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回

李衍笑嘻嘻地說:“崔大人真是好雅興,放着歌舞不看竟然跑出來看蓮花,可惜了,這宮裏的蓮花都還沒開呢。”

端王的語氣自是熱絡,但崔渚只是一味望着蓮池,看也不看端王一眼。

于是端王又上前一步,與幸原公子肩并肩地站着,道:“雖然皇都的蓮花還未開放,但江南的蓮花卻已經開了。崔大人知不知道,陳宛城中有一家靜蓮茶屋,茶客皆是城內的文人雅士,風雅極了。若是崔大人哪日得了空閑,不如去陳宛玩一玩罷。”

崔渚冷冷地說:“崔某公務繁忙,并沒有空閑玩耍吃茶。”說罷,轉身就要走。

李衍連忙喊住他,道:“崔大人這是要回去吃酒麽?不知崔大人是否有所耳聞,陳宛米酒清甜可口,絕對不會輸給宮中佳釀。崔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如——”

崔渚停在原地,回過頭,面無表情地說:“殿下不必浪費口舌,崔某此生再也不會回陳宛了。”

李衍先是愣了愣,很快又恢複了笑模樣,道:“雁洲哥哥,你喝醉了麽?怎麽突然說這種胡話?若是哪天皇兄叫你去陳宛辦公差,難道你也要抗旨不接?再說了,要是你此生不去陳宛,吃虧的人是你,又不是我阿。你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崔渚不答話。

李衍自讨沒趣,心中愠惱異常。

方才他看到崔渚驟然離席,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追上一看,卻見崔家表哥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站在月下蓮池邊。

李衍就藏在後面偷看了一會兒,崔渚對着池子又是皺眉又是嘆氣,還真是應了那句“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實在叫人放心不下。

于是李衍好心出來與崔渚搭話,卻沒想到崔渚這樣不識好歹。

不過,李衍不得不承認,崔家表哥不愧是最符合他想象的美男子。

從前溫柔的時候,崔渚就好像春日朝晖般晴朗和煦。如今冷淡起來,又如那竹亭夜雨潇潇孤高,怪不得人家都說“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了,無論是晴是雨都好看極了。

李衍強拉住崔渚,讪笑兩聲,一時間卻沒了話說。

那崔渚等了許久,都不見端王再與他殷勤搭話,更別提為三年前的事情而忏悔認錯,心中更加黯然。

正想着驀然遠逝,才聽端王說:“我正想着要去小時候住的舊宮看看,雁洲哥哥要不要一起去?”

崔渚板着面孔說:“崔某是外兄又是外臣,不方便在後宮走動。”

這會子倒想起來你是我的親表哥了?剛剛怎麽還裝着不認識似的?

李衍不由分說地拉住崔渚的袖子,道:“無妨。我問過了,從前我住的那座宮苑現如今是空的。再說大家都在外面吃酒,你不必擔心會沖撞了哪位娘娘。”

崔渚一看,李衍又用那晶亮星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裏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脈脈情緒,似是仰慕期冀,又似是狡黠機敏,卻是那麽靈動神氣,叫人心動不已。

明明端王現在穿着是男裝,體貌形容也與三年前不一樣,但崔渚卻還是被他的笑貌晃了晃神,又想起了三年前被“宜安表妹”撩動心弦的感覺,以及分別之後夜夜思念的痛苦……

崔渚回過神來,忙推開了李衍的手。

李衍暗道表哥怎麽變得這麽難糊弄,正待勸說,遠處曲徑卻走來一位宮裝美人,還嬌滴滴地喚了聲:“阿衍哥哥。”

兩人回頭去看,就見那美人輕悠悠地走到蓮池邊,笑眼盈盈,玲珑可人。又看她服制打扮,竟是位皇家公主。

李衍認出她來,驚喜地說:“妍鈴妹妹!你怎麽跑出來了呀?”

來者正是妍鈴公主,今年才十七歲。

那李妍鈴笑道:“女賓席有三層簾子緊緊地圍着,将我悶得喘不過氣來。恰好見哥哥離了席,我也就跟出來了。”又看了眼崔渚,問:“阿衍哥哥,你同崔大人在這裏說什麽悄悄話呢?可是要招他做公主驸馬了?”

李衍臊得不行,說:“你怎麽也學這種笑話?”

李妍鈴笑了幾聲,于是兄妹倆在蓮池邊便寒暄了幾句。

說着說着,李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當年他與崔渚初遇的那一夜,崔渚就是把他給錯認成妍鈴又管他叫“小公主”,這才引出了後面的種種事端。

李衍心中一驚,偷偷擡眼瞧崔渚,這下才發現崔渚正默不作聲地打量妍鈴!

崔家表哥莫不是真想做公主驸馬了?

于是端王心情更加急迫,忙上前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妍鈴與崔渚之間。

他不動還好,一動反而引起了妍鈴的好奇心,公主問道:“阿衍哥哥,這位就是中書令崔大人?他怎的不言不語不說話呢?”

崔渚禮貌答道:“見過公主殿下,崔某失禮了。”語畢,又端端正正地朝妍鈴公主行了個禮。

李妍鈴也屈膝回禮,很快又直起身子,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大名鼎鼎的幸原公子。

李衍焦慮異常,為了轉移妹妹的注意力,大聲說道:“我正和崔大人說着,想去從前住的舊宮看一看呢。”

李妍鈴果然起了興致,問道:“我能跟你們一起去麽?”

李衍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妍鈴公主歡喜雀躍,挽住了哥哥的胳膊,高高興興地牽着他往內宮的方向走。

李衍跟着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崔渚:“崔大人,你不來麽?”

崔渚略作猶豫,終究還是跟了過來。

他默默地走在端王與妍鈴公主的身後,而端王殿下卻更加惱火。

崔家表哥,真是渾蛋!

方才本王叫他去舊宮看看,他不肯去。如今見到貨真價實的小公主,他就默不作聲地跟上來,真是衣冠禽獸大尾巴狼!

李衍氣呼呼地走在前面,大尾巴狼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李衍頓覺危機叢生、十面埋伏,便攥緊了妍鈴的小手,又将她往身邊拉得更近些,生怕好妹妹被大尾巴狼給叼走了。

妍鈴公主卻以為阿衍哥哥要與她親近,笑顏如花,高興極了。

她與皇帝李沛一樣都是皇後的親生子女。先帝駕崩以後,諸位親王皆出宮建府,未出閣的妍鈴公主和皇帝則留在了皇都。

深閨寂寞,愁緒難遣。

別離三年,難得團聚。

妍鈴萬分眷戀地倚在阿衍哥哥身上,嬌聲同他說些體己話兒。

李衍認真聽着妹妹說悄悄話,偶爾看到前方有路面不平,還細心地牽着妹妹繞過去。

崔渚瞧見,心中倒是意外。

端王平日裏淨纏着人調皮撒嬌,但是對上妹妹,他這哥哥當得也是有模有樣。

三人便心思各異地來到了舊宮。

這處宮苑是端王與李崔氏從前住過的,如今無人居住。雖然李衍現下暫時回到了皇都,但也被宮內管事安排住在其他地方。

時隔三年再回舊居,百感交集自是不必言說。

李衍望着那熟悉的宮匾,不由想起了童年時光。

小時候,他的日子是那麽順風順水快活逍遙,只有兩件事情叫他不高興。

第一件,就是皇兄們總愛叫他“小公主”。這個毛病直到現在還沒治好,看來是無藥可醫了。

至于第二件麽,那就是無論他小時候多麽聰明可愛,李崔氏卻只把“幸原公子”這四個字挂在嘴邊,就好像“幸原公子”才是她的親兒子,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想本王小時候因為崔渚吃盡苦頭,崔渚卻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天資聰穎給遠在帝王家的表弟帶來了多麽大的傷害,真叫人生氣。

幸也是不幸,李崔氏這個毛病,在三年前不藥而愈了。

自從崔渚離開王府之後,陳宛太後就對“幸原公子”這四個字諱莫如深,就好像“幸原公子”并不是她的親侄子,而是一只居心叵測的大尾巴狼。

人世間的大事小情,息息相關又互為因果,真是妙不可言。

李衍正在這兒感慨着人生,不遠處,崔渚也在仔細打量着古舊宮牆上的青苔藤蔓,心想,原來就是這個地方養出了“宜安小公主”這麽一株奇葩異卉來。

四下寂靜無聲,妍鈴公主耐不住寂寞,問道:“阿衍哥哥,我們能進舊宮去看看嗎?”

李衍搖搖頭,道:“大門落了鎖,進不去的。”

妍鈴略顯失望,道:“天底下哪兒有自己不能進自己家的道理呢?阿衍哥哥也好,其他哥哥也好,為何你們非得出宮建府不可?難道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大家都住在一處嗎?”

李衍道:“妹妹此言差矣。須知四海之內,莫非王土。東西南北,全是我李家天下。無論本王身處何地,不都是在家裏麽?”

他這話說的是豪氣萬千,妍鈴卻嘆了口氣,道:“哥哥,你明知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哥哥明白。”李衍溫柔地摸了摸妍鈴的發頂,道,“若是皇兄的後宮能再充盈一些,那麽宮裏也不會如此冷清,倒害得妹妹如此寂寞。”

妍鈴答道:“皇兄與皇嫂感情深厚,自然沒有心思充盈後宮。”

李衍笑得別有深意。

妍鈴怪道:“怎麽?你不信?”

李衍道:“你說他們感情深厚,我是信的。若是你說,皇兄是因為皇嫂的緣故而不肯充實後宮,我是絕不信的。皇兄不過是政務太忙,沒空打理後宮罷了。待祭天大典過後,皇兄得了空,後宮裏一定會進來一批新人。”

妍鈴道:“我才不信呢。我聽說,因為皇嫂出身不高的緣故,當年她與皇兄成親時還頗受了些非議。那時,母後對他說,‘段家的姑娘最多也只能做妾室’。你知道皇兄是怎麽說的麽?”

這還是李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倒是十分好奇。不只他起了好奇心,連不遠處的崔大人都投來了目光。

于是,妍鈴驕傲地說:“皇兄說,‘若是母後不許此女做我正妻,那麽我此生都不會再娶妻納女,只守着她一個人過日子就是’。母後将這話回禀給父皇,段姐姐這才當上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聽了這話,李衍大失所望,道:“我還當是什麽話呢,原來不過是賭咒發誓罷了。”

妍鈴驚訝地問:“難道你不覺得皇兄這話說得特別有男子氣概麽?”

李衍道:“男人阿,熱血上頭的時候什麽話都說得出口。皇兄也只是嘴上說的好聽罷了,你看他的後宮裏現在還不是養着一水兒的妃子美人?雖然人數算不上多,但說什麽‘此生不再娶妻納女’,可真是贻笑大方。”

妍鈴秀眉微蹙,說:“不管皇兄的後宮裏有多少妃子,我都知道,他最喜歡的還是皇嫂一個人。若是我的夫君以後也能對我如此深情就好了。哪怕只是面上裝一裝、口中說一說,也比那些裝都懶得裝的男人好得多!”

李衍壞壞一笑,促狹地說:“原來如此,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黏人,原來咱家小鈴兒長大了,想尋個驸馬爺了。”

妍鈴面色一紅,用力地捶了一把李衍,嗔道:“阿衍哥哥好不害臊!”

李衍一手抓住了妹妹的粉拳,一手還背在身後,笑道:“未出閣的小公主想要找驸馬爺才是不害臊呢,不如叫哥哥幫幫你罷?對了,你看中書令崔大人如何?他還能入你的眼麽?”

說着,李衍笑嘻嘻地回頭去看崔渚。

不看還好,一看崔渚,李衍心裏等時“咯噔”一下。

只見那幸原公子立在苑牆之下,面色不善,周身寒氣冰冷如霜。

崔雁洲這冷臉是什麽意思?

李衍疑惑不解,方才恭王拿本王跟他開玩笑,他生生悶氣也就算了。怎麽現在我拿妍鈴與他開玩笑,他倒是更生氣了?他不就是喜歡我妹妹這種活潑頑皮的女子麽?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李衍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舊事!

想當初崔渚來與端王辭別的時候,誤以為端王要抛棄“宜安妹妹”,就當場跪地求端王将“宜安妹妹”嫁給他。

李世榮趕緊勸他,說“宜安姑娘”出身不高,配不上幸原公子雲雲。

于是,崔渚就說:“既然如此,就讓宜安妹妹做我的妾。雁洲發誓,只要有了宜安妹妹,那麽我此生都不會再娶妻納女。”

雖然當時李衍沒有給崔渚什麽回應,但他心裏确确實實是被打動了的。哪怕過了三年光陰,李衍再想起這話來,還是臉紅心跳臊得不行。

但是,剛才聽了皇兄那番與崔渚十分相似的告白之後,李衍卻說“男人熱血上頭了什麽話都能說出口”。

這話雖然是在與妹妹開玩笑,卻不巧戳中了崔渚的痛點,簡直就是把幸原公子的一腔深情丢在地上,還拿腳踩上了一踩。

李衍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怪不得崔家表哥臉色這麽難看,虧我還整天埋怨別人不會說話,到頭來,天底下最不會說話的人反倒是我李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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