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十五夢

那荷包是青碧色的,上面繡着一株鳳凰樹,其他倒是沒有什麽了。府裏的鳳凰樹只有須塵住的廂房外面才有,母親的手指微微收緊,看了杜君姿一眼,大概終于意識到府裏的兩位姑娘都已經大了。

我跟君姿站在一旁,默默地等着母親訓話。

“君姿,你随母親進來。”半響,母親才開口說道,然後轉身進了裏屋。我看着她們進去,也想進去,邢昙卻一把攔住我,沖我眨了眨眼睛,“容姐兒,莫非你也想挨訓不成?”

哎呀,看這架勢,母親是要起疑心了。須塵雖然是和尚,但畢竟也是個男人,兩個女孩和他朝夕相處,生出什麽情愫也有可能。邢昙不愧是母親的得力侍女,拉着我,坐到了走廊上的藤椅上,“容姐兒,你跟邢昙姐姐說說,這些天跟着先生學了什麽?”

我想了想,然後說道:“很多啊,先生很好。要是換了別人來教,我可就不去上課了。”

邢昙觑了我一眼,臉上露出笑意來,“看來這小先生還真不錯,夫人這回是請對了人。”

我不作聲了,現在是多說無益,不如靜觀其變。

邢昙見從我這裏再套不出什麽話來,才從藤椅上站起來,然後笑着看我,“要不要進去看看小公子?”

我點點頭,跟着她進去了。

杜之清已經喝飽了,正面色紅潤地躺在小被子裏,眼睛圓溜溜地轉着。我輕輕地拍拍他上面的小被子,湊過去看他,他也轉着眼珠看着我,嘴角咧出一抹笑來。“他笑了呢。”我用手指按了按他小小的嘴唇,他竟然很配合地張開了嘴,好像以為我在喂他吃東西,我連忙把手縮了回去,他沒吃到東西,委屈地看着我。

小小年紀,就是個吃貨了。

搖着他的小搖床,他終于漸漸入了夢鄉,睡得香甜。杜君姿低着頭從裏面走出來,看來是被訓得不輕,她身子都繃得硬邦邦的,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吃痛,驚疑不定地看着她。她用眼神示意我跟她一起出去。

這時母親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容姐兒還在嗎?”

我連忙應了一聲,然後也顧不得杜君姿,打起簾子進去見母親。母親正坐在扶椅上,旁邊隔着戒尺。

我走過去,她就拿起戒尺,“伸出手來。”

以往都是邢昙動手的,母親還從來沒有親自動過手呢。她看了看我的手心,然後又放下戒尺,從一旁大瓷瓶裏拿出正嫩綠着的藤條,四下都是垂手靜默的侍女,她們看都不敢看過來。

母親示意我撩起裙擺,我只好聽話地用兩只手提起裙擺,然後她卷起了我的白色衣褲,露出潔白的小腿肚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母親已經拿起藤條抽打了一下小腿肚,頓時火辣辣地疼。

這招可真是狠啊,打在手心被人看到不合适,明天還要上課,若是須塵看見了,免不了要詢問幾句,現在打在小腿上,就是紅腫起來,裙子一放,誰也發現不了。

也不知道是誰給母親支招了,肯定是邢昙!

我正七想八想,母親又抽打了幾下,然後才走到我面前,虎着一張臉看我,“容姐兒,你知道妹妹的心思多久了?”

我裝傻充愣,“什麽心思?”

母親彎下腰,又打了一下,“你什麽時候這麽狡猾了,啊,嘴皮子越來越溜不說,還會插科打诨,裝傻充愣了是吧。将來嫁到人家,你要是還這副德性,看人家嫌不嫌棄你!”

我忍着痛,這可是妹妹的身體,母親不憐惜,我倒是疼惜得很。回頭一看那小腿肚,只見幾道紅色藤痕,也不知幾天才能消退下去。不過現在好像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受了冤枉,指不定是杜君姿編派了什麽。

果然,母親又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好歹比姿兒大,看着她起了不好的心思,不多加勸阻,還去慫恿她做荷包什麽?!你小小年紀,還要給你妹妹牽線當紅娘不成?”

真是冤枉啊!我氣呼呼地想,杜君姿這撒謊的本事可真是出神入化,短短時間就能把紅的說成黑的。我飛快地想着對策,母親也打累了,重新坐回扶椅上,看着我,等着我回話。

我剛要開口,母親笑了,“容姐兒,你這是想好措辭了。”

我看了看擱在木桌上的沙漏,這一想就想了一刻多,時間真夠長的。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母親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看來她是被氣過頭了,現在倒發笑了。

其實我沒有想到對策,但是我知道還有轉移話題這一招。“母親,事到如今,我好像不得不告訴你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

母親看穿了我的把戲。“就事論事,今天母親只想跟你談談關于你妹妹的事情。”

“是真的很了不得的事情。”我目光堅定而迫切地看着她。

母親也被我看得動搖了,神色微微一變,然後看着我。大概這幾個月來我撒過幾個不痛不癢的謊,處事也變得狡猾許多,母親對我的話現在是要斟酌幾分才會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我目光更加堅定地看着她,好像要看出一朵花來。

母親終于松口,“你說吧。”

我學着以前話本裏看到過的奸邪小人在商讨大事的做法,用眼光示意左右,母親差點又抄起旁邊的藤條揍我,“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麽……”我湊過去,小聲說道:“很重要的事情,不能讓第三個人聽到!”

她大概被氣到極點了,揮揮手,讓四周的侍女都退下。然後門窗都關了上去,我見母親這麽配合,微微笑了笑。

母親看到我的笑意,擡起手點了點我的額頭,“容姐兒,你怎麽變成這樣的德性了,真是要氣死母親,這些你都是向誰學的?”

我委屈地坐到她身旁,“母親,你也知道,那次我被野人拐走後,受了點刺激,所以……”說着我就泫然欲泣,母親一把樓過我,好像還仔細地想了想,确實從山上回來後杜君容就性情大變了。

當然這裏也有杜君顏的一半功勞。哎,不知道這丫頭現在怎麽樣了。我又開始浮想聯翩,直到母親率先反應過來,輕輕地推開我,臉又沉下來,“容姐兒,你又狡猾了。”

哦,對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說。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四周,氣氛漸漸沉寂肅穆起來,如果我說這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內急想上廁所,母親會不會直接拿藤條暴打我一頓?

母親驚疑不定地看着我,女人的八卦天性啊,即使是嚴肅的母親也不例外。我慢吞吞地調整好姿勢,母親就差催促我快點說了。看着她越來越迫切的眼神,我才鄭重地開口,“母親,府裏的辛姨娘好像有問題。”

她沒有我預想到的興奮,而是有些興致缺缺的樣子,“府裏的姨娘你瞎操什麽心?以後不準跟她們接觸,知道了沒有?你是主子,她們是奴才……”母親一說起這些姨娘,心裏便憤然起來。

我輕輕說道:“是我不小心看到的,很不好的事情。不過如果這件事被父親知道了,辛姨娘可能連府裏都不能呆了。”

母親被我說得擡起頭,死死地盯着我。我被她看得心裏毛毛的,正大惑不解,她忽然很悲涼地嘆了一口氣,“容姐兒,你小小年紀怎麽就插手到這些事情裏呢?不過,這些事情你遲早要學的,現在就學學也沒什麽……”我聽了不太懂,大概是母親想讓杜君容再像孩子一樣單純無憂地活着吧,但我不是杜君容,我是十年後回來複仇的杜之漪,在這些事情上杜君容會漠不關心,母親會心慈手軟,我不會。

既然決定了要給杜君容一個幸福圓滿的家,這些姨娘就不能再橫亘在母親和父親中間,簡姨娘還好,她在東極閣足不出戶,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父親的面。而辛姨娘不同了,她年輕漂亮,父親隔三差五便會離開春暖閣去找她。而她暗地裏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吹了多少的枕頭風,把父親哄得都忘了長女,只記得二女兒杜君姿。

而杜之漣,等我處理好辛姨娘的事情,我再去查自己十一年前落入荷花塘的事情吧。

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後,擡起頭看着母親,大概是目光太堅定了,母親反而被唬了一下,“你看到什麽了?”

“辛姨娘,除了跟着父親,她還有別的男人!”我終于完成了打小報告的任務,手都握成拳頭,看着母親。

母親被驚了一下,然後看着我,“當真?”

我點點頭。

大概是這個事情信息量太多,母親呆了一下。盯着桌旁的大瓷瓶看了足足一刻鐘時間,比我下定決心告訴她事情的時間還要久。不愧是母親,即使這麽勁爆的消息,她也沒有失态,反而冷靜看着我,“容姐兒,你有證據嗎?”

我愣了,方才也是情急之下要轉移話題,才下定決心提前告訴她的。壓根沒想到證據這回事!我真笨,當初沒有及時告訴母親,不就是沒有抓到證據麽,這個節骨眼倒忘了一幹二淨。

母親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是忍得很艱難,“那麽,那個奸夫是誰?”

我剛想說是杜之漣,忽然想到那個夜晚,杜之漣坐在燈下一筆一筆地刻着木偶,然後擡眸溫柔地看着我,“我要娶妻了。”這幾天他也在努力地找自己的新嫁娘,如果我這個時候捅出去,豈不是落井下石?我一時又心軟了,對于杜之漣,在沒有确定那件事情之前,我還狠不下心推他一把。

忙中添亂,我本該回答“不知道”,話說出口卻成了“不能說”。

母親的臉色都變了,“為什麽不能說?容姐兒,若這件事是真的也就罷了,若是你為了給自己脫罪,臨時誣陷辛姨娘的,母親知道了可是第一個不饒你。你現在還小,就學會誣陷嫁禍別人,将來長大豈不是成了滿肚子陰謀詭計的壞人?”她又開始動搖了,明顯開始不相信我的話。

我急得要跳腳,我再怎麽壞,也不會平白無故去冤枉人啊。不過事情能夠被我搞成這樣,我也是服了我自己。

母親見我又是懊惱又是委屈的樣子,臉色又變了,“容姐兒,你不會真的是來吓唬母親的吧!”

當然不是!我簡直欲哭無淚,我從哪裏拿證據證明?

作者有話要說:

☆、二

隔了幾天,郡尉府的人登門作客,順帶着将找回來的羅大小姐也給押了過來。表面上其樂融融,三姑六婆排排坐,歡笑一堂。

我跟杜君姿坐在春暖閣裏的小搖床邊,一邊逗着杜之清玩,一邊關注着外面的動靜。等了一會兒,邢蘭終于腳步匆匆地趕回來,剛要跟我彙報前廳的情況,眼睛瞥到一旁的杜君姿,她改成柔而緩慢的語調說道:“容姐兒,這裏怪悶的,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我默默地往外看了看那三伏天的烈日,終究還是在邢蘭威逼的目光下站起來,“好啊,出去走走也好啊。”杜君姿在一旁看着,忽然冷笑了一聲,然後朝着門外看去,那院子裏又傳來腳步聲,只見霜兒邁着小碎步,一手還握着糕點,急急地跑了進來,“二姑娘,二姑娘,了不得了……”屋子裏站着七八個人,她戛然而止,然後局促地立在一邊。奶娘已經抱起搖床上忽然哭鬧的杜之清,慌張地哄着。

杜君姿走過去,不悅地看了霜兒一眼,“沒事瞎嚷嚷什麽,看你把小少爺吓的,要是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霜兒的臉變得煞白煞白的,額頭上還冒着熱汗,她拿起手中的繡帕抹了抹汗水,然後細聲細氣地說道:“二姑娘,真出大事了,辛姨娘……”

杜君姿更加不悅,“什麽辛姨娘簡姨娘的,她們關我什麽事!”霜兒立馬閉嘴不說了。我在一旁聽着,然後看向邢蘭,邢蘭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就像這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走了出去。

走出院子,邢蘭朝着走廊某個方向呶了呶嘴,“容姐兒,你看,辛姨娘在那裏呢。”我順着她說的方向望過去。

只見盛夏的日光透過疏疏朗朗的枝葉,投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圓點。紅色的繡鞋裏裹着一雙漢白玉般的赤足,腳腕上還描着碧色的花紋,妖妖嬈嬈,一如它的主人。辛姨娘輕移玉足,踩過花影,倚在深紅色的圓柱旁。我看過去,也只能看見她這樣妖嬈的背影。美人背廊和光就樹影,也不知等了多久。

邢蘭在我耳畔悄悄說道:“方才在前廳,夫人沒允許,辛姨娘忽然就出現了,然後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大意就是堂少爺是個不錯的人,羅家小姐要珍惜要憐惜,這些話再怎麽樣也輪不到她來說,把夫人氣得手都抖了,礙着面子就讓人把她請出去了,沒想到她不回自己的閣樓,偏偏靠在這裏,不知在等誰。”

我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輕移腳步,準備去看看究竟。邢蘭也要跟過來,我轉頭看了看她的身高體型,然後一把攔住她,“你在這裏等着,不準跟來。”

邢蘭不開心地原地等候,随手就從身旁的小袋子裏拿出小冊子來,剛要記上一筆,我又一把奪過她的筆,“不準記。晚上我跟你學刺繡,怎麽樣?”我以前可是寧死也不肯拿繡花針的,她聽了,衡量了一下,這才心滿意足地收了手。

我悄悄移到一叢灌木叢下,蹲下來,就在長廊欄杆下面,然後跟着辛姨娘一起等人。

長廊上終于響起腳步聲,看來是有人來了。我稍稍探頭,只見一個穿着羅裙的女孩子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上面的衣裳被她扯得別扭極了。原來是原本應該在前廳賠禮道歉的羅儀裳。她很快就把身後的侍女甩開了,穿過深幽的走廊,因為彎彎曲曲,她好像漸漸地迷失在這滿目綠蔭與紅柱的回廊裏了。

回廊一角倚着一個女人,背影妖嬈妩媚,粉紅色的長裙下微微露出一雙大紅色的繡鞋,在深綠色的樹葉下美豔得像一朵牡丹花。辛姨娘轉過身來,看着等到的羅儀裳。

辛姨娘年紀不小了,但體态豐腴,成熟得韻味十足。羅儀裳顯然不知該怎麽稱呼她,幸好她已經開口了,"這位莫非就是我們堂少爺看中的郡尉府千金羅小姐?"我在下面聽得清清楚楚,又是陰陽怪氣的語氣。

她又細細地打量了羅儀裳,美眸中閃過一絲冷光。"我們堂少爺也算是有福氣了,這麽個小美人,我看了都忍不住動心呢!"

羅儀裳聽着她陰陽怪氣的聲音,歪頭一派天真地問道:"你是誰?"

她吃吃笑了起來,"我是跟堂少爺很親近的人,他所有的一切,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幾乎要靠在她身邊,在她耳畔呵氣如蘭。

"妹妹,以後你要是有什麽不懂的,盡管來問姐姐,姐姐一定知無不言,滿足你……"

羅儀裳的心思再怎麽粗,也聽出她這話裏頭的意思了。她又氣又羞,再看面前的女人,覺得她真是白張了這張臉,跟蛇蠍一樣惡心。"你到底是誰"

辛姨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自顧說了下去,"堂少爺是個不錯的人,也是個可憐的人。你可不要傷了他的心,違了他的意。不然姐姐,會心疼。"

羅儀裳氣得紅了臉,又不能在別人府上動手打人,又說不過她的嘴皮子。只好雙手環胸,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看着她,"你心疼,你嫁給他不就行了。"

辛姨娘看着她,發出誇張的笑聲,細細的,像在用什麽東西摩挲着布料,有些沙啞,"我怎麽好嫁給他,羅小姐真是說笑了,我可是他的長輩,我這是在關心他,羅小姐不會誤會什麽了吧"

羅儀裳好像快被她繞暈了,她驚疑不定,辛姨娘又輕輕地笑了:"他,可就拜托給你了,替我照顧好他。"說罷就揚長而去。

羅儀裳捏緊自己的手指,咯咯作響,我在下面都聽見了,可見力度之大,我真擔心她把自己手指給捏碎了。

這就是赤.裸裸的挑釁啊!

我正看好戲看得熱血沸騰,腦子裏妙計疊出,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稍帶着疑惑的聲音,“君容,你蹲在這裏做什麽?”

我轉過頭去,只見須塵正站在小道上,越過那灌木叢,眼神疑惑地看着我。而我毫無形象地蹲在草叢裏,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這是在……

我慌忙站起來,“沒……沒什麽啊……”站得太急,頭不小心碰到了走廊下凸出的木頭,我捂着頭又痛得蹲下去。那走廊上的羅儀裳被聲音引過來,趴在欄杆上往下看,然後朝我伸出手,“你要上來,早點跟我說啊,我好拉你一把。”

這姑娘,真自來熟……

我擡起頭,看着她已經伸出的手,只好借着她的力,輕輕一跳,沒跳到走廊裏,羅儀裳眼疾手快,又扣住我的手腕,我另一只手扒住了欄杆,然後狼狽地爬了上去。我怎麽忘了杜君容這小身板可不靈活。

正在懊惱,站在過道上的須塵臉色意味不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生氣了。果然,她邁開步子,然後看了我一眼,“你站那裏不要動。”

看着她準備繞過小道走上走廊,羅儀裳湊過來,悄聲說道:“他怎麽看上去很生氣?”

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因為我直接爬上來,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的禮儀白教了,當然很生氣。”

“原來他是你的先生啊。”羅儀裳了然地點點頭,“你也真夠大膽的,竟然敢在你先生面前就這樣爬上來,哎,我記得你是杜府的大小姐吧,啧啧,父親大人還說我沒有教養,我看啊,你才……”

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我惱了,瞪着她,羅大小姐終于意識到不對勁,吃吃地笑了起來,“你做了還不承認啊,真沒擔當……”

我正要跟她較勁,須塵已經一步步走過來,她走起路來從從容容的,青衫青鞋,看上去特別清爽可愛。但是現在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可愛。

“君容,你随我來。”她先跟羅儀裳行了個禮,然後再轉向我,臉沉着,語氣冷冷淡淡。

我認命地跟在她後面走,羅儀裳又捂着嘴笑,看來是把方才辛姨娘挑釁的話都忘記了,不對,應該是暫時忘記了。我一邊走着一邊想着,既然辛姨娘耐不住性子,自己先動了,看來我要推一把才是了……

“哎呦……”我撞上一堵青色的牆,鼻子生疼,這須塵好端端地忽然停下來不走就算了,把後背僵得這麽硬做什麽!我揉着鼻尖,朝前面看去,只見杜之漣正面色含笑地走過來。

須塵垂着眉眼立在一邊,也看不出什麽來。杜之漣先朝她彎腰行禮,然後轉向我,笑得那個如沐春風,“容妹兒,方才你可看見羅家小姐了?”我擡手,朝着來時的方向指了指,“她就在走廊那裏。”

“多謝。”他道完謝就匆匆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好事将近之前,堂兄,你好像還有一朵爛桃花沒有處理好,你要小心接招才是啊……

“走吧。”須塵又冷冷淡淡地說道。我回過神來,看着她孤寂得過分的背影,湊上去,笑道:“你還有我呢。”

她轉眸看了我一眼,眼睛裏水光盈盈的,“君容,我要你做什麽?”

我:“……”那杜之漪,你要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三

本來嘛,事情按照正常進行,辛姨娘和杜之漣那點事也瞞不住了,辛姨娘破罐子破碎的話,搞不好弄得人人皆知,讓杜之漣的婚都結不成,她大不了淨身出戶,被趕出杜府。

但是現實永遠比話本還要出人意料,甚至荒唐。

那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等下捏着小小的繡花針,在邢蘭的威逼利誘之下,耐心地繡下了我人生的第一朵花。邢蘭舉起那針線歪歪扭扭的小絲帕,就着燭燈看,連連搖頭,“容姐兒,不行啊,你得再多練練。”

我哀求地看着她,“明天再練吧。”

外面已經夜深,隐隐地有什麽奇怪的聲音遙遙傳來,邢蘭打開窗戶,疑惑地往外望去,“容姐兒,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古怪的聲音?”

“什麽?”我站起來,面前忽然一晃,我連忙伸手扶住一旁的紫檀木架,那木架卻轟然倒在了地上,我感覺自己搖搖晃晃的,連屋子也在搖動,站在窗前的邢蘭看着我,“容姐兒,你怎麽在晃……”

随即,一聲尖叫聲,邢蘭的聲音震得我的耳膜生疼,“地震了!”

地震了!

外面頓時如狂風卷過,亂成一團。遠處好像有萬馬奔騰而來,山崩地裂,揚塵四起。屋頂上的瓦片紛紛掉落,那粗壯的梁木咔嚓聲此起彼伏,長廊邊上的廂房都紛紛倒下,邢蘭拉着我跑到外面,門口卻突然掉下一根木頭,碗口般大,吓得我們又退了回去,這一退,屋頂已經轟然一下倒了下來。

我努力地靜下心來,是做夢吧,一定是久違的夢境,它在提醒我将來這片地方要發生地震了,我要趕快去告訴父親才是,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眼前卻是一片廢墟,滿目瘡痍,那屋後的湖水好像被席卷過般淋了樹木濕漉漉的,湖水還在翻卷,大地震動不已。

我看着原本齊整美觀的杜府霎時坍圮成了一片廢墟,男女都在哭嚎不已,逃出來的四處奔逃,沒有逃出來的被壓在屋頂下,廚房裏雞飛狗跳不止,我眼睜睜看着那長腿的木加危背着潘嬸兒跑出來。

潘嬸兒那麽肥,木加危跑起來卻一點都不吃力,跑到一片空地,他将潘嬸兒擱下,轉身就朝着東廂房跑去,對了,那裏是須塵居住的地方!

我拔腿就要追去,終于意識到不對勁,我明明就被閨房的屋頂壓住了,怎麽能把這些看得一清二楚?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只見入目的只是一縷蒼白的白煙,地上什麽也沒有,連影子也沒有。此時天已經大亮,晨光照下來,我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影子。

不好!這一壓,竟然把我的魂魄都給壓出來了!

我飄到杜君容的閨房之上,只見邢蘭正努力地扒着那些瓦礫木頭,裏面的紫檀木架、花梨理石桌子都被壓得粉碎,青碧色的紗帳從瓦礫裏隐隐透露出來,我飄到廢墟裏,只見杜君容面色蒼白地躺在一根木柱之下,毫無生氣的樣子。

“君容,妹妹!”我呼喊她的名字,飄到空氣中卻什麽也沒有,誰都聽不到我的聲音。事到如今,我好像哪裏都不能去了,只好盤旋在杜君容上面,等着妹妹出現。

夢裏,那個女孩又出現了。“莊周夢為胡蝶,胡蝶不知莊周。”她坐在鳳凰樹上,輕輕地念着這句話,翻來覆去,不知念了多少遍。我打斷她,“不要念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是貨真價實的杜君容。“我要去投胎了。”她忽然說道。

我看了看還躺在廢墟裏的杜君容,又看看這抹游魂,“那它怎麽辦?”

“母親和父親已經有了杜之清,他們本來就不喜歡我,現在一場地震,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死了。”

“什麽?”

杜君容擡起頭,看着天邊的流雲,輕輕地說道:“哥哥,你知道嗎,這一場地震将只會死一個人,那就是杜府的嫡長女。而全郡的子民都安全了,人們要是問起原因,大家都會說是因為郡守大人牽系百姓,連夜奔走四方,開義倉,赈災民,卻忘記了自己的妻女,這樣的名聲,豈不是很好。”

我聽得心酸,沒想到她這樣大義,“可是,我還沒有完成你的心願,你想要一個溫暖的家,有個疼你的母親愛你的父親……”

杜君容打斷我的話,“這樣豈不是也好,杜之清會代替我得到應該有的東西,而我們,我們好像沒有存在這個世上的理由了。”

我們已經沒有存在這個世上的理由了嗎?我還沒有将辛姨娘趕出杜府,還沒有查出當年推我如荷塘的兇手,我還有活下去的必要!

杜君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哥哥,你要想回到人間,那要看有沒有人會想起你,把你喚回去。”

是招魂嗎……

鳳凰樹下,忽然傳來熟悉的木魚聲。篤篤篤……規律而寂寞地敲着。我往下看去,只見那道青影坐在樹下,面前隔着深紅色的木魚,而她纖長的手指正握着小木槌,一下一下地敲着,嘴裏念念有詞。

就好像那一天,我們坐在屋外的門檻上,我拿着木魚,她拿着木槌,她敲我念,為母親順利熬過生産而祈禱一樣。

将她救出來的木加危就坐在她旁邊,像忠實的信徒一樣,專注地聆聽着。須塵忽然擡眸,她看的方向竟然就是杜君容閨房那個方向。

我心裏一動,旁邊的杜君容忽然開口:“看來,還是有人想要你回去的。”

“什麽……”我沉浸在面前的一幕,轉頭忽然見到杜君容不見了。她來無影去無蹤,也不知是認識了什麽神靈。我正要開口說些什麽,一股強大的力量忽然襲來,将我輕飄飄的魂魄一吹就是百裏之遠,眼看杜府越來越遠,郡縣也越來越遠,我終于慌亂起來,這是要将我送去哪裏?!

***

我跋山涉水,千裏迢迢趕回來,重新回到杜府只是為了查明自己十年前的死因,一場地震卻将我全盤計劃毀滅一幹二淨!

不知沉睡了多久,我終于醒過來,入目的卻是冷得發硬的牆壁,頭頂一扇天窗,透着淡淡的光線。地上鋪着幹稻草,潮濕腐爛,發着惡臭味。而左側,是鐵通般的鐵栅欄。牆壁上燃着一盞油燈。

這裏是牢獄。

我一朝醒來,竟然躺在牢獄裏,而且不知是哪裏的牢獄,幽深寒冷,不知被關了多久。我想要起來,一只手忽然按住我的手腕,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別急,時間還沒有到。”

“什麽時間?”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他手裏拿着一把生鏽的小刀,正慢慢地撕裂我的褲腿,露出裏面傷口潰爛的小腿,我看着他,只見他白發摻雜,臉上皺紋橫生,一雙眼睛不大,卻很幽深,又有點陰險,他擡起頭看了看我,然後說道:“我在給你療傷,你別動,不然這條腿就廢掉了。”

我認命地躺回去,看來這次運氣不好,穿到了一個囚犯身上,而且還是有腿疾不知被關了多久的囚犯,幸好,這個囚犯是個男人。

牢獄裏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這個男人長什麽樣子,但是看皮膚,應該還是很年輕的。我正在七想八想,小腿那裏忽然傳來刺骨的疼痛,真的是刺骨,因為那個人用小刀挑開了我那裏潰爛的傷口,正在細心地剔除那些糜爛的腐肉。

我臉色蒼白,額頭沁出豆粒般大的冷汗,死死咬住下嘴唇看着他,他頭也不擡,只是說道:“經過了這陣,你的腿傷就能徹底好了,這樣,你才算重生了。”

重生?

他擡起頭,那雙有些陰險的眼睛看着我,“你叫杜之漪,是嗎?”

我感覺自己見鬼了,雖然我就是一只鬼。

他湊過來,“你知道嗎,其實你從來就沒有死。這些年來你一直被關在這裏,從你三歲那年,你就被關在這裏了。然後呢,十多年來,你一定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那夢裏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你以為是真的,其實,那不過是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幻術而已。”

幻術?

他又低下頭,繼續手裏的動作,我痛得開始痙攣,耳朵卻豎得高高的,他一邊将腐肉剔得幹幹淨淨,一邊從那已經露出來的白骨開始挑起附在上面的筋肉。“現在,我就把藏在你身體裏的夢蠱捉出來,這樣你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解脫?

不會是活活疼死吧!

“十多年啊,你真不容易,就這樣被騙過去了。”他一邊感嘆着,一邊又拿小刀去開始刮已經露出來的骨頭,我只來得及聽到這句話,就徹底暈死過去了。

我想,要麽這是最離奇的一場夢,要麽,這才是最最真實的故事,之前那些,才是我做了十多年的夢。十多年的夢啊,如此真實,真實得連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若說是夢,未免太過分,若說不是夢,這個在牢獄裏幫我剔骨剜肉的人,又是誰?

十年一覺荒唐夢,明朝醒來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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