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回

李衍咳嗽了一會兒,還要說些什麽,崔家表哥不忍再聽,便硬生生地從李衍懷中抽出了手,溫言勸道:“我知你心裏頭有話,等你病好了再說也不遲。”

李衍卻不死心,執着地問:“哥哥……陳宛……”

崔渚道:“我先前與你說過,我公務繁忙沒有空閑再回陳宛,這話并不是在诳你。”

如此一來,等到待祭天大典結束之後,端王就要回陳宛府,中書令崔大人卻仍然要留在皇都了。

病中多哀思,一想到自己才與表哥重逢沒多久,就要再把他鎖回心尖尖兒裏,李衍失望地咬着嘴唇不再吱聲,眼睛卻是愈加濕潤。

對着這只哭啼啼的小病貓,崔渚實在心有不忍,可他也不能哄騙李衍。

于是,崔渚幫李衍掖好被子,囑咐道:“大典臨近事務繁雜,我不能成日守着你。這幾日就叫伯星來照顧你。若是你要喝水要吃食,都跟他說。”

李衍不作回答,只是默默地流眼淚。

崔渚心中更是不忍,再看端王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平日裏睡的錦被素榻之間,忽然又感到一種莫名柔情。

此時,端王臉頰如朝霞紅潤異常,漆黑長發則散落鋪陳在枕榻之上,幾縷汗濕的發絲還黏在腮邊,映襯着他柔膩肌膚上的兩道濡濕淚痕,更使得這清麗面孔惹人垂憐。

崔渚心裏頭明白得很,不論端王這張小臉長得多麽好看,也改變不了他是個男人的事實。

三年前被端王女裝騙了還算情有可原,如今若是再栽在這個小騙子的手裏,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崔渚明白得很,他該離開了,不能再看下去了。

可是,端王的病容是那般憔悴可憐,叫人不忍抛下。

所以崔渚默默地凝視表弟病容,只見他雙唇微分,喘着粗氣兒,胸脯起伏不定,而濕漉漉的漆黑睫毛就随着他呼吸的幅度而微微顫動,就好似蝴蝶振翅般溫柔美麗。

更別提,端王這些淚或許還是為崔渚而流的了。

是也,崔渚不但沒有離開李衍,反而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細心捋開黏在李衍頰邊的幾縷汗濕碎發,再掏出水沉香熏過的絲帕,幫李衍擦了淚水,又用兩指蓋着帕子,輕輕地捏住了李衍的紅鼻尖。

李衍燒得昏昏沉沉,卻感受到了表哥動作中的別樣溫柔,就使勁兒地用鼻子出了一下氣。幸原公子就用翻書寫字的手給端王擤了鼻水。

李衍一時幸福得過了頭,也分不清這是幻夢還是現實,便問:“雁洲哥哥……你還在生我的氣麽?”

崔渚心道怎麽我與他說了半天,最終還是繞回了這個問題呢?

于是,崔渚鄭重地答:“我不再生你的氣了。”

這話确實是真的。

因為崔渚對李衍的感情,早已不是區區“生氣”二字就能說得清的了。

而崔渚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叫李衍鎖在心尖兒裏整整三年的愁思,全部煙消雲散了。

李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動地咳嗽了好幾聲,又問:“那……那你現在還喜歡我麽?”

崔渚道:“我從前是真心喜歡你的……但是現在,我也弄不清楚了。”

李衍的心情立即由喜轉憂,這崔家表哥好生渾蛋!

當年本王扮女裝的時候,你就是真心喜歡我;如今本王恢複了男子身份,你就不願意同我好了?

這叫個什麽道理?

合着你當初喜歡我,就因為我是個女的?若我不是女的,你就不願意再愛我了?

李衍又氣又惱,一把拉起棉被将整張臉蓋住,賭氣地說:“崔大人,你只顧着數落我的不是,但你不也是一樣?你不是也三年間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麽?”

崔渚也不知自己怎麽又惹到這個小冤家,便對着床榻上那團隆起的被子山講道理:“既然是你做錯了事,就該是你主動寫信給我才對。”

被子山下傳來了悶聲悶氣的聲音,說的是:“你是我的哥哥,合該你讓着我才對!”語氣是十分不甘示弱,然而話音剛落,就又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崔渚雖轉變了性子,卻沒有堕落到與病人鬥嘴的地步。

他将李衍從被子山下挖了出來,無奈地說:“待你養好了病,我一定要好好教你這長幼尊卑、為人處世的道理。”

李衍翻了個身,拿後腦勺對着崔渚,說:“待本王一養好病,就馬不停蹄地逃回陳宛,看你崔大人要不要來陳宛抓我!”

想着崔渚束手無策的樣子,李衍就竊笑出聲,笑了沒幾聲又開始不要命般地用力咳嗽,活像個失了智的小瘋子。

崔渚看李衍咳得面頰泛紅眼睛濕潤,就幫他輕輕撫背,哄道:“好了,好了,等你的病好了,哥哥再同你分辨這些愛恨情仇是是非非。”

李衍一邊咳嗽一邊點頭表示同意,心裏卻是很遺憾。

端王自幼就是稚童性格,但凡心裏頭想起了什麽事情,那當場就要去做的。

再說了,端王時隔三年才想通了自己對表哥的感情,眼下是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纏着崔渚,軟磨硬泡也好,撒嬌耍賴也罷,一定要讓表哥束手就擒才能罷休。

人都說病中乏力多倦思,李衍身為真龍之子,卻也沒辦法抵抗疾病侵擾。縱然心情是萬般急切,卻也只能偃旗息鼓,來日再戰。

于是,端王殿下就這麽賴在了崔宅養病。

崔大人當初是無妻無子單身赴任,因此皇帝賜了他一處精致小巧的私宅。貴在鬧中取靜,清雅素樸,占地則并不寬闊。

端王是喧賓奪主恃寵而驕,他将崔渚平日住的卧室給占了,崔渚這個主人反倒得去住側廂房。

崔渚沒有任何怨言。趁着端王睡着的時候,崔渚輕悄收拾了幾件日常衣服,又搬上幾疊重要的官家文書,便輕手輕腳地搬去了側廂房。

崔渚之所以搬去側廂房,倒也不是在特意回避李衍,而是因為他公務實在繁忙。

崔大人每日都是早出晚歸。天還未亮就要起床準備上朝,天黑了才能堪堪趕回家裏。他擔心自己早晚動靜驚擾李衍,這才與李衍分居兩室。

崔渚自然是心思體貼溫柔,這貼身照顧病人的擔子也就落到了李世榮與崔伯星身上。

李世榮忠心耿耿自是不必說,崔伯星對照顧李衍一事也是頗為上心。

原來,崔渚當年從陳宛王府回到幸原老家後性情大變判若兩人,旁人都是一頭霧水疑惑不解,崔伯星卻将個中緣由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能得看出來,崔公子是真心喜歡“宜安姑娘”。哪怕知道了“宜安姑娘”是端王男扮女裝假扮的,崔公子還是對他念念不忘。

現如今端王生了病,崔渚還不顧禮法将他抱回家來照顧,這不就能更說明崔渚對李衍舊情未了麽?

都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崔渚還未能想明白他如今對李衍的感情究竟是什麽,旁觀的崔伯星卻已經看個通透。

于崔伯星而言,崔渚是亦師亦兄,那麽李衍對他來說,自然就是“師母兼嫂子”了。身為小叔子,照顧嫂子自然是責無旁貸的!

再說,崔渚來皇都赴任,崔伯星也跟了過來,并不是要繼續做書童,而是家中的長輩看崔伯星長大了,是時候該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準備着做官入仕。又想着上京路苦,幹脆就讓崔伯星跟着崔渚一起來皇都生活,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但崔伯星這孩子忠厚老實,見“嫂子”生病,表哥無暇照顧,就自覺地放下了書卷,殷勤地來到李衍床前伺候。

幸也是不幸,李衍病中無力,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偶爾醒來,進食用藥也都有李世榮在伺候。崔伯星有心想給“嫂子”盡孝,卻無處施展拳腳。

李世榮還嫌他礙手礙腳,又趕他回屋去讀書。崔伯星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念書,平日裏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兒,心中實在不安。

而比他更加內心不安的,就是崔渚崔大人了。

崔渚是天天早出晚歸,走的時候李衍還未睡醒,回家的時候李衍已經安然睡下。崔渚擔心李衍病情,便早晚各一次地來看望李衍。

他每次來,都是輕輕地推門,李世榮見了他也不會吱聲。于是當李衍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崔渚就輕手輕腳走到了他的床邊,将李衍的左手從被窩裏慢慢拿出來,握在指間仔細搭脈。

李衍的病情在慢慢好轉,脈象也逐漸平和。崔渚這才放心,将李衍的手又慢慢放回原處。

李衍仍然是毫無知覺,因為鼻塞緣故,他睡着的時候總是雙唇微分,輕輕打着小呼嚕,睫毛也跟着一顫一顫。

崔渚便立在床頭靜靜地看李衍的睡顏。

他也知不該偷窺病人,卻總也是忍不住。一來到表弟身邊,這腳下就跟生了根兒似的挪不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麽表情看李衍的,李世榮卻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崔公子看他家王爺的眼神分明是有憐愛,又有疼惜,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清的綿綿情意。這又是應了“旁觀者清”這個道理了。

崔渚是安安靜靜地來,又安安靜靜地走。李衍身在睡夢之中,甚至都不知道表哥來看望過他。

當然了,也有那麽幾次,崔渚夜裏來探病,剛好撞見了李衍還未入睡的時候。

李世榮識情識趣,見狀就悄然離開,留他兩人獨處。

而李衍一看到崔渚就喜出望外,一定要從被窩裏爬出來與表哥拉拉扯扯、談情說愛。

這下子,崔渚可就沒那麽容易脫身了。

他本就情思憂繁,再聽着李衍一邊要命咳嗽,一邊軟軟地喚他“雁洲哥哥”,還纏着他一個勁兒地問“你還喜不喜歡我”、“要不要與我相好”之類的傻話。崔渚真是一個頭比兩個大,無論李衍問什麽,都只能回一句:“等你病好了再答複你。”

崔渚也知道,他不該如此優柔寡斷。按照他平日裏為人處世的原則,遇到這種情況,要麽就該直接拒絕斷了對方的念想;要麽就該爽爽快快地接受。

但崔渚一遇到李衍,行為做事都不像是自己了。

他心裏頭實在是不敢确定,萬一……萬一表弟又是在騙他,那他該怎麽辦?

或者說,萬一表弟只是病糊塗了在說昏話,那他又該怎麽辦?

故而,崔渚是舍不得拒絕,又沒有勇氣接受,只能放任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百轉情思兀自生長。

李衍人雖病着,心裏卻清楚得很,崔渚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李衍是自食惡果、悔不當初,但他心裏頭并不着急。

人說姻緣天注定,端王已經隐隐約約覺察出來,他與崔家表哥恐怕就是命中有緣的歡喜冤家。

為什麽這麽說呢?

端王能掰着手指一條一條地細細分辨。

若他們表兄弟倆不是命中有緣,那麽李崔氏向來都是溫柔賢惠體貼入微,怎麽會跟着了魔似的,偏要整天在親兒子面前誇別家孩子的好處呢?

這不就是要讓李衍從小記住崔渚的名字,然後由妒生恨、再由恨生愛麽?

若他們表兄弟倆不是命中有緣,那麽崔渚可是年少成名心智聰慧,怎麽會早不昏頭晚不昏頭,偏偏在看到李衍的第一眼時昏了頭,上下嘴唇一碰就把“小公主”這要命的三個字給禿嚕出來了?

這不就是要讓李衍一怒而下将錯就錯,幹脆男扮女裝,然後勾引崔渚動了真情麽?

若他們表兄弟倆不是命中有緣,那麽當時在禮部門外,李衍明明地好好走着路,為何會無緣無故突然平地摔倒?

這不就是要讓崔渚察覺李衍正在生病,然後熱血上頭把他抱回了家麽?

李衍病中閑着無聊,将從前的大事小情一樁樁一件件細數下來,便茅塞頓開徹底想明白了——本王與崔家表哥可是天注定的一樁姻緣吶。

若是我們倆不相好,那可就是逆天改命,天理難容!

于是,李衍耐心等待着。假以時日待他養好了病,就一定能收服了這崔家的冷面閻王。定要叫崔大人束手就擒、心甘情願、老老實實地同本王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