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回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李衍在崔宅一住就是數日,自是清淨逍遙,但朝中卻并不太平。
原來不知是誰以訛傳訛,竟然說陳宛王是為了祭天大典而操勞過度,所以才走出禮部沒幾步就脫力昏倒。
這個說法可是驚動了不少人,比如端王那幾位親哥哥。
皇帝李沛聽到這話大為驚駭,遣宮人給端王送來了許多名貴藥材,又囑咐端王好好休息,不必再操心大典事務。
深居閨中的妍鈴公主還親手縫了雙羅襪,差人送給了阿衍哥哥。
其他親王則結伴來看望弟弟。那恭王李潇則明白,李衍不是因為大典而生病——若不是他強拉阿衍去吃酒,阿衍也不會病倒,他這個當哥哥的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故而,李潇又自責又後悔,揣上了那串海水明珠就來登門謝罪。為了哄弟弟高興,李潇還派人去銀屏閣請來弟弟很中意的那位琴師一道來探病。
不巧的是,幾位親王造訪崔宅時,李衍正在悶頭睡大覺。親哥哥們皆吃了閉門羹,那琴師特地背了蘭琴過來,卻是一首曲子都沒彈成,倒是可惜。李潇最為遺憾,将海水明珠挂在了弟弟床頭才悄然離去。
李衍醒來之後,看到床頭挂着一串熠熠生輝的珍貴海珠,便知親哥哥來過了。
不過在崔家養病的日子實在逍遙,皇帝已免去端王的種種事務,李衍再不用去禮部聽那些繁瑣議程,每天只要躺在床上吃喝睡覺就好。
如是過了□□天,李衍的憔悴病容已一掃而空,小臉還圓潤了不少。
這天早上,端王早早醒過來,只覺得身心舒展煥然一新。
崔渚照例進屋來看他,李衍連忙作痛苦狀,唉聲嘆氣地說頭疼犯暈。
崔渚給李衍一把脈,就知道這小東西又在撒謊。卻不動聲色,只是囑咐他多下床活動筋骨,然後匆匆離開了。
李衍猜測是崔渚也舍不得他走,心中更是喜悅。
待崔渚去上朝,李衍用過了早膳與最後一貼藥,就活蹦亂跳地下了地。
先去表哥的書房給轉了一圈兒,翻翻崔渚正在看什麽書、寫什麽字,再去庭院瞎轉悠,又跑去崔博星的房間逗表弟玩兒。
崔伯星正在讀書,見了“嫂子”,立即面色紅透,害羞極了。
李衍更覺有趣,就叫崔伯星搬一張竹榻來給他坐。崔伯星吭哧吭哧地搬了張竹榻放在廊下。李衍往榻上一躺,又支使崔伯星給他捏肩捶腿。崔伯星乖順極了,還真的一一照做。
初夏漸熱,李衍大病初愈,坐在廊下竹榻上納涼,還有貼心小弟給捏腰捶腿端茶送水,小日子過得真是不羨鴛鴦不羨仙。
這般光景,叫李衍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在洗竹苑的日子。
當年表哥走了以後,端王熬過了最開始的那段刻骨思念後,還是照舊地過普通日子。每天依舊是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常常和尹煦他們去玩耍吃茶,偶爾去清心觀騷擾母親。
如今回想起來,這三年的日子真是平淡如水,沒有一樁事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波瀾。
三年的光陰加在一塊兒,還比不上和表哥相處的一天來得快活。
端王心想,只有和表哥在一起的時候,本王才是真的活着,果然是天注定的姻緣呢。
李世榮見端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問:“殿下,您這病好了,咱們什麽時候回宮去呀?”
端王惬意地斜倚在竹榻上,支起右膝,搭着胳膊,潇灑地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本王就在這崔宅紮根兒了,不走了!”
李世榮道:“那咱們得跟陛下和幾位親王知會一聲。尤其是恭王殿下,他對您愧疚極了。”
端王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恭王送的那串海珠,被他當作手鏈,繞了好幾圈套在腕上。李衍一擺手,袖間就閃過一片珠光寶氣。皎潔的海珠貼着李衍白生生的手腕,更顯得熠熠生輝,美暈如月。
李衍道:“三哥哥害我生病,這事不假。但若不是生了病,我還沒機會近水樓臺先得月呢。這一遭,三哥哥就算将功折罪了。再說了,他還留下了這麽珍貴的禮物,我哪會怨他呢?”
李世榮很是贊同,道:“恭王殿下可是真心賠罪的。他不但給您送了海珠,還帶了另外一樣禮物。可惜那時您正睡着,那禮物就自己走回去了。”
端王驚奇地問:“什麽禮物?居然能自己長腳走回去?”
李世榮避而不答,道:“那禮物不但走回去了,還每天都走回來,來問殿下的病好沒好呢。”
李衍更是驚奇,又問崔伯星:“你也見過這件禮物麽?”
崔伯星點了點頭,道:“殿下,您再稍等片刻。這件禮物每天都是正午來,今天也一定會來的。”
端王好奇極了,連用午膳的胃口都沒了,一直在猜測這禮物到底是什麽。偏偏李世榮和崔伯星都不肯直接告訴他,一定要他親眼去看,更是叫端王好奇得抓肝撓肺。
好不容易等到正午,崔宅的門果然被敲響了。
那崔伯星跑去開門,李衍趴在廊下竹榻上伸着脖子瞧。
門一開,李衍看見,走進門來的不是什麽禮物,而是一位琴師。
正是銀屏閣的柳卿。
柳卿今天穿了件淺綠衫子,面孔白淨,清秀淡雅。斜背着一張蘭琴,安安靜靜地跟着崔伯星走進院中。
李衍一個骨碌翻身坐起,喜道:“柳郎,原來是你!”
柳卿淡淡一笑,道:“客人,您的病好了。”
李衍高興極了,道:“可不是麽,總算好了。對了,你怎麽會來看我?”
柳卿還未答話,李世榮替他答道:“那日恭王殿下來看您的時候,也帶上了這位琴師。可惜那日殿下睡着,柳琴師就跟着恭王殿下一起回去了。第二天正午,他居然一個人找上門來,問我們您醒了沒有,要不要聽琴。但那時您還是睡着,所以他又回去了。如是重複數日,連着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總算是等到殿下起床了。”
端王不悅地說:“李世榮,你怎麽把本王說的像豬仔一樣吃了睡睡了吃的?你就不會叫柳郎在我醒着的時候再來麽?”
李世榮笑道:“王爺英明,屬下怎麽沒想到呢?”
端王對自家侍衛嫌棄不已,又對柳卿說:“你別在意,李世榮就是這麽傻,他絕對不是故意攔你不讓你見我的。”
李世榮悄悄嘆了口氣,柳卿則笑而不語。
李衍見柳卿背着蘭琴,又問:“你怎麽有空天天來找我?銀屏閣那邊不要緊麽?喔,難道是三哥哥喊你每天來看我的?”
柳卿道:“是我自己想來的,沒有旁人叫我。”
李衍吓了一跳,忙雙臂環胸,直往竹榻裏躲藏,道:“你不會是看上我了罷!”
柳卿恬淡一笑,笑顏如春水般和柔。
他說:“那日你家哥哥帶我來看你,本想着讓我彈琴給你聽,沒想到撲了個空。我回去銀屏閣後,才知道你哥哥已經付過定錢。我這琴根本沒能彈成,他卻一直沒把定錢要回去,所以……”
端王松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你已經收了我哥哥的錢,所以一定得給我彈琴,否則良心上過不去,是罷?”
柳卿輕輕地“嗯”了一聲。
端王笑道:“柳郎倒是講義氣,好阿,那你就給我彈琴罷。”
崔伯星趕緊取了蒲團放在地上。柳卿不緊不慢地盤腿坐下,解下蘭琴放在膝上,又問:“客人,有什麽想聽的曲子麽?”
李衍倒是挺想聽小曲兒的,道:“柳郎,你現在學會彈琵琶了麽?”
柳卿答道:“琵琶已經開始學了,卻還沒這麽快能學會。”
“這樣阿。”李衍略顯失望,又突發奇想,問道,“那麽,你能不能用蘭琴來彈琵琶曲呢?”
柳卿問道:“有琴譜麽?”
端王羞赧地說:“琴譜是沒有呢……”
李世榮已是不忍直視,崔伯星則乖順地立在“嫂子”身邊,好心地提醒道:“沒有琴譜也無妨的。若是殿下能唱上幾句,這位琴師就可以用蘭琴來學您的曲調了。”
“原來如此。”李衍高興極了,又轉頭問柳卿,“你能學麽?”
柳卿端正地坐在蒲團上,雙手摁住琴弦,道:“可以的。”
于是,端王清了清嗓子,唱起來《莺莺操琴》的第一句:“長日夏,碧蓮香,莺莺小姐她喚紅娘……”
柳卿耳中聽着歌聲,手下也開始撥動琴弦,倒真叫他學得有模有樣的。不過,因為缺漏些許曲段的緣故,他彈出來的琴聲斷斷續續略顯走調,像是初學琴的孩童彈出來的曲子。
端王哈哈大笑,是再也唱不下去了。
柳卿停住動作,雙手摁在猶自震顫的琴弦上。垂下眼眸,也淡淡地笑了。
李衍笑夠了,才說:“柳郎,都說隔行如隔山,看來樂器也是一樣,琴果然還是該彈琴的曲子。”
柳卿點點頭,又問:“客人有什麽想聽的曲子麽?”
對于端王來說,若是不能聽小曲兒,那麽聽什麽曲子都是一樣的。于是李衍大手一揮,道:“你會彈什麽曲子就彈什麽曲子。還有了,我姓李,你叫我李公子就好,不必叫我客人。如今你是在我的家裏,應該你是我的客人才對。”
恭王與端王出去吃酒都是隐瞞身份的,所以柳卿還不知道他倆的姓名身份。聞言,柳卿愣了愣,道:“原來客人姓李麽?這門上寫的是‘崔府’,我還以為……”
李衍得意地說:“崔大人就是我的哥哥呀!”
柳卿更是疑惑,道:“您的哥哥不是那天陪你來銀屏閣吃酒的那位麽?”
李衍道:“那是我的三哥哥,崔大人就是……就是我的雁洲哥哥!”
柳卿明白過來了。
他還記得李衍當初在銀屏閣大哭大鬧,喊着“雁洲哥哥,我愛你愛得好苦”的情狀。如今李衍已經登堂入室,想必是與“雁洲哥哥”修成正果了罷。
于是,柳卿沉定心思,撥動蘭琴,彈了幾首喜悅輕快的曲子。
端王笑嘻嘻地坐在竹榻上,雙手撐在榻邊,垂着雙足晃去晃去,活潑可愛極了。
柳卿将拿手的好曲子都彈了一遍,總算是不辱使命。
琴聲停住,指尖已有些酸脹。柳卿雙手交握,又問:“李公子,以後還要聽琴麽?”
端王想了想,道:“我在皇都辦完事就要回陳宛去了,你要來陳宛給我彈琴麽?”
柳卿道:“我一直都在皇都的花街彈琴,從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李衍驚訝極了,道:“你沒有去過陳宛麽?那真是太可惜了,陳宛特別特別好的!”
于是,端王又将陳宛的好處細細說來,道:
“皇都的蓮花都沒開,陳宛的花都已經開了,姹紫嫣紅好看極了。再說皇都的酒又辛又辣,陳宛的酒卻又甜又香。
對了,陳宛府有個靜蓮茶屋,賞蓮吃茶十分風雅,你不如去那裏彈琴罷。你就說你是李公子介紹來的,老板肯定會收下你的……”
陳宛王熱情地說着陳宛府的種種好處,講了一大通才停下。
柳卿終于有機會開口,猶疑地說:“我……這……”
李衍道:“怎麽?難道你賣身給銀屏閣了,不能去別的地方?”
柳卿搖搖頭,道:“那倒沒有。我在銀屏閣彈琴,是因為銀屏閣給的報酬最高。哪怕沒有客人點我彈琴,我每月也能領到不少銀錢,所以我才一直待在那裏。”
李衍笑道:“但你是琴師,你總歸希望有人聽你彈琴的,對罷?”
柳卿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衍想起來《莺莺操琴》的詞,唱道:“高山流水知音少,擡起身軀意彷徨。”
于是柳卿又撥動琴弦來學李衍的歌聲,曲調照樣有些走調。李衍聽了,不由得笑出聲來,柳卿也溫柔地笑了。
崔渚走進家門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陌生琴師,正坐在他家院中,彈着不成調的曲子逗端王玩。端王殿下更是可惡,明明早上還口口聲聲說着頭昏腦漲,眼下卻坐在廊下對着那小白臉琴師嘿嘿傻笑,怎麽看怎麽讓人不高興。
崔渚皺緊長眉,面色不悅。
李衍一看到崔渚,立即喜出望外,跳下竹榻颠颠地奔到崔渚身邊,喜道:“雁洲哥哥,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
崔渚道:“今日官府得了空,便早些回來看你了。”又板起面孔,教訓道:“你怎麽跑到院子來吹風?就不怕再發熱麽?”
李衍疑道:“不是你讓我下床活動筋骨的麽?”
崔渚被哽了一下,啞口無言之餘,更是面若冰霜、寒氣尤甚,弄得李衍一頭霧水。
而柳卿見李公子的“雁洲哥哥”回來了,便收起蘭琴,起身告退。
李衍見柳卿要走,忙叫李世榮取賞錢來。
柳卿已收過一次錢,自然不肯再收第二次。于是婉言謝絕,背起蘭琴就回銀屏閣了。
崔渚不清楚個中原委,見這小白臉琴師竟然連錢都不要,更以為他與端王的關系不一般,心中煩悶尤甚。
直到用過晚膳,崔渚坐在書案前翻閱公文書卷時,依舊是無法集中精神,心裏總想着端王沖那琴師嘿嘿傻笑的呆樣。
崔渚嘆了口氣,放下書卷,按揉眉心,焦躁不休。
于是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廂房,鬼使神差地來到庫房。
又點燃燭火,翻箱倒櫃尋尋覓覓,終于找出一口囊袋。
崔渚将燭火放在一邊,俯身打開囊袋。
囊袋中赫然出現了一張瑤琴,正是崔渚從前學琴時用過的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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