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回

崔渚雖然伏在地上,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屏風後傳來了宜安妹妹的聲音。

可是,屏風後的人應該是端王阿?端王的聲音竟然和宜安妹妹一模一樣?端王居然也管我叫“雁洲哥哥”?

屏風之後,李衍心中一驚,慌忙地捂住了嘴。

糟糕糟糕,本王怎麽發出聲來了!

那李世榮卻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忙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崔渚,道:“崔公子請走罷,再不上路就要來不及了!”

崔渚卻像是着魔一般,竟不知從哪兒生出來一股邪勁兒,居然一把掀翻皇家侍衛李世榮,跟着擡起一腳直接踢翻了面前的山水屏風!

厚重的四折屏風嘩然倒落,李衍來不及躲避,就那樣被屏風給結結實實地壓在了下頭。

端王痛呼出聲,疼得渾身發抖,又看到崔渚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臉看,忙以袖掩面,色厲內荏地說:“崔雁洲,你好大的膽子,你是想謀害親王麽!”

李世榮已經不忍直視,将臉轉到另一邊去了。

見到屏風後的人真的是“宜安妹妹”,崔渚臉色蒼白雙手發顫,直勾勾地盯着李衍瞧。

李衍呲牙裂嘴連聲叫疼,崔渚才如夢初醒,忙掀開屏風,将李衍一把拉了起來。

然而李衍的雙腿已經被屏風壓得發麻,站也站不住了,只好順勢倚在崔渚懷中。

崔渚還低頭瞧着李衍的面容,愣愣地問:“宜安?你怎麽穿着男裝……你怎麽能穿親王的服制呢?”

那個被困在危枝上的孩子終于跌落在地了。

李衍腦海中一片空白,當下已經想不到任何借口,索性把心一橫,坦白道:“雁洲哥哥,我不想再騙你了——我就是端王,我就是宜安呀。”

崔渚疑惑不解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哥哥不明白。”

自從昨日得知老祖去世的消息後,崔渚已經換上了一身潔白孝衣,李衍就伏在崔渚懷中,盯着他孝衣雙襟上的淺色暗紋,難堪地解釋道:“這王府裏只有一個李宜安,那就是我。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宜安妹妹’,這些日子,一直是我男扮女裝跟在你身邊……是我騙了你阿……”

崔渚卻是無法相信這番震驚視聽的言論,失措之下,竟然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說:“這怎麽可能呢?宜安妹妹就是宜安妹妹呀。”

又轉向李世榮,問:“你家王爺究竟在哪裏?是不是端王不想見我,所以才讓宜安妹妹女扮男裝來糊弄我呢?”

李世榮已是極力低調不想讓人注意到自己,卻還是崔渚點了名,無奈只好轉過身來,道:“這、這位就是我家王爺。這兩個月以來,陪伴在您身邊的一直都是我家王爺。殿下也是一時貪玩才會男扮女裝,并不是有意耍弄您……崔公子,還請您息怒阿。”

崔渚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了。他薄唇微啓像是要說什麽,卻終究只是微微顫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李衍見崔渚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樣,忙道:“雁洲哥哥,昨日在暖車上我還問過你,若是我騙了你,你會怎麽辦?還有,若是我是男孩兒,你又該怎麽辦……”

這幾句話都是宜安妹妹昨天在暖車上同崔渚說的,再無第三個人聽到。饒是崔渚再不願意相信,但是聽到李衍說出只有宜安妹妹才會知道的話,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端王真的就是“宜安妹妹”!

崔渚愣了一會兒,突然像是觸碰到了什麽致命毒物一般,手臂一松推開了李衍。

李衍雙腿被屏風壓得酸痛,沒了支撐便當場跪在地上。但比腿還痛的,卻是胸腔中那顆刀割火烤般的心。

端王再也顧不上什麽臉面,緊緊地扯住了崔渚的衣擺,苦苦央求道:“哥哥,雁洲哥哥,求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崔渚的眼睛已經紅了,卻因為常年教養而強行壓抑,只是胸口不停地劇烈起伏,又低頭看着端王,啞聲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一看表哥幾欲落淚,李衍的眼睛也立即紅了,清澈的淚水幾乎在一瞬間盈滿了晶瑩的眼眸,又順着粉糯的腮幫滑落。

李衍握住了崔渚垂在身側的冰涼的手,從他第一次見到崔渚那一夜的情狀說起,将自己男扮女裝的心路歷程全部複述一遍,又哀聲祈求道:“雁洲哥哥,求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真相了,但你說過‘撒謊者禽獸不如’,我好害怕你會厭惡我,所以我才拼命瞞着你……”

崔渚慘然一笑,道:“原來這都是我的錯了。都怪我,怪我那夜不該把你誤認成公主,都怪我……當初不該對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不、不!”李衍緊緊地握住崔渚的手,争辯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心存僥幸!我總想着,或許我能把這些謊言給神不知鬼不覺地圓過去,所以才遲遲沒有告訴你真相。”

說着,又仰起小臉凝望崔渚,萬般可憐地說:“雁洲哥哥,對不起,我再也再也不會騙你了,我發誓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崔渚強行從李衍冰涼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冷眼細細打量李衍的面容,才覺得自己從前是多麽眼拙愚鈍。

端王殿下确實如同傳言一般男生女相。今早崔渚還見過陳宛太後,便知這母子倆容貌極其相似,俱是世間難得的清麗美人。再說端王個頭尚未拔高,所以他身材纖細如同少女,這才把崔渚給蒙騙過去了。

但端王卻不是什麽美麗少女,而是個少年。

崔渚确實被李衍的皮相和狡黠給騙了,但若是他從前有仔細想過,那麽他一定也能發現李衍身上的重重疑點和自相矛盾的地方:

若是尋常女子從小生長在宮闱王府之中,怎麽會像宜安妹妹那樣嚣張跋扈不知禮節?

宜安妹妹自稱是端王的隐秘情人,但她平日說話做事又都是那樣頤氣指使,一看便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裏有半分隐秘低調可言?

可憐崔渚從小到大都未見過像“宜安妹妹”這般活潑張揚的“女子”,才不由自主得被“她”吸引。

端王男扮女裝,把崔渚當成從鄉下來的土包子随意耍弄,崔渚還信以為真地上了當,甚至真心實意地喜歡上了人家……

崔渚又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在觀潮樓上對李衍說的那句“宜其家室,安既且寧”,現在想來,只覺得無比諷刺可笑。

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兒,崔渚閉上了眼睛,終究是沒有落下淚來。

他一字一句地說:“宜安,我對你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實意,但你對我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又有幾句是假的?”

李衍哭得淚流滿面,抽抽噎噎地說:“我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騙你了……哥哥……哥哥……”

崔渚道:“我卻是不敢再信你了,端王殿下。”

崔渚現在的反應就是李衍一直以來最害怕的事情,李衍伏在地板上泣不成聲,洶湧淚水模糊了視線。

崔渚默默轉過身,徑直走出了聽泉閣。

他的腳步跌跌撞撞的,背影看起來孤獨而寂寞,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已經熄滅。

李世榮看了看傷心欲絕的端王,又看了看落寞離去的崔渚,最後咬了咬牙,拔腿追了出去。

誰料他剛追到門口,又一步步倒退了回來。

李衍茫然地擡起頭,淚眼朦胧中,一個身着道袍的清麗女子立在門口,道:“不許再追了。”

“母親……”李衍心中更是發顫兒,哭着問道,“母親,你都聽到了是麽?”

李崔氏合上門扉,轉過身道:“該聽到的我都已經聽到。沒有聽到的,我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你這孩子……唉……平日裏,就算你再怎麽孩子氣,我都一味縱容着你。因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不是個壞孩子。但是什麽玩笑能開,什麽玩笑不能開,這點道理你都搞不明白嗎?你怎麽能幹出這種傻事來?”

李衍哭着說:“我知錯了……知錯了……母親,求你快去把表哥追回來罷。”

李崔氏略作沉吟,道:“衍兒,你是不是喜歡崔家表哥?”

李衍不敢回答母親的話,李崔氏又道:“無論你是不是喜歡雁洲,雁洲都是真心愛你。就憑這一條,我就不會允許他再回你身邊。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他的前途着想。你們年紀還小,遇到一個人,就覺得是此生摯愛非他不可。須知天底下有萬千閨秀淑女,你們從未見識過什麽人間風月,又怎麽能輕易說愛與不愛呢?未免太輕率了些。”

陳宛太後這番話是涉世未深的李衍所無法反駁的,他只覺得母親的話說得不對,但究竟哪裏不對、為何不對、什麽話又才是對的,他卻說不出來。

李衍腦子裏暈暈乎乎亂七八糟的,只有那個孤獨離開的雪白背影無比清晰。

李衍便坐在地上,眼含淚花地說:“母親,兒子一想到雁洲哥哥,心裏就好難受好難受,難道這不是愛麽?”

李崔氏來到兒子身邊就地坐下,将他攬入懷中,柔聲勸道:“有些人,有些事,你今天想着,心裏會感到疼痛難忍,明日想着,依舊會疼痛難忍。可是過了三天、四天,那酸楚卻會慢慢鈍弱……等到過了幾個月,等到再過了幾年,你再想起雁洲就不會再心痛了。你只會感嘆自己當年太過年輕沖動,可能還會覺得可笑或者丢臉,也未可知。你的表哥也是一樣。經歷過三年春秋,他不會再怨你,也不會再怪你,只會當這些事情都是年輕糊塗罷了。”

李衍确實是不能再想崔渚了,一想起他,整顆心就疼得擰在一起。于是,李衍哭着問:“是真的嗎?”

李崔氏輕輕按揉李衍酸痛的腿部,篤定地說:“千真萬确,屢試不爽。”

李衍從小就覺得母親心智聰慧,她說對的事情就一定是對的,她說好的人那就一定是好的。

果然,這一回,陳宛太後又一語成谶了。

崔渚接到父親書信後便即日啓程,不久就回到了家鄉幸原。

回家之後,崔渚給陳宛太後寫了一封言辭端正的書信。

信中,幸原公子先是感謝陳宛太後有心栽培,再說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大用,還請太後另尋高明。

陳宛太後回信一封,表示理解。從此以後,崔渚再也沒給端王府寫過一封信。

沒有了書信往來,李衍心中愁緒更是難遣,日日夜夜都思念着崔家表哥。

他常常一個人倚在小軒窗前發呆,或是在人去樓空的洗竹苑裏獨自踱步,又或者在廊下竹榻上坐一整天。

空庭冷苑,竹林潇潇,孤身一人,倍感凄涼。

有時,尹煦等人也會來邀端王出門,端王也是會去的。

但每次出門,端王都會去觀潮樓上站一會兒。別人以為端王是喜愛觀賞江水大潮,只有端王自己知道,他是來看那江水中的孤獨小島、追思那如玉公子的。

陳宛太後也不勸說李衍,只是慢慢地等着,等着。

一月、兩月……一年、兩年……

李衍慢慢地從悲涼心境之中恢複過來了。

好似他幼時跌落樹枝時被樹枝所劃破的那些傷口,經過光陰愈合,再疼痛的傷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年過去了,李衍長高了,也長大了,再不會有人将他錯認成女子。除了外貌改變,他為人處世也成熟起來,不像從前那樣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幼稚多變。

端王放下了從前的人與事,恢複了活潑樂觀的性格,也認識了更多朋友夥伴,觀潮樓更是很久沒再去了。

這并不是說李衍把崔渚給忘到腦後了。

恰恰相反,李衍不但沒有忘記崔渚,他反而将從前與崔渚相處的那些日子記得清清楚楚:男扮女裝耍弄表哥也好;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也罷;王府裏,表哥為他做過的事;觀潮樓上,表哥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以及分別時的心痛酸楚……

一樁樁一件件,李衍全部記得清清楚楚。

雖然記得很清楚,但這些回憶已經不會再讓李衍臉紅心跳或心痛難耐。

正如母親所說的那樣,與崔渚分別以後,李衍對表哥的那種莫名情愫已然随着春去秋來而如水消融。再想起崔渚時,他心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潔白身影。

至于從前男扮女裝惹出的那些鬧劇,李衍只覺得往事不堪回首,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衍私心揣測着,崔渚恐怕也經歷了相似的心路歷程。所以,這位知書達禮的幸原公子才從未給端王寫過一封信或是再踏入過陳宛府一步。

如此也好。

李衍與崔渚都已經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了。若是兩人相遇,彼此只會覺得難堪可笑,那麽還不如不要再見面,就讓那些少年舊事都過去罷。

李衍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遇到崔渚了。

所以,一別三年之後,當他在皇宮家宴上遇到了新任中書令崔渚崔大人時,他才會大吃一驚,差點沒在皇族親貴和朝廷重臣眼前摔個大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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