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回
崇皓六年,風調雨順,四海清晏。
皇帝李沛決議舉辦祭天大典以感謝神明庇佑,李氏皇族的子子孫孫們皆返回皇都參加典禮,端王李衍也在其中。
這是端王在陳宛建府後第一次返回皇都。
待他告別親友,坐上四騎馬車從江南回到天子腳下時,才知時事變幻。
當朝皇帝勵精圖治,官場上風氣一新,朝堂中頗出現了些年輕面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幸原公子崔渚。
崔渚出身名門,年紀輕輕就才學過人名動家鄉。
說起來,幸原公子少年時早已經考取過功名,只因他是世家出身,崔家唯恐崔渚因門第優越而遭人懷疑彈劾,就讓崔渚暫且賦閑在家。
後來,崔老爺收到了妹妹陳宛太後的邀請,才讓崔渚去陳宛府給端王做幕僚。但這份差事也沒能做得長久,由于崔家老祖去世的緣故,崔渚在陳宛待了不到兩個月又回了家鄉。
出喪之後,崔家想着再給崔渚找個差事,正巧就收到了皇帝聖旨。
原來皇帝陛下早就看中了幸原公子的才學知識,恰好今年中書令的位置空了出來,便請崔渚來填補這空缺。
有了皇帝庇佑,崔家不再擔心會落人話柄,崔渚便謝恩領旨,不日就前往皇都赴職了。
崔渚早就美名在外,雖然年紀輕輕就領了朝廷要職,朝中也沒有人懷疑他是依靠裙帶關系才爬上來的,更不會因此而彈劾于他。崔渚便穩穩地在了中書令的位子上做了下去。
眼下,皇帝正籌備着祭天大典,皇族子弟們皆回歸皇都。
為表聖恩親情,皇帝還特地挑選吉日,在皇宮中設下了酒宴,專門款待風塵仆仆趕回皇都的皇親國戚們。
除了李氏皇族之外,皇帝還邀請了衆多朝廷命官一起夜飲。
正是在這次夜宴之上,李衍與三年未見的崔家表哥不期而遇。
彼時皇帝還未入場,賓客們三兩成群湊在一起聊天。皇親國戚們按照輩分依次坐在左席,朝廷大臣們按照品級排列坐在右席。
端王正與幾位親王閑話家常,他是這一輩裏年紀最小的弟弟,小時候沒少在宮苑中調皮惹事。因此親王們聊了一會兒,便翻出李衍的童年舊事一齊調侃端王。
李衍也不是小孩子了,一聽哥哥們又開始叫他“小公主”,直聽得面紅耳熱,卻不好像小時候那樣直接翻臉,忙謝罪逃去了右席。幾位親哥哥這才放過小弟。
端王方才松了口氣,又見右席的朝廷官員們起身與他行禮招呼。李衍便打起精神應付了一圈兒,終于看到了坐在中席的崔渚。
如今的崔渚是正三品中書令。月燭之間,華庭之上,崔大人穿着一身大紅正裝,頭戴鑲玉烏帽,端端正正地坐在長案之後。
受邀參加皇帝家宴的大臣們都是與有榮焉喜不自勝,唯獨崔渚看起來并不怎麽高興的樣子。一襲紅衣更是襯得他面色冷若冰霜,清俊儒雅的面容,正如那夜半開放的潔白昙花般,不食一點人間煙火。
李衍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坐在那裏,也沒什麽人同他說話,看起來倒是怪寂寞的。
中都督方漣大人見端王殿下正在打量崔渚,便道:“崔大人是面冷心熱,看起來雖然清高冷傲,人其實是極好的。”
端王讪笑一聲,心道這姓方的好沒有眼力見兒。崔渚有多熱情,本王不比你清楚得多?當年幸原公子可是跪在本王面前,口口聲聲要本王嫁給他做小妾,還要本王給他生孩子的。
但見方漣似乎很熟悉崔渚,李衍就問:“方大人同崔大人的關系很親近麽?”
方漣答道:“在今年新提拔的官員之中,我和崔大人年紀最輕,加之我們品級相似,因此才熟絡起來。哦,當然了,崔大人與我是君子之交,絕沒有什麽結黨營私、私相授受的事情。”
李衍笑了:“方大人怕什麽?我又不是皇帝。”
方漣也笑了,道:“說起來,崔大人原來還在陳宛王府做過差事呢,但我從未聽他說起過這段經歷,所以還不敢确定。”
原來崔渚從來不提起他從前在王府的舊事麽?
不知怎的,李衍的心中忽然起了無名火氣,便對方漣說:“本王去跟崔大人打聲招呼。”說罷,便徑直走到了崔渚桌前。
端王駕到,崔渚卻無動于衷,仍是端坐在檀木寬椅之上,平視着遠方,瞧也不瞧端王一眼。
李衍心中更是惱火,皮笑肉不笑地說:“崔大人,許久未見,您這是高升了呀。”
崔渚微微颔首,答道:“崔某見過端王殿下。” 語氣十分冷淡而疏離。
端王狡黠一笑,忽而壓低了聲音說:“雁洲哥哥,三年沒見了,你怎麽與我變得這麽生分?”
崔渚垂下眼眸,道:“崔某不敢。”
李衍自讨沒趣兒,尴尬異常。
若是換了旁人,端王肯定是要扭頭就走的,但對上了久未謀面的崔家表哥,李衍偏偏不想離開,就站在崔渚身邊尋思對策。
想着想着,李衍慢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原是崔渚常用來熏衣的水沉香。
李衍不禁有些晃神,崔渚身上的沉香味道依舊同三年前一樣綿厚安神,但崔渚本人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從前的雁洲哥哥性格溫柔和緩,臉上總是帶着笑,哪怕“宜安妹妹”再怎麽搗亂淘氣,他也只是無奈地看着李衍,從來不會責怪也不會冷落他。
但現在的崔大人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表情。李衍夾槍帶棒的問話,也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波瀾。
難道說崔渚的溫柔是只留給“宜安妹妹”的麽?
但是方漣剛剛也說了,崔渚“面冷心熱”,“看起來清高冷傲”。
若是放在三年前,崔渚是絕對不會得到如此評價的。
難道說,在經歷過三年前的事情之後,崔渚就再也不能溫柔待人,而是一味扮演冷面閻王麽?
難道……
難道是本王害得原本溫柔可親的雁洲哥哥變成如今這樣的麽?
李衍胸中忽然泛起一陣久違的酸楚味道。
他本以為這些心痛已經随着春去秋來而漸漸消融,可是一旦見到态度冷淡的崔渚,那些業已被李衍遺忘的莫名情愫又悄然複蘇了。
這邊,崔渚與李衍表兄弟倆是相對無言;那邊,華庭之中的諸位賓客有意無意地注視着這邊情況,都在看端王殿下要如何與清高自傲到出了名的幸原公子交鋒。
李衍實在是無法忍受這般沉默,便上前一步,雙手壓住桌子,從上而下逼視着崔渚,道:“雁洲哥哥,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麽?”
崔渚這才看向端王。
李衍驟然與崔渚直接對視,心中卻是一驚。
因為崔渚那對曾經無比和煦溫柔的鳳眼,現在卻變成了兩顆冰冷玉珠。漂亮依舊是漂亮的,卻也淡漠到了極點。
仿佛崔渚這個人再沒有了任何喜怒哀樂,年紀輕輕就看破了凡俗紅塵。
李衍心跳如擂鼓,而崔渚就用那冰冷眼神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才說了句:
“端王殿下長高了。”
李衍萬萬沒料到崔渚會說出這麽一句話,登時愣在原處。
崔渚卻不在乎他的反應,說完這句話又收回了目光。
此時,大殿上的禮官出來通報時辰,衆人便回歸了各自的座位。
不一會兒,皇帝皇後來到了宴廳之中。
拜谒禮節過後,皇帝又說了一番溫厚關懷的家常話,請大家在今晚的家宴中放下政事,只聊些家常話即可。
諸位賓客齊聲應和,李衍卻是走了神,聽到衆人答話才反應過來慌忙出聲,卻因為落後他人而顯得頗為突兀。
于是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了李衍身上,李衍後悔不已,卻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糊弄過去。正待起身告罪,那皇帝李沛就笑着說:“宜安小公主走神了。”
親王們與年邁有資歷的朝臣們皆哈哈大笑,端王卻是笑不出來的。
他已經長大了,哥哥們卻還把他當成小孩子開玩笑,真是比他還孩子氣。
在滿堂笑聲中,李衍終究還是起身告罪,又埋怨道:“皇兄,這個笑話你都說了十幾年了,不會膩的麽?”
皇帝轉過頭對皇後段氏說:“宜安小公主又生氣了。”
那位端莊肅麗的皇後娘娘本是正兒八經地坐在鳳椅中,聽了這話全身一抖,忍笑忍得好不辛苦
李衍臊得不行,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崔渚。
崔渚仍然是冷冷清清地坐在那裏。別人都笑,他卻不笑,也不知心裏頭在想些什麽。
見那崔家表哥理也不理自己,李衍心中很是黯然,又有些無名火氣。
酒宴照常地進行下去,席間還有歌舞樂曲助興。樂師撫琴悅耳悅目,舞女身子曼妙非凡。皇帝本是叫大家放松吃酒,賓客們卻不敢真正随意。
于是皇帝帶頭抛出一個話題,指着端王說:“阿衍,朕記得中書令崔大人從前在你的王府中當過差。怎麽你們現在都不說話呢?難道是朕記錯了?”
皇帝一開口就把崔渚拉了出來,顯然是十分器重這位年輕臣子的。
端王道:“崔大人來我府中不到兩個月,就遇到了崔家老祖過世的喪事。雖然時間不長,但崔大人也給我幫了大忙。”
皇帝笑道:“朕記得,陳宛太後從前還在宮裏時,常常會誇贊幸原公子的種種好處。久而久之,連朕也記住了這個名字。恰巧前段時間中書令的位置空了出來,朕就想起了幸原公子。派人打聽一二,才知道崔家剛剛出喪。崔氏一族舉家守孝,此番孝心感人至深。于是,朕就幹脆請幸原公子出山了。”
崔渚起身行禮,道:“微臣感激陛下擡愛。”
皇帝道:“朕瞧你這幸原公子哪兒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太冷了些。從前陳宛太後說起你時,總是說你溫柔敦厚和善可親,怎麽你來了皇都以後就變了個性格?”
崔渚仍然無動于衷,淡淡地說:“微臣惶恐。”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崔渚,說:“你在官場活動,若是如此性格,怕是要吃點苦頭了。”
崔渚還未答話,李衍卻忽然開了口,說道:“崔大人從前在我的王府中就是‘溫柔敦厚和善可親’的。怕是他來了皇都以後不敢放肆,所以才收斂了許多。”
端王這番話像是在給崔渚辯白,又像是在與衆人炫耀:幸原公子雖然對你們這些人冷冰冰的,但他對我李衍卻是不一樣的。
衆人聽到端王這般孩子氣的發言,都相視而笑。
李衍又偷偷看了眼崔渚,恰好崔渚此時也在看他。
李衍心中一動,卻發現崔大人雖然在看他,但那神色卻是不喜的。崔渚長眉微蹙,薄唇緊抿,似乎并不想讓人們覺得他與端王關系有多好。
李衍明明幫崔渚說了話,卻遭到如此蔑視,心中更是氣惱,卻不好當衆發作,只能咬牙切齒地将怒火憋在心裏。
皇帝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李衍變化多端的神色表情,調笑道:“阿衍,你對你的母家表哥倒是十分親近。朕和諸位親王都是你的親哥哥,你怎麽就對我們兇悍霸道呢?難道表哥比親哥還親麽?”
李衍還未答話,他那親哥哥之一的恭王李潇自斟自飲喝了一杯熱酒,笑道:“皇兄有所不知,表哥當然是比親哥還親的。”
皇帝問道:“此話怎講?”
恭王調侃道:“表哥可以把宜安小公主抱回家去,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以後就是風風光光的公主驸馬,我們這些親哥卻斷斷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