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回
端王李衍日日去靜蓮茶屋偷聽人家怎麽吹捧自己和表哥,小日子過得那是神仙不換,但好景不長,尹公子接連幾日陪端王吹過堂風,終于體力不支病倒在床,再也無法舍身陪君子了。
端王無法,只好遣李世榮給尹府送去滋補藥材,再聯絡其他朋友出去玩耍。
但別家少爺一聽,這還未到荷花季節,端王就急着要去靜蓮茶屋吃茶,便覺得十分好笑。而端王對這些纨绔子弟們尋常愛去的酒屋妓館又無甚興趣,沒了尹煦牽線搭橋,他和這些陳宛公子哥們實在玩不到一起去。
于是,李衍只得悶在王府裏數日子。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想起道觀中的母親,便玩心大起,興沖沖地跑去王府內的清心觀騷擾陳宛太後。
陳宛太後被兒子纏得煩不勝煩,當即喚王府管事取來府內總賬交給李衍。
李衍看這記載得密密麻麻的賬簿,深感疑惑。李崔氏交代,李衍身為王爺必須懂得經營之道。她知李衍不精算數,便要他從最簡單的厘算賬目學起。眼前這本總賬簿就交由李衍察驗核對。
光是對賬還不算完,五日之後,李衍必須想出幾條開源節流的好法子,寫在紙上與總賬一起交還于她。
李衍本意是找母親玩耍,卻沒想到領了這麽個無聊差事。
屋漏偏逢連夜雨,陳宛太後不但把總賬丢給了李衍,還命令王府主事、賬房先生等人一律不許給端王幫忙。
李衍只得抱着賬簿委委屈屈地回了聽泉閣,清心觀終于獲得了片刻安寧。
端王是孤立無援苦不堪言,李世榮等忠仆看他翻閱如此繁瑣的賬簿實在辛苦,便委婉提點殿下:太後娘娘只說不許王府主事和賬房先生出手相助,可沒說洗竹苑那位幸原公子不能給殿下幫忙呀。
其實,李世榮等人這番話正合了李崔氏的良苦用心。
都說知子莫若母,李崔氏很清楚自家兒子有幾斤幾兩。她故意為難李衍,并不是真的要他學習經營或者開源節流。不過是看李衍這幾日只顧自己玩耍,冷落了崔渚,故而心中着急,才随便塞給李衍一些繁瑣事務,這是要逼得兒子沒有辦法,只能找侄子聯絡商議。如此一來,兩個年輕人也好多親近一些。
李衍卻不知母親的婉轉心思,只當李世榮他們找到了太後話裏的漏洞,當即喜出望外,抓着他們詢問崔渚的病究竟好了沒有,能不能起來給本王幹活。
一聽端王問起崔公子的病情,聽泉閣的仆人侍女們皆開口答話:有的說崔渚的病已經好利索了,王府的大夫大前天給他換了一副溫潤滋補的藥方;有的說前日去後廚正巧遇到了崔家書童,崔伯星請廚娘做些略帶油水的食物,好給公子補身子;有的則說昨天經過洗竹苑時,聽到苑牆裏傳來崔公子的聲音,他正在囑咐書童開箱曬書,想來應該是好的差不多了。
侍女們七嘴八舌吵吵鬧鬧,李衍聽得頭暈腦脹,又機敏地抓住其中話頭,問道:“等等,你們幾個明明是在聽泉閣侍候的,沒事兒怎麽會經過洗竹苑?你們跑那麽遠的地方去幹什麽?”
侍女們互相看看,皆捂嘴竊笑。
李衍反應過來,氣惱道:“不就是個幸原公子嗎?有什麽大不了的?哪裏值得你們走那麽遠的路去洗竹苑偷看?”
李世榮解釋道:“大家從小到大就聽娘娘誇贊崔公子多麽聰慧過人,我們本來就好奇幸原公子的風采。若是第一天接風宴上見到了還好說,但公子偏偏生了病不能見人,他愈是不讓人看,我們就愈是想看吶。”
侍女們都點頭應和,還說她們跟李衍一樣聽聞幸原公子名聲已久,好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崔雁洲究竟長什麽模樣。如今崔渚進了王府這麽多天,卻只有李衍一人見過他的模樣還跟他說過話,這不公平。
李衍冷笑一聲,道:“李世榮,姑娘們好奇去圍觀崔渚就算了,你是本王的貼身侍衛,你居然也背着本王去洗竹苑偷窺一個大男人?”
李世榮讪笑道:“殿下這幾日跟尹公子出門玩耍,都不帶上我們。我們是殿下的貼身侍衛,若是不能貼着王爺的身子,我們就沒事兒幹了呀。”
李衍聽得渾身惡寒,道:“罷了罷了。但我聽說古時有個美男子,一出門就被婦女圍觀。他心裏實在憋悶,結果年紀輕輕就駕鶴西去了。所以你們都小心一點兒,千萬別把崔渚給看死了。哼,我瞧這厮一病就病這麽多天,白長了那麽高的個頭,其實嬌弱得很呢。”
衆人一聽,皆受到不小震動。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原來這世上除了老死病死餓死冷死的,還有人被活活看死的。于是,侍人們紛紛應允,再不敢看了,再不敢看了。
李衍這才滿意,又想起母親交代的要緊事兒,便指揮李世榮帶上賬簿,一起去洗竹苑找他的“左膀右臂”尋求幫助。
也是李世榮多嘴,出門時多問了句:“殿下今天不男扮女裝了麽?”
李衍這才想起來還有這茬!于是心思更加活絡,趕緊喚侍女們從側廂房取來女裝首飾。
事出緊急,李衍今日也來不及精心梳妝,只穿了件淺綠絲裙外罩碧色紗衣,長發如瀑垂在身後,再戴一支素銀珠釵和一對玉手镯,便如一只小玉兔般快活地奔向了洗竹苑。
進到洗竹苑一看,崔渚果然是病好了,竟坐在院子裏面曬太陽,也不怕小風一吹再受風寒。
好在今日無風,日光和煦。那崔伯星在灑掃竹苑,手腳勤快極了,而崔渚從屋裏搬了張竹塌,正坐在廊下翻閱一冊古卷。
幸原公子依舊穿着一身舊衣,不過與上次的村口老嬷寝衣不同,今天他穿着件湖藍交襟長衫,頭上還戴着淡藍色的頭巾。
李衍瞧表哥那湖藍色的高挑身影悠閑地倚在碧綠竹榻上,如玉面孔映着溫柔日光,潇灑文雅又英挺清俊,不正是李衍夢寐以求的既有姿色又有男子氣概的美男子形象麽?
崔渚凝神着翻閱古書,偶爾咳嗽一兩聲,眼神都不離開書本,看起來是無大礙了。
李衍心中尤喜,便領着李世榮走到廊下。崔渚這才注意到院裏進了兩位不速之客,擡眼一看,又是那鬧人的小表妹宜安。
宜安表妹今日倒不像之前那樣披頭散發形容癫瘋。她穿着件碧綠紗衣,頭上戴着素銀釵子,一頭烏發在日光中漆黑生輝,襯着面色粉糯可愛,好似嬌俏白桃花。
她還彎腰湊到竹塌前,一對含笑眼波盈盈地看着崔渚,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一下子如同浮光掠影白駒過隙,崔渚直直地瞧見了表妹的綠袖管裏冒出一截兒白生生的手臂,左右手腕的青玉手镯互相碰了一下,叮咚一聲清脆悅耳。
李衍在崔渚眼前揮了揮手,奇怪地問:“雁洲哥哥,怎麽眼神呆呆的呀?崔伯星,你家幸原公子的病是不是還沒好利索?”
崔伯星一見“宜安姐姐”就臉紅了,握着笤帚結巴半天答不上話。
崔渚回過神來,忙道:“是宜安妹妹。抱歉,我看書看久了,猛一擡頭,眼神有些犯花。對了,妹妹今日怎麽有空來洗竹苑?可是端王殿下那邊有什麽吩咐?”
李衍聽這位“左膀右臂”如此機靈上道,心中更是喜悅,也總算理解母親為何非要給他安排個幕僚了。
他接過崔渚手裏的古卷,嬌聲道:“瞧哥哥這話說的,當初不是你叫我吃了閉門羹麽?現在又說得像是我不願意來看你似的。罷了罷了,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這些。你看,你來端王府也好幾天了,我們府裏可是不養閑人的。你既然病好了,就開始幹活罷。”
崔渚以為宜安表妹是給端王傳話的,便從善如流地說:“崔某全憑殿下差遣。”
于是李衍揮揮手,李世榮就把王府總賬送到崔渚面前。李衍又将母親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了崔渚聽,只是把話語裏下達命令的人從陳宛太後換成了端王。只道端王殿下要考校你的才幹,所以讓你看看賬簿。你好好檢閱,再想幾條開源節流的法子出來。
崔渚接過賬簿,信手翻開匆匆一看,其中記載的皆是王府內外兩院吃穿用度的瑣碎事情,不由心想,這哪裏像是王爺在考校幕僚,分明像是婆婆在考驗新嫁兒媳。
崔渚心生懷疑,又去看宜安表妹的神情。
李衍就地坐在崔渚腿邊的腳凳邊上,雙手托腮撐着竹榻,仰着張清麗小臉,直勾勾地盯着崔渚,星眸閃爍櫻唇帶笑,活像只狡猾的小貓兒。
崔渚暗自猜測,這賬簿怕是太後或者端王交給宜安姑娘做的活兒。宜安姑娘要麽是嫌麻煩,要麽就是幹脆不會看賬簿,所以把這苦差事轉手推給了他。
要說這幸原公子,也真不愧是年少成名的才子。雖受了李衍的哄騙,但真遇到正經事,他又能把個中原委猜測個八九不離十,可稱是心思剔透,胸中有顆七竅玲珑心了。
李衍等得着急,便趴在崔渚的膝頭急切地問:“怎麽?你堂堂幸原公子,原來也不會看賬簿麽?”
這一個“也”字,可就徹底坐實了崔渚的猜想。
崔渚心知宜安姑娘受端王寵愛,就算到頭來交不了差,也未必會受到有什麽責罰。但表妹既然求到他這裏來了,就一定是想在王爺面前表現一番。崔渚性子和緩,不願使這可愛表妹黯然而歸,便道:“辛苦妹妹送賬簿來,雁洲定會完成端王的吩咐。”
李衍高興極了,說:“那我就在這裏等着,你寫好開源節流的方子,我就可以直接帶走。”
崔渚問:“殿下要得這麽急麽?”
太後那邊給了李衍五天時間,但李衍心想,幸原公子三歲識字五歲作詩,處理一本賬簿哪裏需要那麽久的時間,便道:“怎麽?難道你今天做不完麽?”
表妹又在癡纏“幸原公子”這個名頭了,崔渚真不知她為何如此執着于這個虛名,便道:“那我試試看罷,妹妹不如進屋來等。”
李衍道:“不必,我就在這竹榻上等。”
崔渚點點頭,捧着賬簿起身走入內室,崔伯星也跟進去侍候左右。
轉眼間,院內只剩下李衍與李世榮主仆二人。
看表哥走了,李衍立即撿起他剛剛在看的古卷,爬上竹榻,學着崔渚剛剛的模樣,擺了個魏晉狂士的悠閑姿勢,得意洋洋地說:“李世榮,你看我這樣有沒有幾分幸原公子的風采?”
“這……”
李世榮剛剛瞧幸原公子用這癫放姿勢看書頗顯潇灑飄逸,但是自家王爺照貓畫虎,倒像個不正經的小瘋子。
見李世榮猶猶豫豫不答話,李衍那對被侍女悉心描畫過的柳眉登時一豎,道:“李世榮,本王問你話呢!你說,我這樣像不像幸原公子?”
李世榮忙道:“殿下穿着女裝,屬下眼拙,實在是不……不太好分辨。”
“真笨!”
李衍在自家侍衛那兒讨了個沒趣,便氣呼呼地在竹榻躺下,翹起二郎腿開始翻閱古卷。翻了兩頁,又想起什麽,坐起身來問:“李世榮,那你剛剛看見幸原公子站起來走路的模樣了麽?”
李世榮點點頭,李衍道:“你估摸着幸原公子身長有幾許,我跟他又差了多少?”
李世榮道:“幸原公子自是長身潇灑,殿下你……你還年幼,不必着急的。”
“這跟年歲有關系麽?”李衍狐疑地反問,“李世榮,你不是和本王同歲麽?本王看你倒是比幸原公子個頭還高阿。”
李世榮忙在竹榻前跪下,無奈地說:“屬下一介武夫,哪能跟王孫公子們相比?”
李衍邪邪一笑,拎着李世榮的耳朵說:“好阿,原來你也學會花言巧語哄騙于我了!”
李世榮自掘墳墓叫苦不疊,正待低頭認罪,卻見崔渚捧着賬簿走出內室。
李衍來不及收手,就叫崔渚撞見了“宜安表妹”面目猙獰折騰下人的情狀。
院內三人登時一驚,卻是心思各異,其中又屬崔渚最為驚駭。
他早知道宜安表妹十分受寵,他也認得李世榮是端王身邊的皇家侍衛,而這宜安表妹居然敢如此折磨端王的親信。崔渚暗嘆端王對宜安表妹的嬌縱之深,遠遠超乎他的設想。
那一邊,李衍忙松開爪子繞過了李世榮。李世榮立即退至一邊,李衍強自鎮定,嬌喝道:“雁洲哥哥,你這麽快就看完賬簿了麽?”
崔渚想起了正經事,捧着賬簿說:“我剛剛粗粗浏覽了一遍。王府記賬細致入微有條有理,上到太後王爺,下到雜役幫傭,每一日每一項流水開銷都記錄在案。我雖沒走出過洗竹苑,但是看過這一本總賬後,整個王府的人員脈絡日常生活,我都已了然于胸。”
李衍道:“這麽說,你只要看過這本總賬,就能想出節約經營的法子了?”
“确實如此。”崔渚頓了頓,又遲疑地說,“正如我剛剛所說的那樣,這本總賬記錄了王府上下每人每天的開銷流水,但我翻遍賬簿,卻發現賬房唯獨漏掉了一個人。”
李衍眨了眨眼,呆呆地問:“誰阿?”
崔渚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