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四夢
只聽嗚啦一聲,傍晚的狂風竟然沖開窗戶,猛烈地吹了進來,初夏時節竟讓人覺得置身九寒天的冰窖裏般寒冷蕭瑟。狂風卷起幔簾,卷起案幾上的畫紙,甚至卷翻了桌沿的茶盞,地上洇着一灘茶水,蜿蜒出小蛇般的曲線。杜守言只覺得那汪茶水要流到自己腳底,簡直如臨深淵般驚恐。
靈臺被大風一吹,他猛然清醒過來,心底卻早已涼成一片。
“快,快叫大夫、穩婆來!”他的手在顫抖着,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父親寬厚的後背,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那原本酣睡的嬰兒陡然驚醒過來,也大哭了起來。父親終于記起了自己的小兒子,他走過去抱起嬰兒,一步步地離開內室。客堂裏候着準備好的奶娘,他一把将孩子塞到奶娘的懷裏,麻木地說道:“給他奶吃。”
奶娘見他神情麻木,語氣冷然,一時不敢多言,接過孩子就匆匆轉到小室裏喂食。而杜守言邁着步子,不知要走到哪裏去,忽然瞥到還跪在地上的杜之漣,他走過去,擡起腳,在一片驚呼聲裏狠狠地踹了杜之漣胸口一腳。
杜之漣捂着胸口仰倒在地上,修長白皙的手指蜷縮起來,嘴唇臉龐都泛白得可怕。但是杜守言尤不解恨,彎下腰又狠狠地掴了他一掌。杜之漣側倒在地上。
廳堂裏鴉雀無聲,內室裏卻傳來驚天動地的哭聲。而外面是風雨大作。
“大伯,息怒。”杜之漣慢慢地坐起來,卻站不起來,只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撫摸嘴角的淤青,語氣低低沉沉。“侄兒不明白……”
杜守言見他無辜迷惑的樣子,忍不住冷笑。只覺得內心餘怒未消,見了他這副樣子又起了暴力的心思。揚起手掌就要打下去,一聲魚木敲聲忽然響起,只見門口站着一道青影,手腕的紅色佛珠在風雨裏搖晃,她就這樣倚着門口,不厭其煩地念着佛經,伴着外面的風雨聲,以及裏屋隐約傳來的哭喊聲,杜守言漸漸垂下了手,心平靜下來。
他無力地揮手,讓杜之漣退下。
杜之漣輕輕擦去嘴角的淤血,從地上起來,然後沉默地邁出門檻。
“不要恨他。”他走過須塵身旁的時候,須塵忽然輕輕說道。杜之漣擡起頭,看了旁邊的小和尚一眼。她留給他一張側臉,目不斜視,好像方才那句極輕的話并不是她說的。
“呵……”他給她的回答是一聲輕笑。
我走過去,看着須塵垂眉念經的樣子。她也擡頭看着我,然後将手裏的木魚遞給我,“你也幫你母親祈禱一下吧,好人自然會有好報。”
于是我們兩個人就坐在小客室的門檻上,她手裏端着木魚,我手裏拿着小木槌,我敲,她念,足足念了一夜。期間風雨聲漸消,裏屋的痛哭聲也漸漸輕下去了。侍女們端着熱水進進出出,直到天蒙蒙亮,那穩婆擦着一臉的汗出來,對父親說道:“夫人已經無事了。”
全府上下舒出一口氣。
她慢慢站起來,收回了木魚,然後獨自回到廂房。我覺得有必要向她道謝,但是她心情明顯很低落,而我太興奮了。
在母親休養的幾天裏,父親緊鑼密鼓地盤查那天發生的事情,蛛絲馬跡都不肯放過。最後矛頭還是指向了杜之漣。父親認為是他暗中在風筝上做了手腳,然後送給杜君姿,而毫不知情的杜君姿拿着風筝玩耍,靠近了母親,導致早産。
須塵拉着我來到書房門前,便聽到父親憤怒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還夾雜着茶盞擲地的刺耳聲音,“若是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今日你還能跪在這裏強辯嗎?!”
我這才明白須塵拉我來這裏的目的,她不說話,只是看着我,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含着深切的擔憂與同情。我明白了,她在為杜之漣擔心。
“你覺得他是無辜的?”我心裏隐約有些惱火和不甘心,她怎麽可以這樣相信杜之漣?
或許我的表情太過憤懑,她詫異地看着我,然後又收斂了神色。“是我逾越了。”誠然,這是杜府的家事,她沒有任何立場站出來替杜之漣說話。所以她只好拉上我,準确地說是杜家長女杜君容,站出來說話。她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是回來尋仇的,而這個仇人很可能就是杜之漣。
我看着她恢複平常的臉色,知道她心裏肯定是失望不已的。正在僵持不下,杜君姿從右側垂花門走了過來,她身後的侍女提着食盒,空氣裏有淡淡的食物香味。她看到我們,主要是須塵,俏麗微微一紅,然後跑到須塵面前,“先生,你不用急,漣哥哥會沒事的。”她朝那香氣萦繞的食盒呶了呶嘴,“我這就讨好父親去。”
須塵聽了自然感激,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見她方才的失落一掃幹淨,眼睛都亮了許多,“我相信你們的堂兄不會做這樣的事。”
我輕輕地哼了一聲,惹來她們的側目。杜君姿這樣做完全只是為了讨好須塵罷了,若是她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小先生也是個女兒身,不知會怎麽樣。
杜君姿信心十足地提着食盒進去了。
而須塵此時已經看都不看我了,大底在她心裏我已經成了冷漠無情的人,面對被冤枉的堂兄只會袖手旁觀,甚至還有可能落井下石。
說實話,如果可以,我還真會去添油加醋踩上一腳,順便提及一下十年前荷塘命案那件事,看看杜之漣的反應。
也不知杜君姿向父親說了什麽,到了傍晚,我就聽到消息,父親已經不追究這件事了。只是杜之漣被派出去公差,準備好包袱就到郡尉府準備長期住下。我不知道杜之漣是什麽态度,這樣應該也算是變相的掃地出門了。如果這件事他真的是被冤枉的,那處罰确實也太沉重了。
但是一個月後,郡尉府傳出消息,他們準備招上門女婿了。而這個女婿正是郡守大人的親侄子杜之漣。那時候我正圍着逐漸好轉的母親,和小嬰兒杜之清玩耍。母親和邢昙在商議這個小公子的滿月酒之事,忽然又聽聞這個消息,也不管對方姑娘如何,杜之漣身為士大夫屈身入郡尉府願不願意,心情大好之餘便滿口答應了,然後再次送出請帖,請郡尉千金羅儀裳過府一聚。
這位大小姐再次光臨杜府,終于有人出門迎接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
或許是出身武将之家,羅儀裳小姐沒有穿着袖寬衣長的襦裙,而是一身勁裝出場。她的發間也沒有任何裝飾,只是利落地紮着,腰間還明晃晃地懸着一把小短劍。
她是孤身一人赴約而來的,沒有任何排場。母親看到她氣勢淩人地踏入小客室,眉毛皺了起來。我坐在母親身邊,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母親氣息已經有些不穩了。她剛剛大病初愈,面上還有些憔悴,為了親侄子的婚事,她還隆重打扮了一下,抹了許多胭脂來掩飾臉色的蒼白。
而羅儀裳顯然沒有這樣的覺悟,她以為這只是簡單的串門嗎?對于知書達理講究禮數的杜府來說,這已經是藐視杜家的行為。
羅家小姐行事作風也是個武人,剛坐下,母親還想端茶與她寒暄幾句,她已經單刀直入地開口,“杜夫人,這門親事恐怕不成。”
母親的氣息更加不穩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女孩子!一身勁裝地來到未來婆家好像要幹一架的樣子也就罷了,椅子還沒坐熱便自己開口拒絕婚事,這可是她的父親大人下的婚貼,請了媒人作保的。我也趕緊坐直身體,知道有好戲要看了。
母親勉強笑了笑,“羅小姐,怎麽只有你一人而來?不知府上的姑母別來尚好?”
羅儀裳眼睛都不眨一下,“姑母大人身體無恙,只是我的婚事她做不了主。”
母親吸了一口氣,“羅小姐自小失去母親,婚事不是姑母做主,便是由你父親做主。如今你父親已經将你許配給家侄,這門親事為何不成?”
“因為我不答應。”羅儀裳斬釘截鐵地說道。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母親擱在扶椅上的手微微顫動,看來是氣到極點了。只是她向來素養極好,即使到這現在也是笑着看向羅儀裳,“羅小姐果然是有想法的人。”
羅儀裳站起來,毫不領情的樣子,“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先告退了。”說完她就大步離去。母親擡起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看來氣得不輕,但她還是揚聲吩咐下去:“來人,送客。”
我們一致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女孩沒有教養。
我問母親:“這門婚事是不是沒戲了?”
母親随手抄起旁邊的茶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這門親事是結定了,我很滿意。”
我看着母親高深莫測的樣子,百思不得其解。
當日,杜府便下了帖子到郡尉府,表示對這門婚事很滿意。那邊也歡天喜地回了帖子,呈上生辰八字,派了媒婆商議大好的日子。全府上下從之前的陰霾裏走出來,迎接了熱烈的夏日到來。
就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午後,郡尉府卻傳來消息,準新娘離家出走了。那時我們正坐在小書室裏琢磨一盤殘局,看得後背都是汗,邢蘭手裏拿着扇子在我後面拼命扇風,我還是出了滿頭大汗,一半是被天氣熱的,一半是被超高難度的棋局給折騰的。須塵小先生放話了,這盤棋局不琢磨出來,誰也不準去吃飯。
因此我和君姿各自臨窗坐着,低頭看着棋局,暗自互相較勁,務必要在對方解答出來之前先下好接下來的一步棋。我轉過頭,直接從邢蘭手裏拿過團扇,就呼呼地扇着,一邊扇一邊看着棋局,額頭前的頭發都被吹得亂了,小小的珠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須塵皺着眉,大概很看不慣我這樣豪放的動作。我也不好意思再猛力扇風下去,只好又将團扇還給邢蘭。邢蘭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然後從一側的書袋裏拿出一本小冊子,用細細的毛筆寫上:某月某日,容姐兒舉止豪放,記錯一次。
那上面還寫着密密麻麻的小報告,開始邢蘭還偷偷寫着,後來也就直接在我面前寫了。我每犯一次錯,她就記上一筆,然後給邢昙,邢昙又交給母親看。簡直就跟那些秉筆直書的史官一樣,事無巨細,一一記下。我呼了一口氣,然後拾起一枚烏黑的棋子,啪嗒一聲按在殘局上,“哈,我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了!”
正在冥思苦想的君姿被我吓了一跳,然後湊過來看,她還沒有看出個明堂來,外面便傳來喧嘩吵鬧的聲音。一時之間,小書室裏的人注意力都吸引走了。
我擦了擦額角的細汗,然後跟着走出去,繞過屏風,只見杜府一大群奴仆正圍着白袍青年吵吵鬧鬧,站在中間有些狼狽的正是好不容易回杜府一趟的杜之漣。他被父親放逐出去公差一個月有餘,這是剛剛回來,也不知去了哪裏,原本儒雅白皙的臉頰都黑了不少,看上去風塵仆仆,趕了不少路的樣子。
就在這一個月裏,他的婚事已經敲定,被“賣”到郡尉府當入贅女婿了。但是更苦命的是,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自己的新娘子。找不到?不好意思,連郡尉府也容不下你了。
因此杜之漣千裏迢迢地趕回來,還沒有歇上一口氣,就又開始四處尋找離家出走的郡尉千金。本着人多力量的想法,他號召了府裏一些家丁一起去找,當然是要有報酬的。一天兩天尚可,幾天過後,杜之漣囊中羞澀,拿不出報酬了。所以才有了眼前這樣被包圍的畫面。他這是被家丁們讨債了。
看着他狼狽的樣子,我不厚道地笑了笑。那武将出身的羅儀裳小姐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人,以後是有得折騰了。不過事情鬧大了,鬧到父親和母親那裏就不好看了。秋硯軒靠着湖邊,比較僻靜,平日裏也只有我們幾個女孩子和先生教習,他們便在這裏團團圍住了拿不出錢的杜之漣。
我正想出面幫他解決,須塵卻先走了出來,她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從自己衣袖裏摸出了一錠銀子遞給杜之漣,然後說道:“不知道這些夠不夠?”
她素來摳門,連解簽也會讨要香火錢,現在一拿就是一錠銀子,什麽時候這麽大方了!我走過去,想要攔住她,杜君姿卻率先一步,讓霜兒從兜裏摸出了一些錢來,然後遞給杜之漣,又從他手裏拿回那錠銀子,轉身交還給須塵。
杜君姿臉上帶着恬然的笑意,“先生賺錢不易,怎好讓你破費?漣哥哥有困難,自然是我們這些做妹妹的出手幫忙。”須塵将那銀子收好了,然後點點頭,看着杜君姿的目光都帶着感激。
杜之漣卻沒有領情的覺悟,站在奴仆裏,鶴立雞群般高高在上。奴仆們拿了杜君姿的賞銀,都心滿意足地散去。杜之漣這才籠着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們。
被放逐一個月,連僞裝也懶得裝了。我讨厭死了此刻他臉上悲憫又諷刺的笑容,杜之漣站着一動不動,“怎麽,看完笑話,還不想走嗎?”
我巴不得馬上就走的,但是杜君姿還黏着須塵,而須塵默默地看着他,聽了他這句話後,須塵臉上的神情明顯一僵。她終于舍得轉身了,轉過來,又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那副殘局,還不知結果如何,我們回去再琢磨琢磨。”
杜君姿卻一反常态,完全不顧杜之漣陰涼的臉色,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小女兒神态盡顯,“漣哥哥,你下棋下得好,不如來幫我們看看……”
杜之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須塵也望過來,我走過去,說道:“我已經解出來了,不用再琢磨了。”
但是他們三個人都無視了我說的話。
看着他們又繞過屏風入了小書室,我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然後轉過頭看着一直在看好戲的邢蘭,“我是不是太沒有存在感了?”
邢蘭面無表情地拿出那本小冊子,刷刷地寫下一行字:某月某日某時,容姐兒間隙二姑娘與堂少爺,又罔顧先生的話,記大錯一次。
我奪過她的筆,“喂,你怎麽能這麽寫?!”又想奪走她的小書冊,自己改過來,邢蘭又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容姐兒,這一年來你行為舉止怪異,與以前迥然不同,夫人也注意到了,特意囑咐我看好你的一言一行,這小冊子就如金科玉律,不可擅自修改,不然我也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容姐兒的會是什麽樣的懲罰。”
竟然敢威脅我!可是我也不敢怎麽樣,上面還有母親壓着呢。
杜之漣很快就走出來了,也是,他這麽忙,新娘子還沒有找到了。他越過我身邊,甚至都沒有跟我打招呼就徑直走開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可憐人。當初他那麽心急地想要娶羅儀裳,如今終于如願了,但是卻不是娶了,而是他“嫁”,将來孩子都不能冠以父姓,住宅不能自己決定,家中財産也沒有他做主的份,真是可悲可嘆。
那時候我絕對是低估了杜之漣這號人物的能力。
他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與脆弱,或者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三
随着杜之清的眉眼漸漸張開,我驚奇地發現這個比我小了十幾歲的弟弟竟然跟我很像。
小之清過了滿月日,依舊天天昏睡,清醒的時候也極少哭鬧,只是用幹淨澄澈的眼睛四處看,母親也很快發現了他和杜之漪很像,一時不知該喜還是悲,那些天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京都宅院,新婚燕爾,喜得麟子,夫妻舉案齊眉情投意合,春暖閣裏其樂融融。
因為是夏天,杜之清只穿着一件紅彤彤的肚兜,上面繡着金絲繞的荷花蓮葉,他被放置在閣外的涼樓裏,一排高大的香樟樹投下涼爽的陰影,遮住木制的搖床,他就躺在上面睡覺,我從小書室聽完課便來到這裏,坐在一邊的小藤椅上,手搭在搖床邊沿,哄着他睡覺。
杜君姿也走過來,她手裏還捏着一只嶄新的荷包,造型可愛小巧。她笑嘻嘻地湊過來,然後就把荷包往之清的小手裏塞,一個多月的孩子哪裏抓得住東西,她只好将它擱在搖床邊上,然後也随着我趴在搖床邊沿,去逗弄杜之清。我見她面色笑盈盈的,就像遇到什麽喜事一樣。
我又低頭專心致志地哄杜之清,越看這娃的眉眼,越覺得跟自己像,再這樣長下去,豈不是活脫脫一個杜之漪?他好像也醒了,眼睛咕嚕嚕地轉了一圈,然後盯着我看,我也被盯得心都軟了,然後他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看來是完全清醒了。
杜君姿伸出手輕輕地拍蓋在他身上的小薄被,“乖,不要哭,姐姐給你找吃的。”一直在裏屋隔着窗戶關注外面動靜的母親和邢昙她們早就派了奶娘出來,然後我們讓開位置,讓她将杜之清抱回了裏屋喂食。
一時走廊上靜悄悄的,香樟樹投下清涼的陰影,阻擋了毒辣的夏日午後陽光。外面傳來隐約的鳴蟬聲,沒完沒了。我看着杜君姿,只覺得這妹妹是長得越來越漂亮了,我甚少照鏡子,都沒關注杜君容有沒有變漂亮了,七想八想的,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這裏研究妹妹的容貌,心裏頭念了幾聲罪過罪過,轉眸便看到那香樟樹下立着道青影。
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夏天天熱,她依舊是青色僧衣,手腕間那褪色的紅色佛珠若隐若現,青蔥般的手指捧着一本泛黃的書冊,眉眼凝神,湖水一樣的沉靜。我看了心裏歡喜,便走下長廊,到了樹下,一直走到她面前,她才擡眸看到我,然後将手裏的書冊遞給我,“這是夫人要的,勞煩君容送進去吧。”
“你怎麽不進去?”我接過那本書冊,只見上面什麽也沒寫,看來是她親自抄寫的佛經,臨時裝訂起來的。
她望了望裏面的人,搖搖頭,“我就不進去了。”我看她那樣子敢情是嫌棄裏面人多太吵,自從知道她是女孩子後,我便發現女孩子該有的毛病她是一樣也沒少,愛幹淨不說,目下無塵孤标傲世的清高是有增無減,到如今已經發展成連人多的屋子也不踏進去了,吃飯的時候只用專屬的碗筷,旁人不準碰,她也不碰別的,屋子裏的東西更是不準任何人整理,成天關着門自己在屋子裏面敲木魚念佛經。
這也是母親慣的,她一進府就備受尊敬愛護,開始還有些矜持,現在倒是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性情了。我偏偏不如她的意,“這是母親囑咐你抄寫的,你準備好了,自然要親自送去,方能顯示誠心。”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這句話的分量,我剛要把手中的書冊遞到她手裏,身後的杜君姿已經翩翩而至,嘴角抿着,露出淺淺的笑來,看到須塵就看不到其他人了,“先生,我幫你送進去,你在這裏等我。”
說完她就拿走我手裏的書冊,還不忘橫了我一眼,然後興高采烈地跑腿去了。須塵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現在倒是本事大了,把二妹妹制得服服帖帖的。”她猝不及防,臉頰上忽然浮現紅暈來,瞪着我,輕聲喝道:“你胡說什麽……”
四下無人,我又繼續激她,“你可是女兒身,這樣戲弄我的妹妹,太不應該了。改天我告訴她真相去。”
須塵又氣又惱,大概沒想到我這個做姐姐的會這樣沒臉沒皮地威脅她,“大家都是女孩子,我以為你能夠體諒我的。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對我越不利。”
“我才不管,你雖然是我們的先生,杜君姿可是我的妹妹,她這樣被你玩弄,等以後追着你要嫁給你,可怎麽辦,嗯?”我低聲問她,越靠越近,她看着我的臉,明顯忍着氣,呵,要是我是男兒身站在她面前,恐怕她早就翻臉一口啐過來了。
這就是我的優勢啊,我要好好利用才是。
她退無可退,原本平靜的臉龐終于崩裂,“君容,你……你又胡說什麽,我是出家人,君姿不知我是女子,難道還不知道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麽。你別擔心這件事了,也不準告訴她。”
她大概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大膽的大家閨秀。我呵呵笑了起來,“話雖是如此,可你以後別老是對着我妹妹笑了,不然遲早有一天她要被你勾走,追到寺廟裏找你去。”
“你怎麽越說越過分……什麽勾走,”她忽然意識到什麽,微微站直身體,然後沉下臉來看着我,“君容,這些天的禮儀課你都沒好好聽嗎,姑娘家怎麽能成天說這些不入流的話來,看來是我不夠嚴格啊,下次你到小書室的時候,把《女言》背一遍給我聽再開口說話。”
我:“……”
這是被反将一軍了麽……
這時杜君姿笑意盈盈地跑了過來,手裏抓着一只小荷包。我定睛一看,敢情這荷包繡來不是送給杜之清小娃娃的,而是送給須塵的。她幾乎是撲過去,只差沒有拉住須塵的衣袖了,須塵被我這樣看着,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卻不好推拒君姿。
君姿咬着小嘴唇,一臉小嬌羞地看着她。“小先生,送給你。”
須塵猶猶豫豫,我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着,她終于搖了搖頭,“我不用荷包的。”我這才滿意地收回視線。
君姿也不氣餒,“先生,你就留着當紀念吧,不拿出來用也沒事,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辜負了啊。”
我湊上前,趁她一個不注意,就從她手裏抄過那只荷包,然後放在鼻尖嗅了嗅,因為之前還放在杜之清的小搖床上過,上面隐約帶着奶香味。我故意臉色一變,“哎呀,不好,怎麽有股怪味,妹妹,你是不是把它放到之清旁邊過。”
杜君姿不解地看着我,“有問題嗎?”一時之間反而忘記了責怪我把荷包搶走了,須塵也不解地看着我,我煞有其事地說道:“你也知道,小嬰兒一不小心就會撒尿什麽的……”
行了,不用我繼續說下去了,須塵的臉色已經微微一變,然後飛快地說道:“君姿的心意我知道了,就先這樣吧。”然後轉身就腳步匆匆地離開。杜君姿跺了一下腳,想要追上去,可是荷包還捏在我的手裏,她轉過身,瞪了我一眼,然後就要拿走荷包。我踮起腳尖,将手舉得高高的,就是不還給她。
杜君姿幾乎整個人都要撲過來,踮着腳尖往上跳,要去夠我手裏的荷包,我轉身就跑走了,她在後面追過來,嘴裏還喊着,“你還給我,快點還給我……”
我一路跑到春暖閣的走廊上,踩得木制地板砰砰地響,邢昙從半開的窗戶裏探出身子,笑着看着我們,“你們姐妹倆感情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杜君姿恰好跑過來,跑得氣喘籲籲的,臉上還帶着怒氣,“是大姐姐欺負我!她搶走了我的荷包!”我站在走廊盡頭,舉着荷包,笑道:“有本事你自己來拿啊。”
又是一場新的追逐。
直到母親聽到動靜從裏屋走出來,站在門口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我們才安分下來。
杜君姿氣呼呼地拿着奪回來的荷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到鼻尖,聞了一會兒,又勃然大怒,瞪着我喊道:“大姐姐,你怎麽可以騙我!哪裏有什麽怪味……”我不答,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看了半天,終于明白過來了,“好啊,原來你是不想先生收下我的荷包……”話說一半,站在門口的母親打斷她的話,“什麽荷包,拿給我看看。”
這下壞了,弄不好還會連累到須塵。杜君姿連忙将荷包收到身後,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什麽的,母親。”
她這樣說,母親反而更加疑心了,語氣也堅定了許多,“拿來我看看。”
在母親嚴厲的目光下,杜君姿只好将手裏的荷包遞給了她。
行了,這下事情終于鬧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