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和好

夢境再次來了個倒轉,被燙傷的成了須塵。

須塵反應極快,一只手已經擡起擋住撲面而來的茶壺,滾燙的水滴在了他手腕上的深紅色佛珠,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我。我手裏歪斜的茶壺砰然落地,茶水四濺!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閃石之間,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須塵戴着佛珠手鏈的手腕已經被燙得通紅一片。他顧不得手上的傷,先将那串佛珠褪下了,水滴滴答答地滑下珠子表面,因為是沉香木所做,頓時溢出木蜜香氣來,那佛珠色澤卻退去不少。須塵松了手,去握住自己的佛珠,手指用力,幾乎要發白。

我驚魂未定,怔怔地看着他。心裏哀嘆道完蛋了,我竟然把家裏貴客的手腕給燙傷了,如果母親知道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坐在一旁的君姿什麽也沒做,眼看狀況百出,她連忙站起來,有些幸災樂禍,“大姐姐,你好像做錯事了……”我垂下手,眼睛瞄到自己裙角被茶水濺到,殘留了水痕。我連忙俯下身,将落在地上茶壺拾起,然後放回茶案,這才轉過身,擔憂地看着須塵,“方才是我太大意了,先生的手似乎燙傷了,不如先去……”

須塵卻垂下手,青衫寬袖,将自己的手腕遮住,然後擡腳走回書桌後,“今天的功課先到這裏,兩位回去之後再多琢磨琢磨。失陪了。”他握着自己毀壞的佛珠,抱起書冊便繞過屏風離去。

他似乎生氣了……

望着須塵匆匆離去的背影,我暗自責怪自己怎麽這麽笨手笨腳的,還說要讓他喜歡上妹妹呢,妹妹的形象都被我破壞殆盡了!

這回可真是好心辦壞事,怎麽每次幫杜君容擋罪受的都是他……上次在山上被木加危劫持,最後逼到懸崖上的人也變成了他,還好那次是有驚無險。這次卻是真的受罪了……

君姿開口,打斷了我的思路,“都怪大姐姐,怎麽能把開水往先生身上倒去呢,我待會就告訴母親去。”這就是倒打一耙了。

我看了她一眼,終于聰明了一回,威脅她道:“母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先生,就這樣被我們氣走了。說出去可不光榮,要是鬧得全府盡知,須塵他要繼續在這裏留下恐怕也不好意思了。到時你要看你的先生,看都看不到了!”

君姿沒有我想得那麽多,一時好像被我唬住了,随即她終于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誰說我想看到先生啦,大姐姐你不要亂說話……”

見她小女兒忸怩的姿态,我心裏暗想看來不光我覺得須塵這個人不錯,連君姿也瞧上他了,看來杜君容的競争蠻大的……等等,這小妮子才幾歲啊,這麽小就七想八想的,我擡起手指,終于端出大哥哥的身份,點了點她的額頭,“年紀小小的,成天都想些什麽。你那些小心思我都看出來,既然你不想看到小先生,那我明天就趕他走。”

“你……”她捂着額頭,又羞又惱,“別碰我啦!”

反正四周沒有人,只有我們兩個,我幹脆挽起袖子,随手抄起書桌上的戒尺,然後拉住她的手,打了幾下她的手心,“你就是欠管教,母親父親不舍得打你,那我來訓訓你。”她眼淚就落下來了,似乎被我身上的氣勢給唬住了,杜之漪畢竟還是有幾分風範在的,我拂了拂額頭的散發,惡聲惡氣地說道:“你要是再不聽話,小心我再打你。”然後舉起拳頭示威,我原以為她會吓得抱住自己的頭蹲下,沒想到君姿小姑娘好像豁出去了,撲上來拉住我的手就是狠狠一口咬下去,咬完後她反擊道:“你打我,我就咬你!”

“哼,你倒是厲害了。來,我們來打一架!”奈何杜君容這小身板太瘦弱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杜君姿撂倒在書桌上,然後扣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服,還是不服?”

動靜有些大了,門外有侍女在詢問發生了什麽,我楊聲不準她們進來。然後低聲繼續吓唬她,“反正現在這屋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你要是打不過我,可是會很慘。”

她一定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女孩子打架,在她的認知裏是根本不可能會發生在杜家小姐身上的,但是現在我就動手了,還在教唆她也動手來幹一架。她瞪大眼睛,像遇到鬼一樣看着我。

我咬牙,使出最大的力氣扣着她的手腕,然後一手抓起她的衣領,讓她的上半身微微擡起,看着她的眼睛,“杜君姿,你以後要是再動什麽害人的歪點子,我絕對第一個找你麻煩!”

“哇……”她哭得像剛出生的孩子!

***

須塵回到廂房,撩開衣袖,手腕上被茶水燙到的地方已經嫣紅一片,他打來冷水,用冷水沖了沖。外面的小厮不知怎麽的知道他手腕燙傷,急急跑到廚房附近扯了一把積雪草過來。須塵謝過他,卻不知小厮只是不想被夫人責罰而已。他原先準備只是草草地處理一下,那小厮卻又捧來一大堆藥膏草藥,連紗帶也拿過來,他面上好像有困惑,但還是按照大小姐所說的告訴他了,“先生,這手腕若是留下傷疤恐怕不好,還是認真敷點藥吧。”

須塵想了想,只好順從地坐下,仔細清理了傷口。

站在廂房外的我不敢進去看看如何,只能讓雪兒從府中潘嬸兒那裏讨來一大堆藥膏來應急。不管有沒有用,總之越多越好,雪兒不知道有什麽用處,拿着絲帕裹着就捧過來,又交給小厮囑咐他送到須塵手裏。

見那小厮兩手空空地走出來,我才舒了一口氣,“雪兒,我們走吧。”

雪兒摸了摸頭,依舊一頭霧水。

須塵識得些草藥,只見那絲帕裹着的藥膏足足有七八種之多,能用的只有一種。他忍不住搖搖頭,拿出治療燙傷的蛇油軟膏抹了上去,只感覺一股清涼。他不知道是誰這麽細心囑托小厮送來藥膏的,只能将剩下的藥膏收起來放好。那展開的絲帕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彎下腰拾起來。

只見絲帕上繡着一朵水蓮花,水墨畫般淡雅。祖父擅長丹青作畫,須塵也略懂一點,這繡花定是照着一副畫繡的,隐然有線條之美。他沒有多想,卻也不忍心将這方絲帕丢棄不用了,只好照例包住藥膏,随手擱在裝零碎小東西的匣子裏。

視線落在桌上的那串佛珠,須塵拿過來,摩挲着已經變色的珠子,眸中閃過一絲惆悵。

午膳的時候,夫人照例派人邀他入席。

須塵換上寬袖青衫,遮住手腕的傷坐在桌邊。我注意到這點,看來他無意告訴夫人上午發生的事情。他默默地吃着飯,我見他始終不曾露出手腕,心裏才稍稍感覺安心,唯恐須塵告訴了母親,不然那時我震懾住了君姿,他反而說出去,事情就不好辦了。

以往須塵見了我總是和顏悅色,現在見了我反而不理會了。我站在長廊上,只能看着他青衫飄然地離去。他似乎還在生氣呢。也是,換做誰,無端端地被燙傷了手,誰都會不開心的。更何況,他很可能以為是我故意刁難他呢。

方才夫人照例問他在府中過不過得習慣,有沒有人欺負他,他似乎還看了我一眼,害得我心跳漏了一下,唯恐他說容姐兒欺負了他。哎,我七想八想,全然不知道自己純屬是想太多了!

又不是每個人都像君姿那樣以為每個人都要來欺負她,凡事都要斤斤計較的。

須塵原以為這郡守大小姐與自己算是建立了友誼,将他當成了好友看待。如今看來他唯有暗自嘲笑自己太高估了自己,他自小在侯府長大,除了祖父誰都不待見他,他好比那生在角落裏的野草,祖父去世之後,便無人問津了。

長兄嫡母視他為敵,親生母親又懦弱無地位,他年少不懂事,才華外露,一心想要表現出色博得父親關注,祖父光摩先生心性曠達,算起來也是長壽,可惜他還是出生太晚,沒有得到祖父太多的照拂。祖父去之後,府中便再無人給他撐腰,娘親家族無權無勢,更加不能替他說上一句話。他的真實身份又極其特殊……

經歷了一番之後,他心性終于被折損,不再目下無塵,開始退而反思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若不是開始苦心浏覽那些佛經,恐怕此時的他滿腔憤怨,會铤而走險步入市井成為無人管教的浪子。他心境全然改變,開始對萬事萬物有了淡泊之心。世間種種,不過紅塵俗世,眨眼即逝,他若死死抓着不放,勞心勞力的也是自己一人罷了。

既然求而不得,得而又失之,不如在一開始就不放在心上,沒有得,便沒有失。少年的須塵就這樣慢慢走入一條死胡同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是等他再長大些,懂得了情愛,恐怕苦的也是他自己。

這些天他與君容相處融洽,黃昏總是在湖邊一角相遇,談笑間他竟忘了這條給自己定下的戒言,忍不住敞開心扉與她傾訴。一來二去,人非草木,怎能無情。潛移默化之中,兩個孩子早已悄悄滋生了一種難言的默契感。須塵也是少年氣性,誰對他好,他便想着也要對誰好。

今天忽然被燙了手腕,他所鐘愛的佛珠也被澆壞,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這位大小姐未必是真正待見自己呢,那疼總在提醒他,他不過是個無人問津娘不要爹不疼的小和尚,世上的人,哪裏會有誰平白無故地對他好的呢。

他帶着燙傷,自怨自艾地坐在廂房裏翻開那些佛經,心裏才慢慢靜下來。紅塵俗世,既然打定主意不再貪戀,就不該再多想這些。只是老天似乎不肯就這樣輕易讓他墜入佛道,偏偏派了杜家大小姐來拉他一把,此刻他還未知曉自己被某個人視為未來妹婿了,要來一心拉攏,若是他知道了,恐怕會覺得荒唐至極……

因此這兩人以後可是有得磨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

我始終不安,糾結了一個下午,終于抱起桌上的畫匣又一路來到湖邊。十二級臺階走上去,那落光葉子的梧桐樹猶在,熟悉的青衫身影卻不見了。我立在湖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默默地等了一會兒,須塵還是沒有出現。

我低下頭摸摸懷裏的畫匣,暗想這人心眼竟然小到如此地步,我不過就是不小心燙傷了他的手腕,他竟然就不肯再到這裏來了。不行,我得先記下他這個人小心眼的脾性,以後好提醒妹妹。

我暗自咬牙,他竟然無心來見自己,我也不去道歉了,這畫,也不送了!

我舉起畫匣,就想賭氣把它扔到湖裏去,舉到半空又頓住了。這幅畫是我花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畫好的,就這樣扔了豈不是可惜。須塵不疼惜,我作為主人可是心疼得很。以後還要拉攏他到杜府繼續做事的呢。

哎,畫啊畫,除了我,誰還會待見你呀!我搖搖頭,抱緊自己的畫匣,這賭氣的事情可不能再做了。我望望對面的青山,念在他孤苦一人漂泊異鄉,我便退一步吧,既然他不肯來見自己,那我找他去!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情就應該有擔當。

我見天色快要黑了,急忙加快腳步從臺階上步下。腰間垂下的流蘇被風吹動般晃動,我漸漸慢下腳步來,這般心急做什麽,慢慢來。于是我假裝淡定,閑庭漫步,穿花拂柳,越過那長長的走廊,繞着芭蕉小道,只見秋硯軒旁邊綠樹成蔭,掩映着一排低矮的廂房。

或許是新主人入住,以前顯得荒蕪偏僻的東廂房如今看上去竟也不同了,猶如南山腳下那隐士居所,一花一草都顯得文雅秀氣,隐在亭臺樓閣之中,安靜而遠離喧嘩。

我抱緊手裏的畫匣,從一株鳳凰樹下走出來,然後推開廂房小院的竹籬笆門,院門靜悄悄的,想不到須塵到了這裏也是獨自起居,沒有要任何人伺候自己。我見了他居住之地如此清淨寡淡,心裏越發愧疚。正在憐惜這客居他鄉的少年人,廂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我擡起眼看走出來,然後立在廊下的人。

那人挽着衣袖,露出敷着藥膏的手腕,一手扶着深紅色門楣,一手轉着褪色的佛珠,青衫飄然,眼眸清澈。正是暮色四合,院子裏陷入黃昏的寂靜之中,世間竟然有如此妙人。

我想要讓他當妹夫的念頭更加篤定了,杜君容,你看哥哥給你找了個什麽樣的男子啊……

須塵推開門,立在廊下,望着院子裏的女孩。

她穿着淡紅襦裙,長發垂腰,因為身量未足,發式簡單可愛,手裏正緊緊抱着黑色畫匣。立在院門旁猶如一株迎風水荷,依舊含苞欲放而尚未盡情綻開。她見了他出來,便一動不動了,視線流連在自己身上,好像又看癡了……若是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怕會崩潰吧……

我見他轉過身輕輕阖上房門,然後用沒有受傷的手提起一只水桶,走出院子,直接越過我去了湖邊打水。

一步,兩步,三步,身後終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甚至已經可以聽到她腰間流蘇拂動的簌簌聲音,可見她腳步邁得有些急了。須塵腳步不停,似乎有意要讓她追趕,但終究沒有忍心大邁步離去。

不然以他走路的速度,杜君容要小跑起來才能趕上了。

我走到他後側方,手裏更加抱緊畫匣。我側過頭看他的側臉,只見他表情淡淡的,也不轉頭看自己。“先生,莫非你還在為白天之事生氣?那是我無心之過,你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須塵淡淡地說道:“并沒有放在心上。”

我原本想舒一口氣的,但琢磨着他的語氣,又覺得他還在生氣。明明是個男人,心思比女人還要難琢磨!

我想直接把手裏的畫送給他,又見他手裏拎着水桶,看來是挪不出手來拿畫匣的。

“先生怎麽要親自去打水?府中的小厮不聽差遣麽?”我跟着他走有些吃力,初冬時節,鼻尖竟然也沁出冷汗來。須塵終于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無意識地已經放慢了腳步,“這是我要做的功課,不可懈怠。”

聽他語氣又溫柔起來,我趁機說道:“不知先生的傷如何了?那些藥膏可還有用?”

我這是故意提醒他那些藥膏是我送來的,但須塵面色依舊淡淡的,“多謝。”

我感覺無力極了,我何曾這樣小心翼翼地與人打交道。現在他用了兩個簡單的兩個字“多謝”就想打發我走麽?我不發一言地跟着他走,要看他是如何打水的。

須塵轉過頭,終于出言趕我,“你這般跟着我,有失體統,還是先回去吧。”

畫還沒送出去,歉還沒道呢,我不肯離去,抱着畫匣立在一邊,“先生打自己的水便是,不用管我。”杜君容小小的模樣,立在樹下倒也倔強。須塵終于不再多說什麽,拎起水桶到湖邊。

他彎下腰,木桶握手的地方系着麻繩,就如在井裏撈水一樣,他将木桶放到湖裏,一只手握着繩索,然後慢悠悠地拉起繩子,直到木桶重新浮出水面,他才彎腰一把拎起它,轉過身來,那女孩還在樹下看着。

須塵只能用一只手拎着,走起路來慢了許多。我雙手抱着畫匣跟在他身後。小道上一路走過去灑了水。我原本想幫幫他,但想到他那樣的态度,就讓他受點苦吧。

到了院子,須塵擱下手裏的木桶。掌心因為用力已經泛紅,我眼尖,再去看他已經越發心疼。須塵見我神情憐惜,眼神變得幽深起來,好像看了我一眼,然後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慢慢遞過已經被我捂得溫熱的畫匣,“那天我曾說要送先生見面禮,我便畫了一幅畫,希望先生不要嫌棄。這也算是賠禮道歉了,白天的事,我真是無心才燙傷你的。”

我誠心送來畫,他不好拂了我的好意,接了過來。臉上依舊沒有多餘的表情,“你不必為那事再感覺愧疚。”

“我知道先生極其鐘愛佛珠,沉香木遇水便褪色了,若是有機會,我托之漣哥哥去物色一串好的佛珠給你,好不好?”我剛提了那佛珠,須塵的臉色變了變,然後說道:“不必了,我只用這串佛珠。”

又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我立在院子裏,朝他點點頭,“那也好。”我說完轉身就走了。我原本還想問他以後的黃昏還會不會去湖邊看風景,現在看來即使問了,也不過是自讨沒趣。

我有氣,偏偏身後的須塵沒有出口挽留我,邁着步子不緩不慢地走到院門口,我頓了頓,後面沒有任何聲音,我籠着袖子,暗想自己那幅畫可算是白送了!要讨一個人的歡心怎麽這麽難啊,比追女孩子還要難!

須塵握着畫匣回到房裏,室內光線昏暗,他點了燭燈,然後就着暈黃的燈光看在自己手中徐徐展開的畫,只見是一幅山湖夕陽圖,線條柔和,他看了覺得眼熟,下意識地擱下畫紙,然後打開裝着零碎小東西的匣子,拿出那裹着藥膏的絲帕,又去細看那朵水蓮花的繡線,心裏已經了然。

他将絲帕拿出來,然後卷好圖紙,用絲帕系住,重新裝回了畫匣子裏。深黑色的畫匣被他擱在了書桌上,壓在書冊上。他做好這一切後,才慢慢拿出換洗的衣衫,準備沐浴更衣歇息。

我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卻看到裏面燈火通明,雪兒和邢蘭站在廊外。我頓了一下,将方才所有心思都忘光了,然後走過去,邢蘭用眼神示意我夫人在裏面。母親入夜後就極少來自己房裏,我難得獨自出去一趟,母親竟然就來了。我踏進去,才發現君姿也在。

母親的臉色并不好,我不明所以地垂手立在一邊。

“容姐兒,你今天做什麽了?”滿室寂靜裏只聽母親忽然問道。

我裝傻充愣地搖搖頭,問道:“我今天做了什麽?”

“聽說你不喜歡先生,教習之時也不認真學,連姿兒妹妹都看不慣了。”母親痛心疾首的樣子,“容姐兒,你是家中長女,要有杜府小姐的儀态,以後嫁為人婦,撐的不光是我們杜家的面子,還有夫家的臉面,更何況你底下還有兩個妹妹,身為長姐更要做好典範。”

我低頭聽着,看來君姿也是心虛了,不敢将開水燙傷的事情說出去,只好誣陷我不認真聽課。我見母親臉上有疲态,也不敢出言反駁,只好讓她訓着。訓完了也好早點休息睡覺。

“既然不喜歡請先生來教習,容姐兒這幾天便不用去了,幫母親抄佛經吧。”最後母親一錘定音,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君姿便歡喜地扶着母親的手,離開這裏了。

半天,我一拍自己的手背,這豈不是要禁足在房間裏?那這幾天上課只有杜君姿和須塵兩個人在小書室裏了,哎呀,這可真糟糕

我真是失策了,看來下次對君姿用武力的時候要再狠心點,再兇點,看她下次還敢不敢再陷害杜君容……

作者有話要說:

☆、三

我被禁足了幾天,整天呆在自己房間裏抄寫佛經。飯菜都是邢蘭端來的,我漸漸安心下來,對外面的事情偶爾聽個零星片段,偏偏聽不到自己想要聽到的內容。我垂下眉眼,暗自安慰自己一定要沉足氣。

邢蘭端來飯菜,明顯的一臉喜色,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邢蘭湊過來,悄聲說道:“聽說最近夫人老是昏睡,病恹恹的樣子,請了大夫來看,原來是有了。”

“有了?”我不解地看着她。

邢蘭幫我布好飯菜,“就是說,容姐兒又要當姐姐了。”

那這個可真是好消息了。

“二妹妹最近如何了?”好久沒聽說君姿的消息,我忍不住問道。

邢蘭一攤手,“二姑娘自然還是那般呗,聽說夫人要生弟弟妹妹了,在夫人老爺面前比誰都高興,轉身就鬧了脾氣,最近小書室裏只有她一人在,聽說那小先生也頭疼得很,好端端的七弦琴被二姑娘折斷了不知多少琴弦。”

原來他們最近在學琴,琴棋書畫裏,杜君容最不擅長的就是琴了,她對書畫得心應手,很有天賦。但是在樂理方面卻是一竅不通,如同笨鳥般不開竅。我就跟我妹妹一樣,對樂器絲毫不懂。看來被禁足也是有好處的。

我剛覺得慶幸,那邢蘭妙目一轉,然後說道:“想不到這小先生年紀不大,責任心卻極重。聽說容姐兒被禁足不能參加教習,便提出要暫時緩緩,等容姐兒去聽課之時,再重新教學琴。他唯恐容姐兒落下太多,便讓夫人準備好琴送到容姐兒屋子裏,先讓容姐兒你照着琴譜自己學學。”

“什麽……”我呆住。

“下午将琴送來,容姐兒便不用再抄字了。夫人高興,說明天便解禁。”

我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發愁。

到了下午,果然送了一架七弦琴。

我坐在琴架前面,手指無力,還不如讓我繼續抄寫呢。邢蘭似乎很熱衷練琴這件事,已經早早地備好琴譜擺在我面前。宮商角羽徵,我看着都有些昏昏欲睡。邢蘭在一旁殷切地看着。

我只好強打起精神試着彈了一下,琴弦被我拉得繃直的,發出的音色艱澀聒噪,長廊外原本休憩在枝頭的寒鴉驚得飛了起來,站在外面的雪兒忽然又跳了起來,興沖沖地跑進來喊道:“以後可有辦法趕這些鳥兒了。”

我沮喪地垂頭,好不希望明天的到來啊!

邢蘭還不放棄,“容姐兒這麽聰明,怎麽偏偏學不起琴呢。再好好看琴譜,練練指法也好,不然明天二姑娘都要比過容姐兒了.”其實她更擔心的是明天小書室裏的人的耳朵,不知受不受得了這暗啞尖刺的琴音。

我挺直背,坐得端正,硬着頭皮說道:“我再練練吧。”

一個下午,房間裏都是魔音纏繞,最後邢蘭都受不了了,“容姐兒,我忽然想起夫人那裏還有些差事沒有完成,我先去做活。”然後便逃走了,我連忙擡起手,想要挽留她,轉眼卻看到雪兒正坐在廊上,雙手捂着自己耳朵,一雙大眼睛無辜又哀怨地看着我……

我慚愧,又去翻翻琴譜,終于忍不住一把将琴譜扔到琴上,我怎麽覺得她花上一輩子的功夫也駕馭不了這把小小的七弦琴呢!

……

入冬以來,天氣越來越寒冷。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偶爾有寒鴉的啼叫聲傳入屋子裏。我慢慢轉醒,難得的竟然把這一夜的夢境忘了一幹二淨。

門吱呀一聲,邢蘭端着熱水進來,隔着床簾叫醒我。

我還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邢蘭撩起床簾,因為剛從外面進來,她身上還帶着一股寒氣,手指冰冷,碰了碰我溫暖的臉頰,我被冷得一抖,稍稍清醒了點。冬天總是喜歡睡懶覺,我也不例外。但邢蘭是個嚴苛的少女,她已經撩起我身上的被子,然後将要換上的衣裳拿出來,遞到我面前。

待會還要上早課,我視線落在屋裏那架古琴,哀嘆一聲,只好順從地下了床。

一路來到小書室,這幾天霜降,路邊草木都凝着一層白霜,等再過幾天,那湖面應該就會結冰了吧。不過這裏偏南,即使結冰也是薄薄的一層,玲珑剔透,可以清晰地看見冰下的景色。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安靜的湖水,室內燃着熏香小火爐,暖洋洋地令人心生睡意。

須塵剛一踏進小書室,暖暖的空氣撲面而來,他立足,然後轉過頭,對站在門外的侍女說道:“麻煩,請将這小火爐撤出去吧。”

侍女稍稍猶豫,最後還是将供暖使用的小爐撤出去了。須塵走過去,又将窗戶打開,一股冷飕飕的涼風襲來,我坐在棋盤邊上,被凍得輕輕一哆嗦,連忙攏緊身上的披風,眼睛看着須塵。

“這樣你們聽課才能清醒。”須塵難得解釋了一句。

果然是盡責的先生,我想到他讓母親送琴到自己房裏練習,心想這般認真也不是很好啊。

兩個人各自坐着,誰也不主動開口。久等一會兒,遲遲不見君姿出現。室內的氣氛漸漸尴尬起來,我坐得筆直,凝神看着棋盤上的棋子,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在書桌邊上的須塵則略略翻了一下待會準備要教的琴譜,或許是等得久了,他輕輕挪開書冊,然後移來一旁的七弦琴,盤膝而坐,将琴放在了膝蓋上,垂下眉眼便撥弄起琴弦來。

我原本觀棋佯裝認真,耳畔忽然傳來輕妙的琴音,我凝視着棋盤上一枚棋子,耳朵卻悄悄豎起,心思全到了琴音裏。須塵只是想調試一下琴弦,不知怎的,彈着彈着,便将完整的一支曲子彈奏出來了。一曲終了,琴音袅袅,我始終沒有轉過頭來看他。

原來他彈得一手好琴,我悄悄地在心裏給他加了幾分。

青衫拂琴,他微微俯身,看着我的側臉,“那幅山湖夕陽圖畫得極妙,你小小年紀便能畫出這樣的好畫,真是不簡單。我這做先生的,也自愧弗如。”

咦,他這是在主動示好嗎?莫非是這畫的功勞?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看他,看來事情已經成功地邁出一步了。但是我千萬不能被這點甜頭就沖昏頭腦了,前幾天你不是對我愛答不理的麽,現在麽,我自然也要還回你。

要知道,我杜之漪可是會記仇的人……

我坐得筆直,表情淡然,“先生謬贊了。”幾乎目不斜視,但還是悄悄用餘光去看他的反應。他原本微微朝前傾的身子也坐直了,然後手擱在琴上,有些淡的眉毛也皺了起來。

我第一次看到他皺眉的樣子,終于忍不住轉過頭去細看。忽然覺得那眉微微蹙着,眉梢有點尖,柳葉一樣柔氣,他本就眉清目秀,這樣就顯得越發女氣了。原來他這是男生女相啊!

我好像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一樣,又忍不住湊過去看他。他終于回過神,先是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眼睛眯起來,“你這般瞧我作甚麽,一點女孩子的樣子也沒有。”

完了,我竟然覺得他眯眼的表情也好看得不得了……

君姿姍姍來遲,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室內的我們兩個人,然後有些心虛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須塵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溫言道:“今天繼續學琴。”

“先生,學琴并非易事,要學好又豈在朝夕之間,不如我們先學別的吧!”君姿連忙出聲,然後心虛地看着他。這幾天她學琴學得一團糟,把琴弦撥斷幾根,修好又斷,須塵的耐心顯然也漸漸快消磨殆盡,語氣也冷清很多。

我收攏手指,也有些心虛地看着他,杜家的孩子好像都是音癡……

“豈能遇到難事便退卻不理,就是因為難學,所以要勤加練習。”須塵卻不理會她的建議,然後将琴安放在桌案上,示意我們輪流上前試彈。

我年齡稍大,理應我先來。我坐在位置上遲遲不動,然後看向君姿,“不如二妹妹先?”

君姿擡眸看了須塵一眼,只見他正眼含笑意地等着,她便起來,上前彈了半支曲子,臉上還有嬌羞的神色。短短幾天,杜君姿好像更喜歡這個小先生了。

須塵聽了,語氣稍微好了一點,“勉勉強強,比起前幾次倒是好多了。”

君姿彎腰行禮,然後讓出位置給我。我提起裙擺,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然後挺直脊背,雙手按在琴弦上。動作标準優雅,表情淡然自信。

指尖微微一顫,架勢肯定是要做足的。

然後我硬着頭皮撥弄了一下琴弦,指法正确規矩,撥出來的聲音卻顫顫巍巍,尖刺難聽。須塵皺了一下眉頭,忍耐着聽下去。

我擡眸,看着架在上面的琴譜,然後又撥弄琴弦,調出半截音來,須塵的眉皺得更加厲害,似乎是破罐子破摔,我一口氣彈下去,頓時群音亂舞,原本寂靜的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寒鴉啼叫,撲翅逃離了。

琴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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