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回

李衍懊惱得幾乎快要咬破嘴唇,但是礙着妍鈴在場,他又不好解釋什麽。

眼看崔渚愈來愈寒氣森森,李衍慌得內衫都被冷汗浸濕。

正待着急,妍鈴卻嚴肅地說:“哥哥,你別再拿崔大人開玩笑了。他又不能還嘴,多可憐呀。”

李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連聲道:“是是是……對對對……都是哥哥不好……”

李妍鈴這才滿意,又指向院牆內的一棵樹,道:“哥哥你看,那棵樹是不是你小時候跌下來過的那一棵?”

李衍擡頭一看,妍鈴指的那棵大樹,确實就是多年前将他困得進退兩難的罪魁禍首,不但當時把他吓得兩股戰戰,後來還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中,陰魂不散地困擾了他十數年。

不過,三年不見,這棵大樹不但比李衍的記憶裏矮上許多,也并不像夢中那般形狀可怖,在月色中,倒是顯得亭亭如蓋,蔥茏秀美。

李衍又看崔渚,心中有了對策,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小時候,我總覺得爬樹特別好玩。母親叫我不要爬高,我還不肯聽,後來惹出了大禍,真叫我追悔莫及卻無法亡羊補牢……現在看來,爬樹确實沒什麽意思呀。”

這話聽在另外兩人耳中,意味卻各不相同。

妍鈴聽了,只以為哥哥在說爬樹的事情;崔渚聽了,卻登時明白過來,李衍雖然口中說的是“爬樹”,但言外之意,其實指的是他三年前男扮女裝耍弄表哥的事情。

崔渚細細地品味着這句話,神色不由緩和許多。

但心中仍然不甚喜悅。因為端王說是“追悔莫及”,但後面又跟了個“無法亡羊補牢”,這就是自相矛盾了。

要知道三年光陰,端王難道就連個提筆寫信的功夫都沒有麽?

其實,端王殿下和他的皇兄一樣,只知道耍耍嘴上功夫罷了。

妍鈴說,“哪怕只是面上裝一裝、口中說一說,也比那些裝都懶得裝的男人好得多”。這句話,崔渚卻是不能贊同的。

在他看來,若是一個人言行不一,平日裏只會一味哄騙他人來博取私利,那還不如那些能夠爽快承認心中真實想法的人。

幸原公子平生最厭惡為謀私利而說謊的人。端王李衍毫無疑問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崔渚在三年前已經被他傷透了心。

明明早該把這種家夥忘到腦後的,但崔渚卻為他日思夜想寝不能寐,還為此改變了性格氣度。崔渚真是琢磨不透自己的心了。

李衍忐忑不安地等着表哥回應,但崔渚始終幽幽不語。于是李衍愈加緊張地觀察崔渚形容,看表哥一會兒皺眉搖頭一會兒又舒展開來,心中實在疑惑,也不知道聰明絕頂的幸原公子能不能想通他話中深意。

這時,妍鈴忽然說道:“我覺得,不是爬樹變得沒意思了,而是哥哥長大了。人長大了,自然不會再喜歡從前喜歡的東西了。”

李衍笑了笑,道:“原來如此,我今天受教了。”

又仰起腦袋,認認真真地看那棵樹,道:“不知怎麽的,我突然覺得十分愧疚。從前我明明那麽喜歡爬這棵樹。待我長大以後,卻将它徹徹底底地忘到了腦後。剛剛若不是妹妹指出來,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它呢,實在是慚愧,慚愧。”

妍鈴挽住李衍的胳膊,笑道:“無妨。等你回了陳宛府,就可以在懷雁樓邊上再起一座懷樹樓了!”

李衍吓了一跳,忙躲着崔渚,壓低聲音問:“你怎麽會知道懷……你怎麽會知道那樓的名字?”

妍鈴驚奇地說:“阿衍哥哥,你怎麽臉紅了?難道你題的‘懷雁’二字真的是在懷念哪只莺莺燕燕麽?”

端王自然不是在懷念什麽莺莺燕燕,他懷念的就是真真正正的“雁”!

現下妍鈴公主居然當着“雁”的面,把這個名字給脆生生念了出來。簡直叫李衍無地自容,只想把妹妹的嘴給捂起來一了百了。

正待李衍羞憤異常幾欲遁地而走的時候,“雁”忽然開了口。

只聽崔大人冷冷清清地說:“你懷念樹,樹卻未必懷念你。你對樹問心有愧,樹卻未必記得你。你以為沒有了你,樹就寂寞傷神、孤苦伶仃了麽?其實,這棵樹有日月雨露滋潤,還有鳥雀蝴蝶陪伴,于它而言,有你無你,根本無關緊要。”

李衍愣了一愣,細細思索崔渚的弦外之音。

妍鈴則問:“崔大人這番話,就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意思麽?”

崔渚答道:“內涵并不同,但略有共通之處。”

李衍頓覺胸中煩悶異常。

難道幸原公子的意思是說,本王壓根兒不用對他愧疚,他崔大人賓朋滿堂熱熱鬧鬧,對他來說,有我李衍也好,無我李衍也罷,根本無關緊要?

李衍這番卻是完全想反了。

崔渚話中的“樹”,指的其實是端王。

由于端王男扮女裝欺騙崔渚的緣故,崔渚回到家鄉以後性情大變,再也不敢随意親近他人。可是那兩個月的朝夕相處,對于端王來說卻算不了什麽。他一樣是備受疼愛快活逍遙,直接把倒黴的崔家表哥給忘到了腦後。

這對表兄弟倆雖然各懷心事,卻同樣因為對方的緣故而黯然神傷。

妍鈴公主待得實在無聊,便拉着李衍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你得來女賓席看一眼,母後、太妃和其他姐妹們都想跟你說話呢。”

李衍勉強扯出個微笑,又轉頭看崔渚。

崔渚還未說話,妍鈴公主就說:“親哥哥能來女賓席,表哥哥卻不行。”

李衍羞臊不已,道:“你別再學三哥的玩笑話了。”

妍鈴咯咯直笑,牽着李衍回去宴會廳。

李衍一邊被妹妹拉着往前走,一邊回頭看,崔渚仍然立在苑牆之下。

只見幸原公子将雙手背在身後,仰頭望着那棵被端王忘到腦後的大樹。孤獨長影,映着清清月色,更是寂寞無雙,蕭條難耐。

一直到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崔渚才姍姍歸席。待到散席,李衍還想同崔渚說幾句話,但崔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內宮禮官還等着引諸位親王回到各自住所,李衍無法,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崔渚背影漸行漸遠。

那夜便是轉輾反側,第二日,端王一早起來,想着該去看望崔家表哥,還未出門,又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原來是恭王李潇為昨晚惹哭端王的事特意來登門謝罪。

其實李衍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看哥哥誠心道歉,就将他迎進屋內。

為表誠意,恭王還特地帶了禮物。這禮物可是珍貴異常。恭王李潇的封地臨近海濱,今年海島進貢了兩串海水明珠。每顆珠子大小相同,皎潔如月美暈熠熠。

恰逢皇帝舉辦祭天大典,恭王就将兩串海珠一并帶來皇都,一串獻給皇太後,還有一串就送到了端王面前。

李潇一味想讨弟弟開心,但李衍心想,就算你送我再好的珠子,我也戴不了,回頭還是要轉贈給母親。

而陳宛太後如今成日在道觀修行,珠寶首飾一律不戴。我要是拿了三哥哥的這串海珠,豈不就是暴殄天物麽?

于是端王婉言謝絕,将海珠又推回了恭王手中。

恭王也不與親兄弟客氣,見端王實在不願收禮,就說:“阿衍,你不願意收禮物也就算了,哥哥要請你吃頓酒,你總該賞臉罷?我聽說皇城裏近年開張了許多新肆,反正你我今日都閑着沒事,不如去玩耍一二?”

須知端王平生最愛湊熱鬧,珍貴珠寶看不上眼,但吃酒玩耍卻正合他心意,當場喜笑顏開連聲稱好。兄弟倆一拍即合。端王回內室換好便服,就與恭王坐上馬車一起出門玩耍。

恭王對皇城裏吃喝玩樂之處了如指掌,一路指引車夫,很快來到皇城西邊一處繁華街市。

端王坐在車中,聽聞車外繁華喧鬧,心中喜悅,掀開車簾坐觀街景。這一看,就發現這條街市十分不同尋常。

看那街道中行的是腳步輕快的富貴男子,樓閣上立着的是笑眼如波的美貌女子,店頭外大紅燈籠早早點亮,肆門前皆是招徕顧客的濃妝婦女。

恭王殿下說是要請端王吃酒,卻将他引來了煙花柳巷之地!

端王本來是興沖沖的,見狀大失所望,扯着恭王的袖子說:“三哥哥,你明明說要去吃酒,卻原來是要狎妓!”

恭王得意地說:“弟弟有所不知,吃酒時若是有美人陪伴,再有絲竹悅耳、舞蹈悅目,就是人間第一美事了。”

端王卻不能茍同。他兄弟兩人吃酒自是逍遙快活,但若是還有外人在場,那他們說話時還得顧及身份,不能只呼彼此姓名,也忒麻煩了些。

說話間,恭王已經指揮着馬車在街市中最闊氣最熱鬧的店家門口停下。

見恭王如蛟龍入海般暢快無比,端王也不好掃了哥哥興致,只能跟着他一起下車。

此店名喚“銀屏閣”,建築華麗,裝飾貴氣。

門口立着一名迎賓老婦,已經殷勤地湊到了車下。兄弟倆下車後,就被這錦衣華服的迎賓老婦引到廂房。

進屋一看,李衍倒是驚嘆不已。

原來這家銀屏閣名副其實,不光桌椅板凳、碗筷杯盞,就連門扉窗框、燈籠燭臺全都包銀鑲珠,華光熠熠,貴麗無雙。

放眼望去,銀屏熒熒,金燭搖搖,叫人晃得睜不開眼,幾乎連路都走不直了。

李家兄弟跟着老婦進入廂房,才往軟榻上一坐,又見老婦拍拍手掌,廂房兩邊側門一齊打開,登時湧進了數位窈窕少女與樂者琴師。

這些少女環肥燕瘦風姿綽約,舉手投足皆是風情,眉梢眼角俱是媚意。

恭王環視一圈,不禁滿意極了,又對端王說:“哥哥方才說的對罷?此情此景,是不是人間第一流?”

李衍嫌棄地看了眼李潇,心想三哥哥怎麽這麽沒見識。與其坐在這裏看這些女孩強顏歡笑搔首弄姿,還不如去看崔家表哥專心致志讀書寫字的安靜模樣,那才叫清正風雅人間第一流呢。

于是,李衍矜持地搖了搖頭,表示并不滿意。

恭王十分詫異,旁邊的老婦更是驚訝,忙喚了相貌最出衆的幾個女孩,挨個兒走上榻前給客人細瞧。

而端王愈是打量這些女孩,心中愈不是滋味兒。

不知怎麽的,這兩天他不管做什麽事情見什麽人,心裏總是會想起三年前的初春。

那些本以為早已經遺忘的記憶,如今卻是因為與表哥重逢而變得鮮活如昨。

就好像現在,看着這些姑娘,李衍不由想起了表哥說過的話:“天下女子都是父母疼愛的掌上明珠。我怎麽能随意怠慢他人心愛的女兒呢?”

銀屏閣裏的女孩年紀與妍鈴公主差不多,人生際遇、身份地位卻是大不一樣。

一看到她們,端王就想到自家小妹,心中更是不忍,哪裏還能把她們當成玩物挑肥揀瘦呢?

恭王一看端王臉色,還以為李衍是看不上這些女孩,大好興致也黯淡下來,擺了擺手,無精打采地說:“罷了罷了,這些庸脂俗粉确實沒什麽好稀罕的。我瞧這屋子裏,長得最漂亮的還是咱們家宜安了。”

李衍一聽這話差點沒跌下軟塌,惱羞成怒正待反駁,卻見恭王垂頭喪氣,一副十分懊惱的神情。

李衍心道,三哥哥雖然笨,但到底也是想要讨我開心,心中一軟,溫言勸道:“三哥哥,今日就讓我們兄弟倆對坐飲酒好了,叫這些女孩子都下去罷。”

恭王點了點頭,那老婦拍了拍手,女孩們又順着原路回去了。

那些個樂者琴師卻還留在原處,老婦叫他們往前站幾步,又殷勤地問候客人:“兩位公子,吃酒的時候可要絲竹音樂助助興?”

銀屏閣的樂者也大都是女子,個個花枝招展桃紅柳綠,往那兒一站就是媚态橫生明眸善睐。

恭王已經沒了玩樂興致,反倒是端王想聽聽小曲兒。

李衍環視一圈,忽然發現人群中有一位白衣琴師,是為數不多的男樂者。他被姑娘們擠到角落,低眉順眼地抱着蘭琴,安安靜靜地立在牆邊。

李衍看他相貌,在這煙花巷柳中只算得是中上之姿。又看他身材,高挑端正,沒有一點兒嬌柔媚态。再看他打扮,一身白衣樸素無華,在這華貴闊氣的銀屏閣中顯得格格不入。

那琴師倒是五感靈敏,察覺到客人的視線,也越過人群望向端王。

端王本是在偷看人家,不意與人對視,當下神色一怔,活像只受驚的小貓兒。

琴師也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

他生的是丹鳳眼高鼻梁,面孔白淨,笑起來更是和柔如水。

人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在一些人眼中,這位琴師是相貌平平無甚稀奇,但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就是斯文清雅人淡如菊。

——而端王恰巧就是“另一些人”。

因為這位琴師的笑貌,叫端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那人的笑容曾經也如春日朝晖般晴朗和煦,叫李衍心動不已真心仰慕。

可惜,那人卻從金剛羅漢改行成了冷面閻王。李衍這只小妖精,一旦脫掉女裝,就再也拿捏不住他了。

銀屏閣的老婦察言觀色的功夫已經到了極點,李衍不過多看了那琴師幾眼,老婦就将那琴師喚到廂房最中間,又介紹道:

“他叫柳卿,別的什麽也不會,唯獨琴技堪稱一絕。兩位公子,光是吃酒多沒意思,酒伴琴音才是風雅。不如就叫柳卿為兩位撫上一曲?”

柳卿懷抱蘭琴,微微颔首。

端王看了眼恭王,又看了眼柳郎,猶猶豫豫地說:“倒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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