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回
李衍先是一愣,接着暗道不妙!
本王機關算計,卻唯獨忘記了這本總賬詳細記錄王府人員生活,定然不會記載莫須有的“宜安表妹”的開支明細。怪我一時不察,竟叫這崔家表哥抓住了狐貍尾巴!
端王殿下平日雖是懶散悠哉小孩脾氣,但到底是出身皇家的金枝玉葉,一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當下心思急轉,立時就有了對應良策。
李衍先是轉向李世榮,好聲好氣地請這位皇家侍衛離開,留他與雁洲哥哥單獨說話。李世榮認定自家王爺已經穿幫,聽了殿下命令,便如臨大赦般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待李世榮逃也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李衍便氣沉丹田一聲清喝,接着,就如倦鳥歸林般猛地飛撲入崔渚懷中!
崔渚忙舉起雙手擡高賬簿,李衍順勢結結實實地環抱住表哥的腰背,一張清麗小臉也緊緊地貼在表哥的胸口之上。
崔渚哪敢與端王情人如此狎昵?當即大駭就要推開宜安表妹,卻又驚覺此女纖細身段正在不住顫抖,耳畔還傳來了一陣細碎哭聲。
崔渚心思一震,卻是無法再推開這嘤嘤哭泣的少女了。
李衍一邊假哭,一邊憂愁地說:“雁洲哥哥,其實、其實我騙了你呀!”
崔渚勸道:“妹妹別哭了,好好說話,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這王府賬簿裏唯獨沒有你的名字,竟好像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似的?”
李衍伏在崔渚那散發着木香的溫熱懷中,一對水盈盈的眼珠狡黠地轉轉,幽幽地說:“雁洲哥哥,我先前說我備受太後和端王的寵愛,這話一半是真的,一半卻是假的。”
崔渚略作思索,道:“可是太後娘娘并不喜歡你?”
“正是如此。”李衍抱緊了表哥的腰背,委屈可憐地說,“我與端王自幼兩情相悅,但娘娘嫌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端王。所以當初端王要來陳宛建府時,太後就随便将我許了個皇都人家。但端王殿下太喜愛我了,他不願意與我兩地分離,更不願意我嫁作他人婦。所以,所以……”
崔渚接過了話頭:“所以,端王殿下就違背太後懿旨,将你帶來了陳宛。這下子,太後恐怕更是嫌惡你了。”
李衍搖搖頭,道:“太後并不知道我來了陳宛。”
崔渚愣住了,李衍這瞎話則是越編越流利:“雁洲哥哥有所不知,端王是瞞着太後偷偷将我藏在聽泉閣的。所以,太後娘娘并不知道我來了陳宛,如今全府上下都合力瞞着太後。端王還買通了我的夫家,所以他們也沒有揭發于我。我平日裏就住在聽泉閣,用度開銷都直接從端王私庫取現銀。因此,這王府總賬上才沒有我的名字,太後還以為我在皇都呢!”
崔渚聽完此番話卻是臉色一沉。
大周朝民風開放,貴族富豪偷養情人并不是什麽稀罕事。但宜安表妹好歹是陳宛太後娘娘的幹妹妹的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兒,端王殿下居然協助她逃婚,還将她沒名沒分地藏在王府裏,說是愛之深情之切也罷了,但如此草率之舉未嘗不是斷送了宜安妹妹的一生?
可笑崔渚先前還羨慕端王王孫真性情,敢于把握住身邊的佳人,現在看來,端王不過是個被情愛沖昏了頭腦的年輕人,以至于只顧着短暫厮守,而不替表妹的前途名聲做長遠打算。
李衍悄悄打量崔渚神色,只見崔渚垂首默默地望着他,清朗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憐惜不忍,便知自己這番已經把表哥給糊弄過去了。
于是,李衍又咬着嘴唇,可憐兮兮地說:“雁洲哥哥,我先前騙你是不願叫你看輕于我,你不會怪我罷?”
崔渚嘆了口氣,嚴肅地說:“宜安妹妹,若是有朝一日太後娘娘發現了你和端王如此欺瞞于她,必然會雷霆震怒發作一番,到了那時你該如何自處?你還是先考慮考慮這個問題罷。”
好個仁義慈悲的幸原公子。李衍心中偷笑不已,面上卻是憂雲愁月,說:“太後娘娘待在清心觀,平日裏足不出戶,就算我在王府招搖過市也不會被她撞見。雁洲哥哥,求你跟王府其他人一樣守口如瓶,如此以來,太後一定不會發現我。”
崔渚卻搖了搖頭,道:“道理并不是這樣。人說紙是包不住火的,所有謊言都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罷了。”
李衍如夢方醒心中一驚。
沒錯阿,就算本王今天把幸原公子蒙騙過去了,但天下到底只有一個李宜安。有朝一日,崔渚一定會發現端王男扮女裝耍弄他的事情,或早或晚罷了。
按照原本的計劃,李衍既然已經想到這一步棋,那麽下一步棋,他必然是要盤算如何在崔渚發現之前就先抓住他的軟肋再狠狠折磨他一頓,能讓他在所有人面前丢盡臉面更是妙哉。
但此時此刻,李衍軟軟地伏在崔渚那溫柔的懷中,望着表哥舉世無雙的如玉面孔,再嗅着他淺藍舊衣上綿厚的沉香味道,心思悄然轉換,下一步棋居然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位置上。
端王此時心想着,若是表哥發現了我男扮女裝耍弄他的事情,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氣得再也不理我?他會不會氣得扭頭回幸原去了?
一想到幸原公子進入王府短短幾日,還未給他幫上什麽忙或成就什麽事業,就要被氣得甩袖離開,李衍心中登時虛得發慌。
這般心虛恐懼的心情,竟讓端王恍然憶起了兒時舊事:
李衍幼時有一次淘氣在皇家花園爬樹,一不小心爬得太高,立在危枝上不敢下來了。端王宮裏的太監、侍女、侍衛等在樹下撐開厚厚棉被,齊聲喊他跳下來,端王卻是抱着樹幹死也不肯放開。
當時還是妃子的李崔氏心裏着急,便令李世榮上樹去救端王。誰料李世榮剛攀到端王腳下,就被驚恐失控的小李衍給一腳踹開了。李世榮猛然落地,還把端王身下幾米的樹枝齊齊壓斷。旁人再尋不到落腳之處,皇宮裏的梯子又不夠高,這下子,誰也沒辦法上樹救端王了。
可憐的小端王就這樣孤零零地抱着樹幹,從白天一直待到了黑夜,最後,還是太子李沛聽說了此事,才從東宮趕來端王宮幫忙。
李沛先是爬上宮人們撐開的棉被,再張開雙臂喊李衍跳下來,又笑着勸他沒什麽好怕的,就算這些棉被不夠結實,死的也只會是壓在下面的李沛而不是李衍。
李衍哭喊着說不想壓死太子哥哥,李沛當即哈哈大笑,大喊:“宜安小公主又哭鼻子了!”
聽到“小公主”這三個字,李衍當即熱血上頭,擡起小手就要敲太子的腦袋。雙手一松開,人也就了失去支撐,端王小小的身子如斷線風筝般直直地落入了哥哥懷中。
雖然李衍事後遭到了母親的責罰和皇兄的安撫,但他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忘掉被困在高樹上的那種感覺:
王宮就在眼前,他卻不能回去。別人都能看得到他,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得了他。天大地大,山高水長,唯獨他被孤零零地困在小小一隅動彈不得。前後左右都是死路一條,只有爬的更高或者跌回地面這兩條路而已。
李衍閉緊雙眼,愈加用力地抱緊了崔渚的腰背,心裏沒來由得一陣發慌。
他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起竟然又一步步爬到了危枝之上,等到察覺的時候,已經是進退兩難欲哭無淚了。
這一次,恐怕沒有人能舍身在下接住他了。
要不……要不就此收手罷?
李衍左思右想猶豫不決,便擡起頭,怯生生地問崔渚:“表哥,若你是太後娘娘,你要是知道了自己被親人欺騙,你會……你會生我的氣麽?”
崔渚點了點頭。
李衍心中一涼,着急地追問:“你堂堂幸原公子,心胸氣量居然如此狹隘?”
這與“幸原公子”又有什麽關系呢?
崔渚想了想,耐心地與小表妹解釋:“任何一個人,不管脾氣再好才學再高,若是受到了欺騙,那也是一定會生氣的。宜安表妹,你好好想想,若是人人都滿口謊言不說真話,那麽皇帝還如何治理天下?長輩如何管教晚輩?先生又如何輔導學生?人白白長了一張口、三寸舌,難道是拿來說謊的麽?若是做人滿嘴謊言口蜜腹劍,那還不如不能言語的禽獸呢。”
原來我堂堂真龍之子竟是禽獸不如了!
李衍臉色一白雙膝一軟,無比虛弱地倚在崔渚懷中。
崔渚則一手握着賬簿,一手攬住了李衍肩背,溫言寬慰:“宜安妹妹,我可以先替你瞞住太後,但你今日回去以後,一定要與端王認真商量。你和殿下尋個日子,去清心觀向太後坦白了罷。太後畢竟是長輩親人,定然不會狠厲地責罰你們。”
李衍愣愣地看着崔渚,還未來得及說話,崔渚又接着說:“就算太後執意要把你趕出王府也無妨,還有我在呢。”
李衍驚疑地問:“這是什麽個意思?”
崔渚笑了笑,說:“我崔家雖不是王侯之府,但也算一方世家。若是你被太後逐出府外無處可去,那麽我就給家裏傳封書信,把你送到幸原去。崔家雖然不能給你榮華富貴,但粗茶布衣還是綽綽有餘的。若你想要嫁人,我也會親自安排給你尋個好夫家。如何?這下子你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罷?”
這崔家表哥難道是古時聖人的投胎轉世麽!
李衍低下頭,心力交瘁地喘着粗氣兒,胸悶氣短地說:“沒想到堂堂幸原公子居然這麽愛管別人家的閑事。”
崔渚道:“你的事情并不是閑事。”
李衍更覺自愧不如,最後掙紮着問:“你……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有什麽特別的麽?”
崔渚笑道:“你當然是特別的,你可是堂堂幸原公子的小表妹阿。”
李衍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崔渚說出“幸原公子”這四個字。之前李衍在崔渚面前喋喋不休或真或假地提起這個名號時,崔渚總是一副很無奈的樣子,似乎并不願意背負這個過于沉重的美譽。
而此時,崔渚難得自稱“幸原公子”,神态語氣竟是如此潇灑從容,清朗氣質中又透露出一派傲然風骨,直叫李衍自慚形穢無言以對,在高大完美的表哥面前再也擡不起頭了。
本王認輸了,認輸了!
你這幸原公子确實是金玉其外金玉其中,比我這真龍之子還堪稱人中龍鳳在世聖賢!
人間的事情,便是如此曲折矛盾變化無常:
李衍明明早就打定主意要狠狠折磨崔渚,可是眼下崔渚真的信了他的謊言,又如此設身處地為他着想,李衍卻覺得臉紅心跳臊得不行。
從前母親說他是小孩子脾氣,他還不甚服氣。現在想想,自己打算對表哥做的事情确實太過幼稚了。
不說這位幸原公子知道真相後會怎麽想,就說那長袖善舞的尹煦,若是知道此事也定會毫不留情地嘲笑于他。
崔渚還等着宜安表妹懸崖勒馬悔過自新,在他那殷切和藹的目光之中,李衍猶豫半天,終于咬着下唇,輕聲細語地說:“好。”
而盤繞在端王心頭揮之不去的“我是騙你的”這句話,終究如同一個攀上危枝的頑皮小童,結局注定是失足墜落地粉身碎骨,或早或晚的事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