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琴棋書畫,琴居于首位,兩位以後還是多加練習才好。不過也不必強求,盡心便可。”須塵重新坐回書桌後面,然後将案幾上的琴拿到自己膝蓋上,“既然兩位對彈琴都不喜歡,不如學學如何聽琴,分辨音色好壞。”

我強打起精神來,我雖然對樂理不通,聽琴對于我來說卻是蠻享受的一件事,以前杜之漣學琴,一彈便是一下午,我也喜歡搬個凳子來坐着聽。但是要我說出琴音好壞,那是完全不懂的。

窗外吹來寒風,小書室裏清冷一片,須塵的琴音卻更冷,清淩淩的,環繞室內。他簡單地彈了一段,然後擡起頭,看着下面懵懵懂懂的兩位女學生,“方才那段如何?”

我不說話,君姿也不回答,室內陷入沉寂。

流水般的琴音再次響起,宛如激流越過山石,濺起水花,又急又兇。我被吓了一跳,擡頭看着他。他青衫寬袖,伸出的手修長白皙,自顧垂頭撫琴,手指靈活如飛舞的落葉,好看的眉微微皺着,琴音越發急速。

他這是生氣了……

好不容易等到琴音停下,他坐在上面,氣質翩然,眼神淡漠,“這段又如何?”

這次我不敢不答,看他文文氣氣的一個人,生起氣來卻如此恐怖!我倒不是怕他了,而是現在我好歹代表的是杜君容,要是表現太強硬了,以後的路可就難走了。

我硬着頭皮說道:“先生的琴音極冷,到後面又急速如激流,好比寒冬臘月之後,積雪融化,河面冰塊破碎,水流有情,是先生動怒了,才讓自己琴音變得兇巴巴的。”我看須塵神色稍緩,微微挺直背,然後繼續說道,“但是我曾聽說琴音雖寄托着主人的心情,在彈奏它的時候,卻不能肆意流露情緒,琴音講究含而不露,于矜持之中委婉表達,好比詩中所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我洋洋灑灑說了一大段,原來是在指摘他不該将情緒都發洩在琴音裏。須塵搖搖頭,“那是對懂琴音之人才能如此,面對笨鳥,若是含蓄,恐怕不能令其明白。”

君姿忽然吃吃笑起來,“我今天才真正知道‘對牛彈琴’這詞的意思。原來也有對鳥彈琴……”她笑了一會兒,見我們兩個都沒什麽反應,也覺得沒有什麽意思了,只好漸漸收聲。

而我則用憤怒的眼神看着上面的須塵,好啊,我主動承認自己是笨鳥,反而被他當成把柄來取笑了。須塵擡起手掩嘴輕輕咳嗽,似乎是為了彌補罪過,又說道:“不過既然你已經聽懂了方才那段,勉勉強強也算是有進步。”他說完,低頭又随手彈了一支。因為心情好多了,這支曲子彈得緩和柔美,帶着少年特有的柔情,似水的溫柔。若是被他的長老聽到,恐怕會搖搖頭,這紅塵曲子,怎能由一個僧人來彈?

琴音柔美含情,情意綿綿,是前代風流名士所作,與《鳳求凰》曲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因為簡單,也作為入門的曲子來學習。年少的人懵懵懂懂,只覺得優美動人,便用心學了。那時杜之漣選曲子,也挑了這首學,長輩聽了,自然不讓多彈,但越是阻攔,學得反而越起勁。須塵還是侯門小公子的時候,自然也是如此。

他現在信手拈來,只是随意一彈,并沒有多想什麽。坐在下面的君姿卻漸漸紅了臉頰,這曲譜她看過,也知道曲子背後的凄美愛情故事,小孩子對情愛都是感覺很羞怯的,懵懵懂懂,她好像懂了,又好像什麽都不懂。只覺得又羞又怯,卻又想繼續往下聽。

我一邊忙着聽琴音,一邊還要關注羞紅臉的杜君姿,再看看上面彈得盡興的須塵,這個人倒是忘乎所以,什麽清規戒律都忘了一幹二淨。這分明就是用琴音來勾搭小姑娘麽,杜君姿明顯就上鈎了。

站在外面走廊上的杜之漣卻聽得分明,琴音從樓上傳來,他原本坐在棋盤邊上琢磨殘局,驀然聽到軒樓上傳來綿綿琴音,他籠着袖子走出來,立在長廊上,默默聆聽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小書室裏沉浸在琴音,須塵落下最後一個音,彈得歡暢淋漓。擡眸看下面的兩個女學生,驀然對上杜君姿緋紅的臉頰和我打趣的眼神,似乎意識到什麽,他又擡起手擱在嘴邊輕輕咳嗽一聲,又拂袖,重新撫上琴弦,“方才那首不算,現在你們仔細聽聽這段。”

滿室琴音,終于冷清下來。須塵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眼神頓時有些茫然,琴音渺渺,似乎也受到主人心境變化,漸漸變得虛幻起來,宛如一支香在寂寞燃燒,然後袅袅升起白煙,煙氣淡淡的,淡淡的……

我只感覺自己迷失在琴音裏,迷迷糊糊中循着琴音往裏走去,卻是熟悉的杜家花園。我沿着湖邊小道走去,走着走着卻到了門口,門口裏圍着一群人,正在吵鬧不停。

我轉身就想走,那人群裏忽然沖出來一個人,身材高大,穿着松松垮垮的僧衣,頭頂有着新長出來毛茸茸的碎發。腳上的僧鞋早已被磨得破爛不堪,看來這個人走了許多路,或者走路也很用力。他湊過來,一張臉就在我面前。

是那個劫持過我的野人!

我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這個突如其來的人,一下子忘記了他已經有個叫木加危的名字,吓得傻住了。直到門口的家丁擁過來,手裏舉着木棒沖過來,要将木加危趕出去……

我眼睜睜看着,忽然驚呼了一聲,耳畔琴音铮然作響,驀地竟斷了琴弦。

須塵頓住手勢,手懸在半空,他正目光茫然地看着我。

心弦如琴弦,驀然一動,我連忙移開視線,看着琴上斷掉的弦。一旁的君姿不明所以,探過身子見他也把琴弦彈斷了,不禁一笑,“原來先生也會将琴弦弄斷了,這下以後可不能再責罵我了吧。”

須塵微微紅了臉,溫言道:“彈琴不可走神,聽琴的也要認真聽才是,君姿小姐,不如你來講講方才那段琴音如何?”

君姿見他忽然問起自己問題,她微微一愣,然後說道: “先生方才的琴音,朦朦胧胧的,好像,就好像春天開的花!”

“咳咳……”須塵低低咳嗽一聲,正色道,“錯了,春天開花,萬物複蘇,理應春意盎然,生機勃勃。方才那段琴音,怎麽能稱得上歡快?”

君姿凝神思索,然後眼睛一亮,“是了,那就是秋天的花!”

“與其說是秋天的花,不如說是秋天的霜霧,冷而朦胧,仿佛一縷白煙,引人入夢……”一道聲音忽然從屏風後轉來,我轉過頭,只見杜之漣白衣翩翩,臉上正微微含笑地走過來。

他的聲音十分地陰柔,我怔怔地看着他含笑的臉龐,心裏卻感覺毛骨悚然的。脊背一陣發涼,但是我再去看他,他的表情無害單純。

須塵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頭。看來杜之漣是說對了。因為琴弦已斷,須塵不再繼續教習。他收攏衣袖,慢慢站起來,“今天便到這裏,兩位回去後再好好琢磨吧。”他抱起琴,衣衫翩然,款步離去。

杜之漣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面。我看着他們兩個的背影,總覺得哪裏有不對勁!

但是現在似乎不應該關心這個,我想到方才的夢境,那個木加危可怎麽辦?

我急急地跑出小書室,想要去找須塵商量對策。走到樓下,卻看到他正和杜之漣面對面站着。他站在杜之漣面前,身高微矮,正微微擡着臉認真地聆聽杜之漣說話。這樣的畫面始終讓我覺得有些違和。談着話,須塵的側臉不知為何微微低下,青衫衣領下露出白皙的脖頸。杜之漣低頭看了看他,眼神忽然變得好奇怪,我正想要湊上前看個清楚,須塵已經轉過身來,手裏抱着琴,腳步匆匆地從我身邊繞過離開了。

或許他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容妹兒,你怎麽來了?”杜之漣雙手攏袖,雲淡風輕地問我。我不知該如何作答,看着他,明明心裏有着滿腔疑惑與懷疑,直覺裏覺得他不是一個傳統的好人。但是還得強作笑顏,“堂兄,你方才怎麽闖入我們的小書室?”

杜之漣看了我一眼,“你們小先生彈琴彈得極好,我忍不住踏入細聽。”他似乎無意多說什麽,轉身便走了。

鳳凰樹下,我攔住他的去路,頂着杜君容的臉誠懇地看着他,“堂兄,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他笑了笑,“容妹兒何必客氣,若是我能幫上忙,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我點了點頭,對他這個回答很滿意。“不如陪我去後院轉轉?”杜之漣微微錯愕,随即點頭,然後便跟着我到了後院。

我打算靜候木加危的出現。

作者有話要說:

☆、二

冬天的殘景倒是別有風味,湖邊雜草橫生,僻出的小道因為久無人走動,顯得有些荒蕪。早晨的霜露已經漸漸蒸發,葉尖還是濕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繞過草木,鞋尖還是不可避免地沾濕了。

後門小院門扉虛掩,人跡罕至。青石板小路上長滿青苔小草,正應了那句“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的景。原來父親大人喜愛青苔,便不許人将這片青苔鏟去,越長越多,竟然越發翠綠,即使到了深冬,也是綠油油一片。我們駐足,看着這片苔藓,只覺得嫩綠得可愛,父親倒也是個妙人,竟養了這一片青苔。

我擡起腳,猶豫了一下,然後重新縮回腳,“我們還是繞道走吧。”杜之漣點點頭。

我們沿着青苔邊緣走去,因為還有殘餘的露水,我腳底打滑,雖然極力穩住自己的身體,手下意識地就抓住了身邊人的衣袖。杜之漣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我的手臂,“小心。”

他的聲音溫柔清淡,卻還是透着一股陰柔。我松開手,“沒想到,你會來扶我。”

杜之漣斜眼看我,“怎麽了?”

我一下子摸不透這個人到底是壞還是好。

他攏起手,溫言道:“君容,你更應該堅強,就如這片青苔,即使無人欣賞,也要長得蔥綠可愛。”他看了看這周遭荒涼但別有風味的風景,“人生一世,畢竟不是為別人活着,你,更應該為自己而活。”

“即使無人欣賞,也要長得蔥綠可愛……”我細細嚼着他的話,然後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而他只是滿眼憐憫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心裏苦,你的母親偏心君姿妹妹,你的父親又不喜愛你,在杜府被丢在一邊無人問津。這樣的苦,我明白。”

我大吃了一驚,原先因為對他有所偏見,總覺得他這個人一肚子壞水,今天他忽然這樣說,處處為杜君容着想。在這個杜府裏,能夠為妹妹着想的人,很少很少。

看來他對杜君容是真的不錯。

我們兩個人站在門後一株梅花樹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因不見門外有動靜,心想也不知這木加危什麽時候會出現。我擡頭看着梅樹光禿禿的樹枝,下了雪,這梅花應該要開了。我心裏正想着,身邊的杜之漣忽然說道:“這株梅花開了極好,你若是喜歡,等它開了可以過來一看。你不是喜歡作畫麽,照着它畫倒也極好。”

“這梅,恐怕不容易畫。”我淡淡地說道。

他贊同地點頭,“梅花自有它的風骨在,形容易,骨卻難以描摹出來。我曾經在書上看過有名士評梅,這天下第一畫手非光摩先生莫屬。數十年之前,光摩先生随軍到了梅花隴,曾經興致大發,大家都以為他要洋洋灑灑畫出個十裏梅花,不想先生只畫了單獨一枝梅,那畫我雖沒見過,卻聽說是這天下最得梅之精髓的一幅畫了。”

杜之漣原來也喜歡作畫,而他如此敬仰的一個人,竟然是府中須塵的祖父。我假裝漫不經心地仰頭一嘆,“哦,你說的是那幅随軍冷梅圖。”這幅圖我也沒有見過,卻在游蕩之時有所耳聞。

杜之漣眼睛一亮,說道:“原來是叫随軍冷梅圖啊,你見過?”

以杜君容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見過的。我搖搖頭,他倒也大度,沒有追問下去,“将來若是有緣,倒是可以一見。”

我正要問他是怎樣的有緣法,門外終于傳來一陣喧鬧聲。杜之漣眼神疑惑地看過去,只見那小門被猛地打開,一群人正圍着僧衣狼狽的少年沖過來。我看見這與夢境一模一樣的場景,心想木加危終于來了。

那些家丁原先舉着木棒,嘴裏喊着“打啊”,猛然看到後院有人在,還是堂少爺和大小姐,他們連忙放下木棒,而抱着頭跑進來的木加危擡頭,一看我就站在面前,面露喜色,沖上來在我面前又是跳又是筆劃的,叽裏呱啦地說了一大通。

我沒有理會他,而是看向那些面露疑惑的家丁解釋道:“這位是先生的師弟,他心智尚未開竅,見須塵先生下山竟尋到這裏,你們不要對他動手。”那些家丁紛紛退下,既然是大林寺廟的僧人,那就沒問題了。

木加危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靠着可憐的幾個詞終于找到這裏。他背着一個很大的包袱,然後一陣摸索,竟然從裏面摸出一個鐵鍋來!

我錯愕,不明白他帶着鐵鍋來是做什麽。忽然想到須塵曾經說過他到了大林寺廟後就開始學習廚藝,這大概是一種“炫耀”吧……

我正在七想八想,一旁的杜之漣卻一點即通,說道:“既然是小先生的師弟,我有個主意。府裏有個潘嬸兒,這位可是五花八門無所不能的民間廚娘。她脾氣豪爽,做事又幹淨又利落,是個有點發福的中年婦人,最近正在尋個徒弟要将她祖傳的廚藝傳下去。因為她年齡稍長便立下誓言終身不嫁,常年呆在郡守府的廚房裏研究菜式糕點,正好他投奔小先生而來,他心智魯莽,與人相處唯恐會吃虧,但是托付給潘嬸兒照顧,倒也是可以放心。”

我驚嘆于他在短短的時間裏就能夠想到給木加危安排落腳之處,一下子倒忘記了該說什麽。只覺得他這個人不去當管家真是可惜了。

在正午的時候,杜之漣向夫人說起這件事,夫人見他難得有事拜托自己,豈有不應下之理。她最近有了身子,心情極好,笑眯眯地看着杜之漣,“既然是小先生的同門師弟,無處可去,便讓他安心留在府裏。”須塵尚未知情,他忽然聽到,擡頭看了一眼杜之漣,“多謝夫人。”

我坐在對面,悄悄給他做了個手勢,想要告訴他這裏面也有我的功勞,但是他沒有看過來,只是看着杜之漣……

我再次感覺到了古怪的地方,他幹嘛要用那樣的眼神看着堂兄?喂,這樣真的好嗎……

走廊上,他們兩個又面對面站着,相談甚歡。連杜君姿都被自動摒棄在外了。我看看杜君姿,又看看他們,總覺得怪怪的,杜君姿郁悶地走過來,跟着我站在一旁看着漸行漸遠的那兩個人,“大姐姐,你看他們什麽時候湊得這麽近了?!”

我看着她苦惱的樣子,就多看了她幾眼。杜君姿的視線還落在那邊,臉上的表情又急又怨,她跟杜之漣完全不一樣,所有心思都寫在臉上。我看夠了她苦惱的表情後心滿意足地擡腳就走。但是杜君姿不肯讓我走,跟在我旁邊喋喋不休。

小女孩就是聒噪啊!

我打算曲線救國,去找木加危将須塵從杜之漣身邊拉過來。于是也不管杜君姿了,直接奔到府中廚房,找到了潘嬸兒。沒想到杜之漣捷足先登,已經帶着須塵去見了木加危。

這下子,所有功勞都成了杜之漣的,我真後悔為什麽要叫上他一起去搭救木加危。而杜君姿在後面拉着我的衣袖,“你怎麽能到這種地方來?我要跟母親說說。”但是她嘴裏這麽說着,自己卻也半天都不動,看來也是不想離開的。她這樣一幅想留卻得走的表情糾結死了,我又多看了她幾眼,腹诽她的口是心非。

她拉了一下我,好像示意要我帶頭繼續往前走,我偏偏不走了,站在原地看風景。她踮起腳尖往裏面看,對從來沒有踏足過的小廚房很感興趣。

這時,杜之漣和須塵終于走出來。杜之漣走在前面,而須塵微微低着頭跟在他後面,手腕的佛珠襯得他的雙手白皙修長,有些女氣。他擡頭看到我們兩個杜家姑娘,笑了笑,似乎心情還不錯,“兩位怎麽到了這裏?”不用我找理由,杜君姿已經走過去柔聲說道:“先生,君姿對琴譜上所寫有些不明白,便忍不住來找先生,希望能解答一二。”

須塵立馬用十分贊賞的眼光去看她。

我盯着旁邊的杜之漣,他正籠着袖子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周圍的事情都與他無關,只有在轉眸看到須塵的時候,他才會閃動目光,不知在打什麽主意。我越發覺得他像一只狡猾的狐貍,潛藏着,偶爾亮亮自己的爪子,以表示自己的存在感。

須塵忽然側頭看着我,然後感激地說道:“多謝小檀越收留了他,不然他不知還要尋到什麽時候。”我微微錯愕,然後又看看杜之漣,原來他沒有将是我将木加危從家丁手裏救下的事情瞞下。

一時之間我又覺得先前的自己心思太過龌蹉了。或許杜之漣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壞。我正在善與惡的判斷裏游移不定,身旁的杜君姿已經順理成章地站在須塵身旁,要與他結伴回去。

而杜之漣忽然側向我,攔住我的去路,“容妹兒,我們去湖邊走走吧。”

“什麽……”等我反應過來,那兩個人已經走遠。

而杜之漣微微笑着,很像一只笑面虎。

作者有話要說:

☆、三

深冬了,快要到年底,終于迎來第一場大雪。

我披着深紅色披風,立在走廊上望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抑制不住內心的歡喜。這是今年第一場雪,似乎顯得意義非凡。雪兒穿得厚厚實實的,提着燈籠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雪團一樣一步步走近。這時天剛剛蒙蒙亮,路面積着夜雪,空氣寒冷迷蒙。唯獨那盞燈籠發出溫暖的光芒。

杜之漣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大塊生鹿肉,征得父親同意後,特意在湖邊架起小火爐,一邊溫酒一邊烤肉,準備來個雪天談詩話。這樣的雅事他獨自一人就顯得無趣了。因此他特意請了須塵也過來,須塵想了一下,正好教習的內容可以臨時改成作詩,便派人告訴我們,今天的課換成湖邊雪地上,不在小書室裏上了。

邢蘭的心情很好,非得在我挽起的小高髻上插了一朵珠花,然後又翻箱倒櫃的,拿出這件披風來給我穿上。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杜君容可以快點長大……

雪兒握着燈籠跌跌撞撞地走過來,邢蘭站在門口不放心地看着,想要代替雪兒陪着我前往湖邊雪亭。我搖搖頭,“無妨,今天我自己一個人去,你們不用跟着。”

“可是……”邢蘭不想我出了狀況。

我撐起傘,邁出長廊,“到時邢昙姐姐也在那裏,她會照顧好我的。”我說完便走入茫茫大雪裏。

長長的小道上印下我的腳印,我現在先要去春暖閣見母親,然後再去湖邊雪亭。路旁的草木都積着厚厚的雪,這些雪松軟虛厚,踩上去一下子就陷下去了。春暖閣門扉扣緊,看來母親還沒睡醒。

我立在廊外,又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雪景。不知等了多久,卻看到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他環顧四周,似乎沒有看到我在,手裏端着一盆水走到春暖閣出來的走廊上。我好奇地看着那個人。只見他身上穿着普通無比的下人服,頭低得很厲害,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只見那個人彎腰将盆裏的水緩緩倒出來,将木質地板浸濕,然後又很快地走了。天氣寒冷,那走廊上的積水很快結冰,透明幹淨,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走廊已經結着一層冰,變得光滑無比。

我緊張地握起手來,雖然還不明白這個人的意圖,但是死亡那一刻的陰影忽然襲來,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初夏,在荷塘邊無憂無慮地采摘那朵岸邊的荷花,身後卻傳來穩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忽然明白了!

春暖閣的門卻在這時吱呀一聲開了,深青色簾子被打起,剛梳妝好的母親在邢昙的陪伴下跨出來,打簾的丫鬟也沒有注意走廊的變化,就這樣看着她們一腳踏上去。我沖上去,“別動!”那發出的喊聲卻模糊不清,飄散在風雪裏,根本不足以聽清!

冰面光溜溜的,邢昙率先摔倒在地,她下意識地要去扶住夫人,轉眼,便看到冰面上血跡彌漫……

雪還在紛紛揚揚下着,我站在一邊看得分明,潔白的雪花好像沾染血跡的羽毛,變得沉重,沉重……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遮住我迷茫而驚痛的眼睛,我的眼皮也變得沉重,好像被什麽東西壓着,就是睜不開……

我的手緊張地蜷縮着,緊緊抓住旁邊光滑冰涼的東西,噗嗤一聲,只聽耳畔傳來裂錦的聲音,我終于睜開眼睛,滿頭冷汗,室內昏暗,窗外隐隐有雪光透進來。我慢慢坐起來,然後看自己手中的綢緞,原來她把床簾給扯斷了。

我安靜地坐在暖暖的被窩裏,然後擡起手抹去額頭的冷汗,想起方才的夢境仍然心有餘悸。

外面的天迷迷蒙蒙的,籠罩在雪花裏。我披起衣裳,推開房門,走廊上靜悄悄一片。我擡起手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呼出一口白氣。

見邢蘭她們還沒有醒來,我從房裏找出一把綢傘,然後獨自撐着傘一路來到春暖閣。府裏的人大多還沒有起來,我站在門口輕輕叩響門,裏面沒有人應答。我堅持不懈地叩門,直到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誰啊?”

似乎還有腳步聲傳來,我繼續用指叩門,雪花落在我頭發上,漸漸濕潤了。

“是誰?!”裏面的聲音再次傳來,帶着些許不耐煩。

我心裏終于惱火起來,擡起腳就踹了一下門,奈何妹妹的腳根本沒有什麽力氣,“是我!”

裏面安靜了一會兒,似乎在分辨這個聲音是誰的,我只好又揚聲喊道:“是容姐兒。”

門這才吱呀一聲開了,邢昙披着外衣,眼睛惺忪,猛然看到我雙手握着合起來的傘,站在雪地上,似乎扣了許久的門,她訝然,“容姐兒一大早的怎麽站在這裏?快進來。”

我将手中濕透的傘遞給她,然後收起凍得冰冷的手指,“帶我去見母親吧。”

閣內燃着暖煦煦的火爐,我坐在旁邊稍稍和緩了一些,因為母親還未睡醒,我不讓邢昙叫醒母親,自己搬來了軟凳,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頭,隔着幔簾等待母親轉醒。

這樣一來,邢昙的睡意早已沒了。她給我端來熱茶,讓我喝下壓壓寒氣,又遞給我軟綿綿的暖手筒。我看着母親簾幕後的睡顏,重新回到杜府後我幾乎就沒有這樣認真仔細地看母親過,我早已忘記了這個家原本存在的溫馨和歡笑,當初的心境也完全變了,我一心想要打倒杜君姿在杜府的地位,又想要找出自己的死因而與杜之漣多有來往,希望可以從杜之漣口中套出當年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細節。若不是這個夢境,我險先忘記了原來母親在如今的杜府也是危機重重。內宅水深,那些姨娘明着不敢嚣張,暗地裏不知會對已有身孕的母親做出什麽手腳來!

我越想越覺得心慌,甚至有些慌亂,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如果“杜君顏”還在就好了,這樣也可以商量對策。我轉頭看了看邢昙,這個從小就跟着母親的侍女或許還算得上忠心,“邢昙,你在這裏守着夫人,我去院子裏玩一會兒。”

邢昙望了望外面的風雪,猶豫,“容姐兒,外面天冷,你先在這裏歇會吧。”我搖搖頭,還是站起來走出去,我想要抓住那個倒熱水在走廊上的人。

我卻忘了這樣會打草驚蛇,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可疑的人出現,倒是等來了杜君姿。她今天起了個大早,又精心打扮過,立在雪地上俏生生的。在春暖閣,她永遠是保持溫婉的一面的。

一個早上都是風平浪靜,我知道那個可疑的人是不會出現了。我們結伴去了湖邊,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杜之漣垂着手,端坐在火爐邊上。清冷的雪水正裝在水壺裏煮着,紅泥小火爐,煮雪來作茶。雪亭裏頓時煙霧彌漫,茶香四溢。而須塵坐在亭的一角,席上擱着一架七弦琴,正垂眉撥弄琴弦,倚在欄杆上的肩頭飄落了幾片雪花,遲遲沒有融化。

杜之漣擡起手腕,輕輕舉起煮沸的茶水,點了點茶壺,緩緩倒入茶杯。我和君姿踏入雪亭的時候,他正好端起茶杯遞給我們,我們接過來,垂眉飲了一口壓寒氣。

雪亭裏響起輕妙的琴音,夾雜着外面風雪的簌簌聲,繞梁不止。我順從地坐在火爐邊暖身。雙手籠着一盞茶杯,視線落在他身上。這些天的學習,我雖然還不會彈琴,卻已經能夠聽懂他琴音裏要表達的意思。一時亭中只有琴音和茶水煮沸的聲音,外面是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無休止。

須塵偶爾會擡眸,卻誰也不看,只是怔怔地看着火爐邊那個白袍輕緩的杜之漣。我終于意識到須塵的不對勁了,他看杜之漣的眼神很不對勁,一分茫然三分糾結六分情意。我閱人無數,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判斷準确。

我心裏咯噔一聲,莫非這個小和尚有斷袖之癖……

一曲終了,須塵這才挪開膝上的琴,然後側頭望着漸漸覆雪的湖心。他的側影落寞而孤寂。

一旁的杜之漣忽然輕笑出聲,他寬袖白裘,慵懶地斜倚椅背,“難得好景,先生何必彈如此冷清的琴曲?”他轉手,又遞給君姿一杯熱茶。須塵坐在亭中一角,我看他那樣子倒像是超然世外,孤獨一人。對杜之漣的話也半天沒有反應。君姿看向他,“先生為何坐得那般遠,這裏有火爐暖身,何不坐近?”

須塵尚未回答,杜之漣又搶先笑道:“你的小先生要靜坐,佛門講求苦行修身,清苦才好。他這是不想貪戀火爐的溫暖。須塵,你說是,還是不是?”

須塵一手攬琴,微微彎腰,清清冷冷地說道:“正是。”視線不知落在何處,孤高清傲得很。

在外人在的時候,他總是不多話,安安靜靜地坐着。我想與他搭話,也覺得須要煞費點苦心。我見他獨自坐在欄杆邊,側過臉望着結薄冰的湖面,肩頭落着些許白雪,冷冷清清的樣子,心裏忽然覺得疼惜。我親自倒了杯茶,然後雙手捧起,走到他身旁,茶卻沒有遞給他,而是自己捂着,然後坐到了他身邊。須塵在一旁不動。

杜之漣訝然地看着,随即恢複平靜,露出一絲笑,“君容,你怎麽也坐到那冷的地方去了?着涼了可不行。”

我沒有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紅彤彤的披風襯得杜君容的臉頰雪白細膩,我一本正經地說道:“豈有讓先生獨自受寒,而學生圍爐取暖的道理?堂兄不是常說尊師重道。”

杜之漣笑嘆:“容妹兒這番話倒說得為兄羞慚了,也罷,與其坐這裏受寒,不如撐傘踏雪尋梅去。”他說完便站起來,從一旁侍女手裏接過傘來,整了整衣裘,眼睛看着我們。“如何?”

我驀然想起後門那株梅樹,也不知開了沒有?

須塵已經舍琴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傘,走到亭外。撐開的傘面上正畫着一枝梅。我從邢蘭手裏接過傘來,想要自己親手撐傘。杜之漣率先邁開步子,白裘隐入白雪裏,幾乎看不清背影。而後面年紀稍小的須塵和我以及杜君姿一前一後跟着。

我握着傘,因為萬分注意腳下,走得極慢。漸漸地,前面的青影也快看不清了。我一手撐傘,一手提溜裙擺,踩在軟松的積雪上,走着走着,忽然便發現這雪地上留着一排淺淺的腳印。我輕輕地踩上去,按着這前面人留下的腳印走。

我低着頭,走得專心,倒忘記了觀賞四周的雪景。直到前面的腳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青色僧鞋。鞋面上積着點點白雪,靜靜地立在雪上。

我擡起頭,手裏的傘略略擡高,便看到須塵正站在自己面前,臉上帶着淡淡的無奈,“你的傘未免太大,不适合你,用我的傘吧。”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傘,又看看他手裏的傘,果然他的小巧精致許多,我便順從地與他換了傘,這傘果然輕便了許多。我擡眸,轉着傘,将那描着梅花的傘面轉動眼前,擡頭只顧癡癡地看。

“怎麽不走了……”須塵走了幾步,見我又立在雪地上不動了,轉頭催我 “別看了,走吧。”

我回過神,緊緊地跟上去。我方才琢磨了一會兒,心裏忽然有些激動,又有些不敢确定。這把傘不是他們郡守府裏的,從材質用料來看也是來歷不凡。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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