那個杜府。
我終于想通了事情始末,慢慢松開手,轉頭對霧兒一笑,“我沒事。”
☆、二
這次出門的是杜府女眷,清一色軟轎。原本母親要跟杜君姿同坐一頂轎子,我厚着臉皮撒嬌賣萌,死死扒拉着母親的衣袖就不肯放手,終于如願坐到了轎子裏。
夫人古怪地看着我,她一定覺得我變了好多。
“母親,當初為何要将小妾的女兒養在身邊?”剛一坐穩,見四周無人,我便開口問道。
夫人驚詫萬分,低下頭看了看我,“君容,有些事情,你長大後就會明白的。”
我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小女孩就是這點好,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嬌耍嫩,我扭了扭身子,然後滿眼委屈地看着夫人,“母親,你難道不知道我會嫉妒嘛!父親明顯不喜歡我,你又顧着那個小妾的女兒……”
沒想到那夫人勃然變色,“什麽小妾的女兒,她是你的妹妹,容姐兒,你向來說話有分寸,今日是怎麽了,竟跟外頭那些小戶人家女兒般,說話如此粗俗!”
我聽得目瞪口呆,總算明白妹妹為何要拜托自己來幫忙了。杜君姿本來就是小妾的女兒,我說得又沒有什麽不對的!“母親,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放肆!”夫人氣得臉色都變了,“回去後翻看《女戒》抄寫百遍再出門!”
我驚呆,坐在那裏束手無策。哎,自己好笨啊,這樣下去怎麽幫妹妹啊?我擡起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卻不知那女兒家的頭鬓不比男孩,這一抓便散了幾縷發絲來。
夫人古怪地看着我,大概覺得自己方才語氣太過嚴厲了,又一把攬過我來,幫我整整頭發,“容姐兒今兒個是怎麽了,毛手毛腳的,母親不是要罰你,是你說話太沒分寸了。女兒家就應該有個女兒家的樣子。”說話間已經幫我重新整好了頭發。
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看來母親對自己還是有疼惜的。
下了轎子,外面卻下雨了。我緊跟在母親身邊,一旁轎子裏也下了兩位姨娘。一位是生了杜君姿的辛姨娘,另外一位是生了三姑娘杜君顏的簡姨娘。我滿懷警惕地看着這兩個女人。
我讨厭那個辛姨娘,因為她長得很漂亮。她是杜君姿的生母,府裏的辛姨娘。有人悄悄跟我說辛姨娘是狐貍變的,所以能勾住老爺,還能生下這麽漂亮的女兒。辛姨娘喜歡穿紅色,但是她的身份不可以。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淡粉色。她身上淡粉的衣裙讓她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生過孩子的婦人。
或許她真的是妖精,所以可以保持容顏不變。
面前擺着一只白嫩的手,像剛剛用清水洗滌過的蓮藕。雪白的手腕上串着鮮紅欲滴的瑪瑙手鏈。杜君姿真的很美,光看她的手,就能夠讓人感覺得出這是個大美人兒。雖然她現在還只有十歲。
我轉過臉,擡起腳,慢條斯理地跟在母親身後。而杜君姿伸出的手被夫人輕輕牽住,她跟在夫人身邊,走在了前面。
杜君容常常只能跟在後面,然後一路望着她們兩個人的背影。好像,杜君姿才是母親的女兒。事實上,自從杜君姿長到三歲被抱到夫人房裏養後,她就已經擁有嫡女的身份了。
兩個同齡的女兒,無疑更加優秀開朗的那個會受到更多的關注。
雨還在下着,侍女替她們撐着傘。我擡起頭看了看繡着蝴蝶的綢傘,白色的雨珠落在傘骨上。走到濕漉漉的石階前,我忽然心生一計,假裝踩到青苔滑到在地上,手腕卻被侍女及時地拉住。“姑娘,小心!”
我的母親頓住腳步,站在石階之上,淡淡地看着我,“讓她自己起來。”
手被松開了,我分明看到自己那個貌美如花的妹妹掩着嘴偷笑,她附到母親身邊紅唇張張合合,好像說了什麽,母親竟然也笑了起來,然後看了我一眼,“你妹妹都說你笨呢。還不快起來。”
為什麽要笑?我握起手心,負氣地起來。還以為母親會扔下杜君姿的手來拉自己呢!
手心因為蹭到長滿青苔的石階,已經劃破了皮膚。傷痕上留着青苔的綠色汁液,淡淡的腥味萦繞鼻尖。我讨厭這些好像腐爛的植物。
身後有道力量忽然扶住了我的後腰,我轉過頭,看到一直很沉默的三妹妹,杜君顏。她的存在,更多的是被人忽視。杜君顏小小的面孔上沒有嘲笑也沒有擔憂,她只是很平靜地站在杜君容身後,“大姐姐,我扶着你走。”
比起将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的君姿,沉默寡言的君顏看起來更加讓我心驚。君顏比她們都小,我已經記不起這個妹妹到底幾歲了,或許是五歲,也或許是六歲。府上沒有人關心。
她自己看起來,似乎也不關心。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大姐姐,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手卻已經牽住了她的手,我牽着她,拾階而上。
“大姐姐的手受傷了。”低低的聲音,我頓住腳步,低下頭,只見君顏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條帕子來,小心地擡起我的手,然後仔細地給我擦去上面的青苔綠液。雨水從傘骨滴下,有幾滴落在了我的手心,生涼生涼的。
前面的人停下來,夫人微微不耐煩的聲音傳來,“前面就快到來,你們不要再磨蹭了。”或許是看到君顏的出現,所以她的語氣很不好。君姿依偎在夫人身側,臉上帶着笑意。
“二姐姐真好看。”似乎有些感慨,小小的君顏竟然嘆了一口氣。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我低下頭看了看她,然後縮回自己的手,“我們繼續走吧。”
掌心紮着雪白的絲帕,随着風輕輕飄蕩。
大林寺廟裏有一條長廊,很長,很長,望過去都看不到盡頭。我們一行女眷卻被攔在了廊口。穿着簡單僧袍的小沙彌雙手合掌,“各位施主,請跟我來。”他始終低着頭,露出光滑的頭頂。
長廊上似乎站着人,應該是今天的貴客。這位貴客的排場好大,竟然可以讓郡守的女眷退避三舍。
夫人在這個地方是高人一等慣了的,如今遇到這樣的禮遇,自然有些惱。她假裝不經意地問道:“大堂裏可是有貴客降臨?”
小沙彌一臉恭敬,“是绛侯府的人。”
夫人聞言,抿唇不語了。我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朝長廊望過去,看來這绛侯府很厲害啊。
寺廟裏有杜府女眷專屬的廂房,早已有人打掃整理好了。三個女孩排排坐,看着大人們忙忙碌碌。終于按捺不住,君姿先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一旁的奶媽已經趕緊上前要牽住她的手,但是君姿将她的手甩開了,“我就去到門口看看。”
我見她要出去,我本來也是個好動的孩子,當下也跳下椅子就跑出去。而君顏是兩個姐姐的小尾巴,自然也跟了上去。
到了門外,君姿雙手叉腰,挑釁地看着我,“大姐姐,你怎麽也跟出來了?”
哼,小屁孩一個!我才懶得理會她,擡起腳就自顧走去。
“大姐姐,你跑這麽快做什麽!像個男孩子一樣!”身後的君姿忽然喊道,我轉頭看去,只見自己已經将她落在遠遠的地方了,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裙擺,那玉佩還在上下晃蕩,足見我方才跑得有多快了。我喘了口氣,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女孩子了,這好歹是妹妹君容的身體,要是我再這樣肆無忌憚地動作着,豈不是要壞了妹妹的形象。
想到這點,我只好很憋屈地慢下腳步來。
君姿追上我,漂亮的臉蛋上泛起紅暈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母親還說大姐姐素來穩重大方,她若是看到方才你跑得跟野小子一樣,不知要怎麽罰你呢。”
我懶得跟她計較,也不會跟她鬥嘴皮子,“罰就罰呗,反正不關你事。”
這時君顏也跟了上來,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姐姐。反正她們走到哪裏,她也跟到哪裏。
方才一路走上來,山林寂靜,雨色空蒙,雨水擊打在石階、木檐上的聲音尤其清泠。偶爾也有飛鳥冒着小雨從樹梢上飛起,連輕微的撲翅聲都可以透過雨聲傳來。
長廊上忽然傳來敲鐘聲,一下,又一下。惹得大人們也走出門口,遠遠地朝着那個方向望去。長廊上站滿了仆從侍衛。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人物要登場了。
憑着人小,三個女孩穿過人群,已經悄悄地溜到了大堂一扇紅木門之後。我透過門的縫隙往裏面看,入目的就是一個錦衣少年。或許也不能叫少年,只是身高微長,面容看上去還是一團孩子氣。此刻他的帽子已經被摘下,原本束好的長發潑墨一般散在後背。他的眉眼低垂着,一副謙恭的模樣。
“這位小哥哥真好看。”君顏又小聲地感慨了一句。
似乎感覺到這裏的視線,他原本垂着的眼睛微微擡起,然後側臉移過來,極其平淡的一眼。但是他的眼神,讓我感覺是在夢裏,很虛幻。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姣好的唇形微微上揚,似乎露出了一抹笑。
作者有話要說:
☆、三
事實上,這個少年根本沒有笑,更沒有看到我們。
我卻好像看呆了,大堂裏站滿了人,場面莊嚴肅穆,木魚敲打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座大殿。我魔怔了一般站着不動,連兩個妹妹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少年雙膝跪在蒲團上,長發披散滿肩。有人站在他旁邊念念有詞。幾十個僧人身披袈裟,分列兩排,合掌作禮。最上方是一座佛像,慈眉善目,雍容大方。香火的氣息彌漫四周,木魚聲不斷。
我專注地凝視着這一切,這些對于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不知道這個大堂裏正在舉行剃度受戒的儀式。
年長的僧人将少年的長發分成九路绾起,将周遭都剃得幹淨。長老模樣的僧人須發蒼白,坐在首座,道:“衆人聽偈。”一時又寂靜下去,只聽他念道:“六根清淨,潛心向佛;寸草不留,與汝剃除。”
他猛地睜開眼,目視着一臉蒼白的少年,“盡皆剃去!”
只一刀,少年青絲全數剃盡。我擡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似乎看到少年眼中有淚光閃動。他不願意出家嗎?是有人在逼迫他這樣做嗎?
門外長廊上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夾雜着哭泣。但只是一聲,很快就被人掩去了。少年聽到哭聲也沒有動,依舊直直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注視着上方的佛像。他的眼睛一派澄淨,已經沒有了淚意。
僧人遞上度牒,請首座賜法名。
“佛法廣大,賜名須塵。”
又有人呈上僧衣、僧鞋以及僧帽,教這個少年穿了。少年青色僧袍着身,被引到首座前面。與他摩頂受記:“一要歸依佛,二要歸依法,三要歸依僧,此是‘三歸’;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此是‘五戒’。”
少年合掌行禮,道:“須塵謹記。”
深紅色的木門被緩緩阖上,我目睹了這個少年剃度的全過程,內心還處于極度的震撼當中。恍恍惚惚之間,忽然看到母親身邊的大丫鬟邢昙出現在自己面前,“容姐兒,你怎麽亂跑?”
我被她牽着手,往山下偏廂走去。我轉過頭,正好看到那個少年手裏執着一串佛珠,從裏面跨出門檻。佛珠挂在他的手指間,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偏廂裏,因為剛剛下完雨。空氣還充滿潮濕的水汽,氣氛有些壓抑。我剛剛跨進去,就看到君姿臉上又帶着笑意。每次她這樣笑的時候,就意味着杜君容要倒黴了。
我獨自留在長廊上被告狀了,母親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杜君容素來安靜聽話,但是又過天真無謂,君姿想要她出錯受罰總是很容易找到理由。就如此刻,我被要求跪在地上,聆聽母親的教誨。我心裏替君容感覺心酸,以前的君容都是這樣被受罰的嗎?
“你下去将那篇《閨閣守記》抄寫百遍。”夫人見我低頭凝思的模樣,也說得乏了,揮揮手讓我下去。我被侍女帶着踏入小廂房裏,裏面擺着筆墨紙硯,一桌一椅,其餘什麽也沒有。門窗都被關上了,我點起一盞燭燈,開始凝神抄寫。
一邊抄寫一邊想着以後怎麽辦。我雖然如願以償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但是妹妹委實丢給了我一個爛攤子。有個驕縱美貌的二妹妹,還有個高深莫測的三妹妹,父母也不像以前那樣疼惜自己,跟這樣的兩個妹妹争寵可真有難度啊。這八年裏我以魂魄之身飄零世間,見慣人世百态,唯獨沒有見識過內宅女人生存的狀況。那時我一心只是想回到父母身邊,查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卻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重回杜府。
我漫不經心地抄寫這上面的佛經,看來目前也只有既來之則安之了,一邊幫妹妹争回母親的疼惜,将來也好找份滿意的親事,一邊去查清當初自己的死因。只是這內宅争鬥麽,看來我還要再好好學學。不能再像早上轎子裏那樣大大咧咧地冒犯母親了。
門外忽然傳來兩個小女孩的聲音,我本來打算不管,但聲音漸漸大起來了,我擱下筆,走到窗前,偷偷地往外面看。
只見門外,君顏搬了個小凳子,安靜地守着。
君姿捧着一盒小點心,慢慢地走過來。君顏一動不動地坐着,點心被放在她的面前。“諾,妹妹不是最喜歡吃紅豆酥的麽,我特意給你送來的。”
君姿漂亮的臉蛋就在她面前,她半蹲着,扶着君顏的膝蓋,一臉笑意。君顏繃着一張小臉,“你讓大姐姐受罰了,我才不要你的東西。”
“可是你方才也配合了我啊,我以為你也是想的。”君姿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不知道為什麽君顏總是能觸動她的心軟,或許是她長得太可愛了吧。
君顏卻嘟着嘴挪到另外一邊,“我不要跟二姐姐玩,我要跟大姐姐一起玩。”
“大姐姐性子這麽悶,有什麽好玩的。二姐姐帶你去院子裏玩好不好?那些小沙彌可好玩了,你問任何問題,他們都會回答你。你打他們,他們也不會還手呢。”君姿上前就要拉她,君顏卻一把推開她,“不要,不要,待會又要挨罵。”
一盒紅豆酥被扔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君顏瑟縮了一下,君姿臉上的表情有些可怕。她還在笑,但是這個笑很古怪,“好啊,妹妹不跟我玩,我偏要跟你玩!”說完就強行拉住她的手腕,要走到外面。一邊的侍女見情況不對,又不敢上前勸阻,只好去找救兵。
不敢驚動夫人,只好請來了兩個姨娘。
辛姨娘對自己的女兒向來沒有說話的權力,她見了君姿,還要叫她一聲二姑娘。她照例只負責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就好了。而簡姨娘已經拉過自己的女兒,心疼地幫她摩挲手腕上被捏出來的淤青。
君姿眨眨眼睛,站在這群大人面前也不怯懦,“各位姨娘,這是我跟三姑娘的事情,你們就不要管了。三姑娘不聽話,我作為姐姐的,自然要教教她。就算我不教,夫人也要管一管,簡姨娘,您說是不是?”
簡姨娘慢慢松開手,君顏害怕地一把攥住她的衣擺不肯挪步。她只好拍拍自己女兒的後背,“二姑娘說得在理,只是君顏還小,還希望二姑娘耐心點教她。”她低着眉眼,倒像是也懼怕君姿。
“這倒也是好辦法,簡姨娘,以後每個午後都讓君顏來找我,我來教她應該怎麽跟姐姐說話。”君姿臉上又露出笑容,視線落在君顏身上。君顏看了她一眼,依偎在母親身邊不說話。
“我說二姑娘,您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麽去教一個孩子?夫人那裏,她還沒答應呢。”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一聽便是辛姨娘了。她倚在柱子上,眉梢微微上揚,正看着君姿。
“辛姨娘,夫人那裏自然有我去說。再說了,我這是跟簡姨娘說話,你沒事插什麽話。”君姿毫不顧忌地回視她,眼睛裏閃過淡淡的鄙夷。在她眼裏,辛姨娘跟這些下人們沒有什麽兩樣。
辛姨娘僵笑了一聲,然後別過臉不再看她。袖子裏的手卻慢慢捏緊。
“二姑娘做事,自然沒有人敢有疑異。”簡姨娘依舊垂着頭,輕輕地說道。
看來三妹妹是難逃一劫了。我起了心思,正好可以看看這三妹妹會怎麽應付杜君姿,到時君姿到母親跟前請求的時候,看來我要“推波助瀾”一下了……
當天傍晚,君姿果然纏着夫人,央求了這個。夫人想了想府裏的三姑娘,奈何沒有多大的印象。只是她每次出現,怯懦膽小的模樣都讓她很不耐煩,上不了場面的丫頭罷了。“君姿喜歡,就可以。”
“謝謝母親。”君姿行了個禮,然後臉上露出幹淨的笑容。夫人一把攬過她,點了點她的鼻尖,“你喲,小人精。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
我正好捧着書冊站在一邊,氣鼓鼓地看了杜君姿一眼,但終究不敢太明目張膽。我把衣袖甩得簌簌發響。然後将手裏的書冊啪地一聲按在案幾上,“我抄好了。”
成功地将她們的注意力引到這邊後,我剛想提出我也要每天午後去那個小書室,母親視線落在我抄寫的書冊上,那字寫得龍飛鳳舞張牙舞爪的,她起了疑心,“容姐兒,這是你寫的?”
我低頭看自己抄好的字,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字跡跟君容是完全不一樣的!并且我死的時候還很小,十年時間裏靈魂飄蕩,哪裏來的時間練字?所以字體還是很幼稚,甚至有些難看的。我無言以對,“呃……”
真是失策啊,竟然忘記了字跡這回事!
君姿拍掌一笑,“我知道了,大姐姐一定是讓廟裏的小沙彌抄寫的!我看過那些小和尚的字,他們的字就是這樣的。”
我觑了她一眼,這個借口找得真是……
夫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示意我走上前。我站在母親面前,夫人側頭對邢昙使了個眼色,邢昙會意離去。
“伸出你的手來。”夫人對我說道。
邢昙從內室裏拿出一把戒尺。敢情是要打自己的手掌心!記憶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剛學會走路的時候,那時候我很調皮,老是一個人跑出去玩耍。每次被發現都是打手心。
想不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母親還是喜歡用打手心這個辦法來懲罰孩子。我乖乖地伸出手來,那時候也是邢昙姐姐執行的。
邢昙原本還抱着憐惜之情,忽然看到我面色傷感卻又期待,似乎,很想被自己打手心呢……
我沖着邢昙甜甜一笑,“邢昙姐姐,快打吧。要打五下哦!”
邢昙臉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容姐兒,而是那個愛笑的小男孩,每次打手心都是打五下的。“容姐兒,錯了,是打三下。”
說完就不輕不重地在我手心打了三下。
夫人忽然想到什麽,臉上隐隐帶着笑意,“是了,姿兒方才不是說要在每個午後教三妹妹,不如君容你也去吧。你跟着兩個妹妹寫字,也是好的。”
“母親……”君姿有點慌了,拉住夫人的衣袖,撒嬌道,“這是我跟三妹妹的事情,打擾了姐姐也不好呢。”
“我可以。”機不可失,我馬上接口道,“那麽,每日午後我們便在府裏的書室見面吧。”我說完就挑釁般地看君姿一眼,偏不讓你如願。到時我可要拿出哥哥的,不對,姐姐的威望來殺殺她的威風!
幾乎是一錘定音。君姿再多的話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子裏了。
入夜。
兩個女孩的房間是緊挨着,我剛剛垂下帳幔,外面忽然出現一道身影。撩起紗簾,只見君姿已經脫了鞋子,利索地爬上來。我看着她,眼睛瞪大,“你、你做什麽?!”
“夫人聽說我獨自睡覺害怕,便讓我來跟你一起睡覺。”君姿的聲音裏帶着小小的得意。
“不行……”我還沒有說完,身上的被子就被掀開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君姿将自己被子搶走。我只好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