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燙傷
門外的腳步聲頓住,然後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慢條斯理地踏進小書室,轉身輕輕阖上房門。繞過繡着桃花的屏風,青衫飄然,手腕紅佛珠子随着他的動作晃動。我和君姿忍不住轉過頭來,只見青衫少年正站在屏風之旁,面容沉靜,深青色僧帽遮住他寸發不生的頭頂,露出的眼睛澄淨明亮。
他見我們看着他,雙手合上,如一朵閉合的荷花,彎腰溫言道:“兩位小檀越好。”
率先反應過來的君姿學着他的手勢,也彎腰行禮,“小先生好。”
須塵聽了她的稱呼,嘴角一揚,露出一個極淡極淡的微笑。我撇了撇嘴,沒想到母親請來的小先生會是他。
君姿連忙從自己座位上跳起來,捧起精心準備的食盒遞到他手裏,“小先生,這……這是姿兒準備的點心,味道可好了,你要不要嘗嘗。”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偏過頭,微微詫異地看了杜君姿一眼,這丫頭……
須塵接過來食盒,盒子精巧別致,他将它收好,然後說道:“謝過小檀越。”他說完便款步走到書桌邊,然後坐下來,杜君姿滿眼崇敬地看着他。貌似他還什麽沒有說吧……
他輕輕地翻開書桌上的書冊,然後看着下面兩個女孩,“夫人請了小僧來教兩位貴族之禮,這禮儀之道內容龐雜,男女有別,讓小僧來教确實有些不太适合。但既然已經受了邀請,小僧也要盡力而為才好。琴棋詩畫,小僧略懂一點,倒可以傾囊相授。小僧才淺,以後希望可以幫到兩位多少。”
“先生過謙了。”我和君姿彎腰,謙遜地回道。
他問道:“不知兩位想要先學些什麽?”
君姿忽然一笑,“先生,母親說女兒家離不了女工,若是刺繡手藝好,将來親手給自己夫婿孩子做衣做鞋是極好的,不知小先生可不可以教教我們?”
“君姿,你這不是為難了先生。”我見她第一天便起了玩心,轉過頭,對着須塵說道,“先生,您不用理會她,她這是在與你玩笑罷了。”
須塵面容平靜,絲毫沒有着惱,“女工确實是女兒家的專長,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小僧不會為自己不會女工而感覺慚愧,也不會為自己先學了你們未學的東西而感到驕傲,希望你們以後與人相處,也不要專挑他人不會的短處來為難對方,也不要有意炫耀自己的所長來奚落旁人。”
我見他曲曲折折說了一大通,原來就是在指責君姿方才的做法。暗想他這樣說話不累嗎。身旁的君姿卻仰着頭目光專注地看着他,一點都不惱。
“先生說得有道理。”我斜眼看君姿,剛想要提醒她讓她跟小先生道個歉,她已經主動低下頭,無比誠懇地說道:“先生,君姿知錯了。”
須塵不說話還好,說起話來有些啰嗦,倒像是在教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凡事都要講個仔仔細細,明明白白。這是他教木加危習慣了的,卻不想面對這兩位聰明的女孩,這般教習只會顯得繁瑣。我開始還能認真聽,聽着聽着便漸漸犯了困,轉頭見君姿還坐得端莊,我勉強保持清醒,擡眼去看上面的小和尚。
哎,雖然是個漂亮小和尚,看多了也疲勞。我腹诽着,須塵說話慢條斯理,井井有條,少年老成,全然沒有孩子的風趣,恍惚間,好像坐在上面的不再是一個少年人,而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滿口經義,枯燥乏味。
須塵自己卻不覺得,好像置身佛堂,手裏轉着佛珠,念着經般念念有詞,講的都是一些如何與人相處的道理。“‘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兩位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我睡意朦胧間只聽得君姿清亮的嗓音,“這句話的意思是跟尊貴的人交往,不可谄媚,跟貧賤的人交往,不可侮慢。先生,君姿答得可對?”
須塵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二姑娘聰明伶俐,真是不簡單。”
君姿微微低着頭,露出姣好的脖頸,小女兒姿态盡顯。我這才恍然大悟。
教習結束後,須塵回到自己的廂房,卻見床頭多了幾套新作的僧衣僧鞋。他走過去,摸了摸這些衣物,料子柔軟棉厚,看來又是郡守夫人送來的。原本還要派幾個小厮來伺候,被他一一拒絕了。他好不容易習慣了寺廟的清寡生活,可不能再過以前侯門錦衣玉食的日子了。郡守夫人自從見了他,款待便沒有停下。午時又派人請他入席吃飯,須塵壓住滿心疑惑,整了整衣衫,便跟着去了。
到了廳裏,卻見郡守大人一家幾乎在。杜守言見他來了,連忙熱情地請他坐在一個穿着寬袖士人服的少年旁邊。那少年生得白淨溫文,見了他先是拱手行了禮,杜守言介紹了他,原來是堂少爺。杜之漣說了自己的名字,尚未取字。而須塵是佛門子弟,便說了自己的法號。
須塵再一看桌上的飯菜,清一色的素菜,看來是為了照拂自己。他現在已不是侯門小公子,無權無勢,到郡守府也是做先生來的,竟然得了如此款待,他想不通緣由,便想是郡守大人一家心善,好客熱情而已。
只是,這兩位小姐也上了席也一起吃飯,是何緣故?
君姿依偎在父親身邊,頭微微低着,偶然擡起頭飛快地看他一眼,然後又害羞地低下頭去。
手裏揉着小繡帕。我悄悄湊過去,輕輕地說道:“別揉了,帕子都要被你揉碎了。”然後連忙正襟危坐。她惱羞地瞪了我一眼,又飛快地看了看對面眼觀鼻鼻觀心的須塵,臉上浮起紅暈來。
我擡頭便看到那道青影正坐在對面,須塵也是正襟危坐,我們兩個人遙遙對望,然後又低下頭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飯。
我移開視線,看母親這架勢,以後都是要這樣不避嫌地坐在一起吃飯了。
杜夫人多年來就是希望幾位孩子坐在一起吃飯,她見了須塵,越看越喜歡,歡喜得把什麽都忘了。看着他,好像就看到長大的漪兒是不是也會如此,他拿筷子吃飯,吃得文靜,露出的眼睛澄淨明亮,好像藏不來多少心思。他吃到不喜歡的菜了,皺着眉,夫人就感覺自己的眉也要皺起來。
須塵終于感受到杜夫人近乎狂熱的目光,他心裏一驚,惶惶然不知道如何,卻又不能露出一分,轉頭見那面慈文雅的郡守也在慈祥地看着自己,他即便在侯府也沒有受到親生爹娘如此熱情的對待,他低下頭,假裝沒有注意到地扒了一口飯。眼睛擡起,看到對面碧裙女孩眼神意味深長。艱難地轉過頭,又看到那漂亮的小姑娘正柔情似水地盯着自己。這一家人,不光是長輩,連姑娘也是怪怪的。須塵不敢再看他們,低下頭開始專心致志吃飯。
我細嚼慢咽,看着對面的少年,嗯,這是一只誤入狼群的迷途小羔羊。
午歇之後,須塵還要打坐做功課。這是廟中長老的要求,每個小和尚在年底都要來一場考核。目的就是不讓他們懈怠了功課,打坐念經,學習禪語,還要練習書法,須塵剛開始還有些孩子心性,耐不住性子,後來在清規戒律之下也漸漸習慣了。要是達不到長老的要求,便會被派到下等僧房做些打掃挑水的苦活。
他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坐着,但是郡守府裏有一間小佛堂,點着長明燈,夫人便讓他到了這小佛堂做功課,午後她會過來,讓他講解佛經中的釋義。他便只好捧着書冊到了小佛堂,幸好府中事情繁忙,杜夫人也不是常常能來,他便安心地盤坐下來翻看佛經。
佛經這種東西剛開始确實枯燥無聊,但看進去之後,須塵終于體會到裏面的精妙之處。漸漸有了佛心,好像已經打算一輩子青燈陪伴,了無牽挂。
府中的日子是無聊的,我看着窗外的夕陽,忽然想起自己這幾天常做的夢境。我站起來,悄悄地推開門,然後獨自轉出長廊,按照夢境裏的畫面一路找到了那十二級臺階,我一步步走上去,果然見了那幾株落光葉子的梧桐樹。熟悉的青影就站在湖邊,他正遠眺湖邊的青山。
這次他終于能看見我了。我腳步輕快地走過去,這個地方偏僻安靜,不容易找到的,他一定沒有料到我會尋到這裏,臉上的表情才這麽詫異。他連忙側過來雙手合十行禮。我站在他面前,見他一襲青色僧衣,手腕間紅佛珠溫潤光澤,微微垂下眉眼,夕陽的光芒照在他的臉頰,一半明亮一半昏暗,少年眉清目秀,臉上細細的絨毛隐約可見。
“你在看什麽?”我學着他,看向湖的那端,連綿青山。
作者有話要說:
☆、二
青山的那邊,是傾州城。
十年的游蕩,我曾經經過那座城,繁華的州城自然是這郡縣比不上的。那裏的人物也不是這個小郡縣可以比的。
須塵輕輕地說道:“你可聽過傾州安留绛候?”
我雙手一拍,驚道:“安留绛候,可是那位寫了本《天策》,傳說才情絕妙,智比諸葛的光摩先生?”
須塵點點頭,然後說道:“他便是我的祖父,傾州城是我長大的地方,這裏只能看見那群山,卻看不到山的另一頭光景。”自從聽說那位光摩先生的事跡後,我一心仰望這位高人。因為光摩先生不但神機妙算,還描得一手好丹青。我喜歡作畫,便四處搜尋老先生流傳下來的真跡,可惜苦尋不得,現在竟能與老先生的後代站在一起說話,我感覺處在夢境裏般,對須塵話中淡淡的思鄉之情完全忽略了,“想不到先生竟是光摩先生的後代,我真是三生有幸能與你結識……”我心裏異常激動,暗想将來等更熟了,我就可以向他求得老先生真跡一看……越想越覺得美,忽然又想到他身為侯門公子,怎麽落得如今下場?
我回過神來,眼神有些憐憫地看着他。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縱使出身貴胄之家,到底還是逃脫不了削發為僧的命運。我連忙轉過頭繼續看那連綿青山,“這裏風景真是極好,冬天若是下了雪,更是妙。杜之漣便喜歡下雪天在這裏搭火爐溫酒喝。他說這是雅趣。那時你也可以到這裏,賞雪……”我對飲酒之事不太了解,又想他是和尚,年紀又小,應該不能喝酒,便閉口不再說了。
須塵卻聽得神往,“雅趣,這倒也真是雅趣……”他随即也想到自己的身份,也不再說下去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我忽然擡手,指着湖對面最近的那座山,“那座山極好爬,繞着湖邊小道走過去,山頂有座小亭,之漣哥哥說去那裏看日出看日落也是極好的。”
“那……等有機會,我去爬爬那座山。”須塵見我熱情介紹四周好玩的地方,也不好拂了我的好意,便應了下來。
“你喜歡這片大湖?”我忽然又問他。
須塵點了點頭。
“男孩子見了這片湖,好像都很喜歡。我記得你會游水,想來你也很想到湖裏游一回。”我想起那天在山間小溪他跳下水救自己,笑了笑,“說來我還沒有謝過你救了我。”
談起那件事,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聊起了當初抓走君容的小野人。
“木加危?好奇怪的名字。”我聽他給野人取了這麽個名字,撲哧一笑,“他若是開了心智,定是要反過來怪你沒有給他好好取名字。”
須塵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我從來沒給人取過名字,當初想起要給他取名,他吵着要,一刻也不肯多等,我正好見書冊上寫了個‘桅’字,便取這樣一個名字。”
“原來木加危,便是桅字。那倒也是有趣。”我聽他談了許多關于木加危的趣事,就如孩子般,當初僅存的那絲恐懼感已經沒有了。
“下次你若見了他,恐怕會大吃一驚。他也學着我,剃了頭發,最近正在學認字和煮飯。”須塵面帶笑意。
“煮飯?”我也笑,“好吃嗎?”
須塵低聲說道:“你千萬別告訴他,很難吃。”
“……”我擡起袖子掩嘴而笑,覺得眼前這人真是妙人,心裏忽然升起了一個念頭……
夕陽的光芒暖暖的,照在我們身上。談笑了一會兒,見天色不晚了,我擡腳準備走回去。須塵站在原地看着我離去。走到臺階上,我轉過頭看他,卻看到他也在看自己。
我們好像就在這對視裏建立了友誼,産生了一種默契。
“那麽,小先生,明天見。”
明天?明天忽然變得美好起來,須塵雙手合十彎腰,“君容,明天見。”
我聽到他叫妹妹的名字這般好聽,心裏歡喜,連忙也改了稱呼,“須塵,明天見!”那個念頭越發篤定了。
這回換他立在原地了。
我腳步輕快,嘴角噙着一抹笑。自從大病初愈後,雪兒和邢蘭就沒有見過我笑得這麽開心。我跨進房門,終于叫對了邢蘭一次名字,“邢蘭,快幫我磨墨,準備宣紙。”
邢蘭立在紫檀木架子邊上,裙裾泛起褶皺,腳步輕移,流蘇像被一陣風吹起,不再細微而止,而是悠悠晃晃,如上下晃蕩的秋千,擡起的衣袖拂過筆筒,發出簌簌的聲音。她抱着雪白的畫紙過來,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容姐兒,今天要做什麽畫?”
我早已想好了,挑揀出合适的畫筆,然後示意邢蘭磨墨,自己在展開的宣紙上描描畫畫起來。
妹妹的身體身高未足,花梨大理石案有些高,我只能站着作畫。袖子搭在案幾上,一縷長發悠悠地垂在畫紙上。我輕輕拂去,垂着眉眼,全神貫注,心思撲在畫上。邢蘭站在一邊給我磨墨,一邊不時地探過身子去看我作畫。畫的是水墨畫,夕陽下的山湖風景。我原想将兩個人都畫上,眼見邢蘭在一旁盯着,終究不敢畫上去惹人非議。
我畫好,等它晾幹後,親自小心翼翼地将它卷起放入畫筒。然後找出一個長匣子來,放進去扣好。我原本打算明天再送給須塵,又想若是被君姿看見了,恐怕又會有話說。我拿起畫來,走出房間,只見外面華燈初上,藍黑交織的天空懸着一輪明月。“我去看看母親,很快回來,你們不必跟過來了。”
邢蘭硬着頭皮走上前,“容姐兒,上次你跌入湖中,夫人已經嚴加命令我們照顧好你。現在天已經黑了,想必夫人也休息了,容姐兒還是明天再去吧。”
我立在長廊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好轉身回到屋裏,“那明天再去吧。”我擱下手裏的畫匣,為自己想到的方法沾沾自喜不已。如果妹妹在這裏,她也一定歡喜用畫作禮。
我一想到自己終于給妹妹物色到了合适的人,心裏不禁激動異常。等到母親和父親和好如初,對妹妹也青眼相待的時候,我就可以功成身退,到時,保護妹妹的任務自然就交給須塵了!所以一定要讓須塵喜歡上妹妹。唔,讓他當妹夫也不錯,雖然現在是個和尚,到時我可要像個辦法讓他還俗不可,反正侯門府不要他了,
邢蘭掌了燈過來,“容姐兒,該歇息了。”
窗戶被關上,我換好衣裳,看着邢蘭将床幔放下,又彎腰要将燭火輕輕吹滅,我剛想出聲讓她別把燭燈滅了,但下一刻面前已經陷入一片昏暗裏。邢蘭輕輕走出去,阖上房門。
我翻身起來,又忍不住透過床簾去看擱在桌上的畫匣,光線昏暗,只有月光透過窗紙隐約照入。我想了想,還是慢慢滑下去,蓋上被子,閉上眼睛等待明天的到來。
***
小書室裏擺着茶具,須塵難得沒有穿僧衣,而是一襲寬袖青衫,他沒有戴僧帽,而是露出光溜溜的頭頂來。大多數人光了頭都不太好看,但他坐在那裏,衣衫翩然,氣質文雅,光潔的額頭下眉眼顯得越發清晰入目,五官分明,側臉輪廓柔和,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很淺很淺,又好像很深很深,若是歲月再賜予他更多的人生經歷,這雙眼睛大概會變得更加幽深睿智吧。
別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我這是大舅子看妹婿越看越中意。我見他樣貌舉止不俗,關鍵還是很有才氣,正是杜君容喜歡的那類人物,這樣的人打着燈籠都難尋,她應該會喜歡吧……哎,先不管了,寧可錯殺也不可錯過,先讓他喜歡上杜君容才是正道,之後的事情再說吧,反正日子還長着呢。
我看着我的“獵物”,摩拳擦掌,準備使出渾身解數。
須塵原本安靜地坐在茶案後面,忽然抖了一下,毛骨悚然的感覺。擡起的手腕上串着光澤溫潤的深紅佛珠,在他的動作下輕輕搖擺。這佛珠并不是大顆珠子,而是細如紅豆般的珠子串成,戴在少年白皙的手腕上顯得有些女氣,坐在下面的我看着那串佛珠,覺得玲珑別致,他愛惜這佛珠手鏈如珍寶,想來對他有非比尋常的意義。
“今日我們要學的是茶道。你們要學的不光是女工、琴棋書畫,能泡出一壺好茶來也會令人稱道。以前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都泡得一手好茶,尤其是江南名士,喜歡坐而論道,以茶為友。你們的父親是文人雅士,想必平日裏也教過你們。”他侃侃而談,說話間手裏的動作也不停,“泡茶也是一門學問,已有前輩特意着書《茶經》,若是有興趣,兩位也可翻書一看。”
他微垂眉眼,動作行雲流水,擱下手裏的茶盞,一壺茶香四溢的茶水已經泡好。須塵伸出手掌,做了個請的動作,我和君姿上前,跪坐茶案之前,端起倒好水的茶杯,按照他所教的方式,先舉杯嗅香,調整呼吸,然後緩緩喝下一口,慢慢回味。我只覺得茶水滑入喉嚨,口齒留香。明明都是普洱茶,他泡的茶卻與旁人別有不同。
我擱下手裏的茶杯,然後便不再飲第二杯。身旁的君姿卻探身上前,還要再飲一杯。須塵按住那茶壺,溫言道:“茶不可多飲。”
君姿不喜,“先生泡的茶極香,我多喝一杯也無妨。”
“既然喜歡,不如自己泡一壺好茶,這便是你們今天的任務了。”須塵擡起手腕,将自己泡好的茶緩緩倒入一旁水盂裏。那是裝廢水用的。我和君姿默默地看着,我忍不住擡眸看他,只見他目光清淡,面上沒有什麽多餘表情。原來這人性情也是極傲的,不想讓人再嘗他的茶,寧可使其成為廢水,也不願旁人再碰一口。
他做完這一切,便将茶具推到我們面前。“現在輪到你們泡一壺茶來給先生喝了。”
哎呀,此人性情如此冷傲,很難折服啊。看來我還得先再觀察觀察幾天,不可貿貿然出手。
作者有話要說:
☆、三
我側過頭去看君姿,卻見她咬着唇,表情極其哀怨和不甘。想來方才須塵的舉動刺傷了她小小的自尊心。君姿從小到大被寵在掌心,現在就這樣的小事在她心裏肯定也是天大的事情,我對她難以産生同情之感,也就不開口安慰她幾句了。
我們各自準備自己的茶具,有條不紊。須塵在上面看着,一切都很順利地進行着。
君姿先準備好了茶具,她微微直起身子,去夠那邊已經煮沸的茶水。她擡起臉,看着須塵,“先生,可否幫姿兒?”須塵走下來,彎腰提起水壺,轉身準備遞給君姿。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我轉過頭來,卻見須塵跌足,身影忽然朝着這邊倒下,我眼睛看着他越來越近的臉,他手裏還提着茶壺,茶壺裏有滾燙的茶水。
“小心!”少年溫和的聲音此時帶上了一絲驚慌,我還是傻傻地看着他越來越靠近的臉,直到一滴滾燙的水落在我的臉頰,水壺歪斜了,糟糕,這可是妹妹的臉!我連忙捂住臉,蹲在地上,露出的眼睛卻正好看見君姿慢條斯理地縮回自己伸出去的一只腳……
之後我便陷入了黑暗裏。
這是真正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我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像壓着沉沉的石頭,壓得我不能睜眼。我跌跌撞撞地四處碰着,想要找到出口,兜兜轉轉,卻怎麽也走不出這片黑暗。
“容姐兒,容姐兒……”直到耳畔有人喊妹妹的昵稱,我提起裙擺急急地跑過去,我一定要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我終于睜開眼睛,人已經坐在床上,身旁是一臉急色的邢蘭。
邢蘭見我鬼壓床般的樣子,端來一杯水讓我喝下壓驚。
久違的夢境,終于又出現了。
這幾天過得安穩平常,做的夢也是溫馨安靜。我幾乎都以為可怕的夢境不會再出現。想到杜君顏離開之前嘲笑我不會把能夢見未來這項技能給用起來,我握起手,不行,我不能讓夢境裏的事情發生。杜君姿太壞了,竟然想要把妹妹的臉給燙壞,還要嫁禍給須塵!我簡直無法想象這個小姑娘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哎呀,這個時候不應該感慨這些,我應該想想怎麽利用這場夢境反敗為勝呢?
此時的天際正透出黎明時刻的第一抹光亮,浮沉在萬千雲朵之間。而一彎冬月顏色極淡,鑲在藍紫色的天空一角,正漸漸西沉。
外面樹枝上有寒鴉啼叫,我起來走到窗前,只見外面雪兒來回跑在長廊上驅趕這些鳥兒。邢蘭跨出房門,見她跑得冷汗淋漓的,連忙阻止她,“別趕了,容姐兒已經醒了。快叫人端熱水來洗漱。”
雪兒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點點頭轉身就蹬蹬跑去了。她那嬌憨的模樣倒讓邢蘭生不起氣來。
整理好衣飾,我照例拉上了雪兒一起去春暖閣問候母親。到了那裏,君姿也起來了,她衣裝俏麗,雪白的狐毛領子襯得膚色紅潤嬌嫩。我想起昨夜那場夢境,越發不待見這個妹妹。她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我同胞妹妹和未來妹婿身上,簡直是太壞了!
到了飯桌上,清一色素菜。我胃口不佳,慢吞吞地吃着。對面的君姿乖巧地倚在母親身邊,“母親,是因為小先生才準備素菜的嗎?”
母親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她,“怎麽,君姿不開心了?”
杜君姿搖搖頭,露出甜笑來,“怎麽會呢,我也很喜歡吃素菜呢。”然後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我望過去,她說起謊來倒是熟練得很,方才在門口還在抱怨這幾天的青菜粥有多難喝。
“大姐姐,你怎麽不吃呢?”看來她還不甘心只有自己要假裝很喜歡吃青菜粥,要把我拉下水。母親正瞧着呢,我總不能傻乎乎地搖頭說不喜歡,逆了母親的歡心。
不過說起來也真是奇怪,母親為什麽對那個小和尚這麽照顧有加?我一時走神,母親低低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容姐兒既然不喜歡,也不必勉強。明日母親便讓潘嬸兒給你準備點你喜歡的蓮花羹。”
我回過神來,母親倒也通情達理。一旁的杜君姿将手裏的調羹握得緊緊的,我忍不住幸災樂禍,讓你口是心非,明天繼續喝青菜粥吧……
我跨出春暖閣。雪兒抱着書冊連忙跟上。雪兒不像君顏那樣喜歡笑,總是苦着一張臉。我忍不住彎下腰去捏她的臉頰,“雪兒,你笑一個嘛,老是苦着臉做什麽?”
雪兒緊緊抱着書冊,一本正經地說道:“邢蘭姐姐說不能出任何差錯。”
“好吧……”我只好作罷,院子裏的小丫鬟都挺怕邢蘭的,以前霧兒可不會管這些。說實在的,有時候我也有點怕這個一絲不茍面無表情的邢蘭姐姐。所以我能理解雪兒的壓力。
到了秋硯軒,我才想起自己忘帶了昨日準備的畫,看來只能再尋個機會送給須塵了。
我坐在茶案旁邊,擺弄着上面精致的茶具,暗自思索待會要怎樣才能阻止君姿使絆子。要阻止須塵改變今天教習的內容顯然不太可能,而泡茶一定得備上沸水。我嘆了一口氣,果然杜君顏說得對,我太笨了,到現在也沒有想出對策來。看來只能到時見機行事了。
君姿也過來了,因為有夢境的提示,我側過頭看着君姿,總覺得她滿肚子壞水,随時準備伸腳絆人。君姿見我又用那種眼光看她,忍不住瞪了我一眼,“大姐姐這般看我做什麽?”
兩個小女孩一個側前方,一個在側後方,我轉過頭,“沒什麽。”卻很不小心地看到她飛快地朝我做了個鬼臉。
須塵從秋硯軒旁邊的廂房漫步而來,照舊一襲青衫,文質彬彬。小書室裏已經安置好了茶具,因為選的是普洱茶,他特意用上了紫砂壺,紅赭色的茶壺洗滌幹淨,安放在茶案上。他摸了摸手腕的佛珠,定下心來,然後輕聲咳嗽。我和君姿紛紛回過神來,彎腰行禮。
講了這天教習的內容後,他開始擺弄茶案上的茶具,我曾經想過悄悄把裏面的器具拿走幾件,讓他泡不成茶。但是發現少了幾件器具,須塵大可讓候在門外的侍女再去拿來。我尚心有餘悸,不敢将夢境改動得太大,生怕老天爺又給我出難題。目不轉睛地看着須塵一步步教我們泡茶的步驟,不一會兒,小書室裏盈滿了濃郁的茶香,紫砂壺裏茶香四溢,須塵做了個請的動作,我和君姿上前,跪坐在茶案前開始品茶。
我擱下茶盞,沒有細細品茶,就轉過頭看着身旁的君姿。君姿動作文雅,纖細的手指捧着茶杯,緩緩喝下一口。茶水口齒盈香,喝完一口後她沒有立即放下茶盞,而是又緊接着喝了一口。看她那樣子是極喜歡這茶的。
我又偷眼看須塵,暗想有人喜歡喝他泡的茶難道不好嗎?君姿終于喝完一杯,擡手便要執壺再倒一杯,我暗想或許就是須塵之後拒絕給她倒茶的行為讓君姿生了怨憤,如果我率先提出要再喝一杯……
我連忙微微探過身子,伸出手便要幫君姿倒茶,須塵終于伸手,按住了茶蓋,溫言道:“茶不可多飲。”
哎,他沒事幹嘛說得這麽溫柔善意,我有些尴尬地縮回手,戲要做足,我又搶先說了原本屬于君姿要說的話:“先生泡的茶極香,我多喝一杯也無妨。”
一旁的君姿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我,她一定沒想到我怎麽說出了她要說的一模一樣的話!
面對兩個女孩殷切的目光,須塵似乎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絲笑意,說道:“既然喜歡,以後如有機會還可再飲。今日你們的任務便是泡一壺好茶出來,開始吧。”他将茶案輕輕推到她們面前,倒是沒有将那壺好茶倒入水盂成為廢水。
我舒了一口氣,他的反應怎麽跟夢裏不大相同呢?夢裏的他明明給人感覺是動氣了。偏生君姿不肯就此揭過,她脆生生地說道,“大姐姐說喜歡先生的茶,先生便高興,若是君姿說喜歡呢?”
須塵淡淡地說道:“自然也是高興的。”
我原本想要破罐子破碎,直接撲上去把那壺茶給搶過來,執意與須塵起個沖突,最好還能打上一架……但轉而想到這是杜君容的身體,我可不能壞了妹妹的形象,因為這個顧忌,我不知忍了多少事情沒敢去做……
兩個女孩開始有條不紊地沏茶。我心不在焉,手裏動作雖然規範,卻不夠專心,時刻盯着君姿那邊的動靜。坐在上面的須塵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示意我專心手裏的動作。
我低下頭去,心裏不放心,眼看君姿準備探過身子去拿煮沸的茶水,我已經來不及站起來去拿,只好脫口而出,“二妹妹,我來幫你。”君姿縮回手,将自己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我微微探過身子,一只手收攏袖子,發現距離确實有些遠。我只好站起來,走到茶案另一邊彎腰提起茶壺。我直起身子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君姿可以伸腳絆須塵,照樣也可以絆我。我又立馬警惕地看君姿一眼,君姿被我這麽忽然一看,原本準備好的腿僵住。
須塵在上面看着,只覺得今天這兩個女學生都古怪得很,他慢慢走下來,想要親自指點她們接下來怎麽做。我握着水壺,準備繞過君姿坐回座位上,視線一直落在君姿身旁,轉身倒沒有注意到茶案的一只角。我今天穿的襦裙垂到腳踝處,轉身一腳踩在了自己的裙角,女孩子的衣裙就是麻煩!我身不由己只能往前撲去,卻看到須塵正站在自己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