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熱病
秋雨連綿至酉時,祝照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文王府裏的大夫早間過來把過脈,替祝照看過一次,說是受了風寒,但因為她從小體弱,病不得,小病也能生成熱病。
大夫配了些藥,檀芯煎了藥午間喂祝照服下之後,見她又沉沉睡過去,心裏不安。
桃芝第二次叫大夫過來時,大夫也有些束手無策。一般熱病,吃藥就消解,若吃藥不能消解,便只能叫她發汗,自己熬過去。但現下正落雨,昨日還算暖和的,從今兒個開始便分了季,冷風呼呼直刮,不好叫祝照出汗。
若是出汗沒照顧好,一身潮濕地又吹了風,這熱病沒見好,恐怕還得拖嚴重了。
檀芯送走了大夫,又去煎晚上給祝照喝的藥,桃芝就在房間裏照顧着她。
祝照躺在床上,幾乎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每回生病都是如此,以前在徐家,換季時若下雨,總得發一場熱病。
祝照記得,那時平日裏要好的徐二夫人不會來,也不許徐環晴過來,因為風寒熱病易傳染,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徐柳氏便不情不願,捧着藥過來喂她喝,一邊喂,一邊說叫她快點兒好起來,別總病着,怪吓人的。
祝照知道,徐柳氏是刀子嘴的人,祝照只需在病弱的時候,抓着她的袖子喊兩聲姨娘,徐柳氏便沒法兒了,不說她,還能照顧她。
現在的感受,比起今年清明時節病時要難受得多,祝照想,恐怕是與她昨晚脫了衣衫躲在屏風後頭,看了半晌明雲見有關。這天已經不暖和了,當時還有風細細地吹來,她受了涼,又洗了澡,頭發半幹吹了半天才睡下,兩層被子換成了一層,難怪會生病的。
握着金鎖的手心裏都是汗,祝照口裏幹得厲害,睜開眼便見個年輕女子坐在自己床邊,不太清醒地喊了聲:“環瑩姐姐,你能替我倒杯茶嗎?”
桃芝見祝照已經有些認不得人了,吓得連忙跑出去,差了王府內的府丁第二次出門去尋明雲見,然後回來替祝照倒了一杯茶。
溫熱的水順着祝照的喉嚨滑下後,她才松了口氣,重新倒下時,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水,渾身燙得厲害,就像是裹着被子在蒸籠裏,很快便熟了。
祝照睡夠了,不想睡,可她眼睛睜不開,身體動不了,只瞧着一直照顧着自己的女子,開口問她:“環瑩姐姐,你不是向來不喜湘色嗎?怎穿了一身黃裙?”
桃芝吓得手都發抖,開口道:“娘娘,我是桃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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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芝……”祝照在腦中尋了會兒,迷迷蒙蒙,找不到這個名字,于是開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娘娘,您在說什麽啊!”桃芝倒是聽過這話,可她也沒讀過幾本書,不知這話是何意。祝照渾身通紅,開口時聲音沙啞,在桃芝說話之後,她又問:“我背錯了嗎?”
“沒、沒有……”桃芝也不知祝照背錯了沒有,她想去叫檀芯過來,可祝照現下的情況,桃芝當真不放心離開。
有的人病了,瞧不出得了病,有的人病了,便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
明雲見上了早朝之後,便帶着禮直接去了中書令孟大人的府中。昨晚祝照跟着他一起去替周大夫祝壽,可行酒令時,祝照為了保明雲見的臉面,拉了孟大人下水,那些諷刺明雲見的話,莫名中傷了孟大人。
明雲見知曉輕重,帶了禮去後,孟大人也就留他在孟府用了午飯,之後兩人又對朝中政要閑聊了幾句,等文王府裏的人找到明雲見時,孟大人正熱情地拉着明雲見準備留下來用晚飯。
文王府裏,不止小松一個夜旗軍。
桃芝找不到夜旗軍,找的是府丁,府丁只能去明雲見平日白天出門散心時會去的幾個地方問問,兩次出府後,夜旗軍才察覺不對,這便找上了小松,也就找到了中書令府。
得知祝照病了,明雲見一怔,有些意想不到,但小松不能說話,急得雙手于空中直筆畫,明雲見瞧着像是他抽風了,連忙用扇子按下了他的手,道:“本王回去就是。”
與孟大人作別,明雲見便坐上回府的馬車。
駕馬車的人身邊還坐着前來尋人的夜旗軍,明雲見微微皺眉,問了句:“怎麽回事?”
“王妃病了,桃芝說……神志不清。”那夜旗軍說罷,騎馬跟在旁邊的小松連忙朝他看去,一張臉愣愣的,像是呆了。
“何病?”明雲見聽見神志不清四個字,眉頭緊皺,握着扇子的手不自覺用力。
夜旗軍回:“熱病。”
“倒也還好。”松了口氣,明雲見對駕車的馬夫道:“快些吧,天黑之前趕回去。”
月棠院的金花茶開得正好,遠看便是一朵朵黃口小花堆在了樹梢上,石子路旁種了幾排木芙蓉也發着淺淺的香味兒,只是此時,這味道被藥味沖淡了許多。
經過一場雨,月棠院內瞧上去有些沉悶,院內幾個下人忙進忙出,有的忙着燒水,有的忙着煎藥,還有的纏着檀芯問,王爺吩咐晚間要給王妃準備的飯菜,是否照常端上。
明雲見回府時,見的便是這團亂糟糟的景象。
王府裏以前沒有過女主人,這些人也都從來沒伺候過女人,尤其是平日裏能吃能睡,生龍活虎的王妃突然病了,一病不起,神志不清,叫人實在手足無措。
明雲見入月棠院,被叫來主事的古謙第一時間瞧見了他,連忙幹咳兩聲提醒,而後畢恭畢敬地退到一旁。
明雲見的眼如刀子,瞥了一眼方才哄亂的人,只輕飄飄說了句:“知曉王妃病了還不安靜些,她病情若加重,你們都給本王跳池子裏去。”
這個雨天跳池子,恐怕人人都得如王妃一般得熱病了。
小松跟在明雲見身後,也挨個兒瞪了他們一眼。他手裏撐着傘,随明雲見走到祝照的寝室前便停下,收了雨傘去到一旁看着檀芯煎藥。
那藥味道極苦,聞起來便知不好喝。
明雲見入了房間時,屋內還算暖和。桃芝的身側放了一盆熱水,她手上拿着毛巾,解開了祝照衣衫的幾顆扣子,敞開了半截胸前,露出消瘦的肩膀與鎖骨。
少女的圓潤只盈盈一握,大半藏在了水紅的肚兜內,只随着艱難呼吸而起伏着。
桃芝一邊替祝照擦汗,一邊将她的被褥給裹緊了,生怕窗戶縫隙裏的風吹進來,加重病情。
明雲見走到桃芝身側了,她才發現,連忙起身給明雲見行禮,道了句:“王爺,娘娘病了一天不見好,還一直說胡話,這可怎麽辦呀。”
祝照瞧上去情況的确不太好。
她頭發汗濕,淩亂地撒在了枕上,整個人都是紅彤彤的,眉心皺着,呼吸困難,汗水在眼角與鼻梁間形成了淺淺的水窪。她的脖子與肩膀也都是汗水,被子裏側都被染濕了。
小金鎖挂在了祝照的心口位置,她的手還緊緊地抓着,沒松開。
明雲見走到床側,兩指貼了一下她的額頭,果然很燙,不是一般的熱病,怕是得燒一夜。
祝照突然察覺到額頭上的涼意,明雲見從外進來,帶了幾縷秋雨的寒,她熱得恨不得掀開被子,驟感涼爽,不舍分開。
祝照緩緩睜開眼,瞧見了站在自己跟前一身白衣的男子,汗水留入眼中,如同淚滴一般從她的眼尾滑下。模糊的視線直直地望着立在床邊的明雲見,她瞧不清對方的五官,也不知他是誰,但這麽高大,又穿白衣,與祝曉一般。
“哥哥。”祝照開口,腦子如同漿糊亂撞,當真應了那句‘神志不清’。
明雲見聽他叫自己哥哥,眉心輕皺,用被子将她身上全都蓋住,這才坐在床側,問了桃芝是怎麽回事。
桃芝也說不上來,只答:“早間王妃醒來說口渴,奴婢替娘娘到了杯茶,扶她喝下時察覺她身上滾燙,叫了府中大夫來瞧,說是熱病,但也沒見過哪個熱病燒了一天都不見好轉的。”
檀芯此時端了藥進來,要喂祝照喝藥。
明雲見接過了藥碗,又聽見檀芯道:“大夫說,一般熱病只需發完汗就能好了,娘娘現下已經發汗了,若照顧得好,明日一早應當就退燒了。”
這般想着,明雲見不禁皺眉,早知如此,昨晚就不必非留下來了。
他原就在想,現下不過十月底,哪有蓋兩床被子的,不過回憶起來,祝照從小身體就不大好,容易生病,怕是他昨天分了她一床被子,才害得她今日發熱。
揮手讓兩個丫鬟下去,明雲見伸手抹去祝照額頭的汗水,一手濕淋淋的,當真是病得不輕。
他舀了藥汁,遞到祝照的嘴邊柔着聲音道:“小長寧,喝藥了。”
祝照半睜着眼,對他道:“哥哥,我看見你那畫上的人了。”
藥勺一頓,明雲見瞳孔收縮,問她:“你見過……什麽畫?”
“好多人啊……哥哥。”祝照搖頭,像是回憶起了什麽痛苦的畫面,她已有些恐懼,那些原本早該被遺忘的內容,紛紛湧入了腦海。
她還記得,記得祝曉在離開書房前,認真地看着她的雙眼,滿是心焦地說:“忘了今天的事,長寧,不論等會兒發生了什麽,都別出聲。”
她沒有出聲,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可是黑衣人殺了哥哥,大火燒了書房,蓋在她頭頂上的那副畫,被火光照耀得分外清晰。
那上面的人,每一個都穿着官袍,為一人做朝拜模樣,他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官階品職也不一樣。
祝照的左手握着心口的金鎖,右手緩慢地伸出被褥,抓着明雲見衣擺一角,眼中湧出了幾分懼怕,她道:“哥哥,你的畫上……好多人啊,我看見了那個人,那個和你畫上一樣的人。”
明雲見抿嘴,朝中如今都有傳言,說當年祝家有一幅畫,那是祝曉替嵘親王所作,包含了一個巨大的陰謀與秘密。衆人從未見過那副畫,不知真假,但明雲見知道,那幅畫是真的,曾經存在,只是于十年前被毀了而已。
可沒想到,祝照居然見過,且以她的記性,必然記得。
“我害怕,哥哥。”祝照緊緊地抓着明雲見的衣擺,聲音顫抖:“我害怕。”
“別怕。”明雲見的聲音幾乎有些啞,他放下藥勺,以拇指擦過她臉頰上的汗水,雙眼緊緊地盯着這張稚嫩的臉,目色堅定:“本王會保護你的,長寧,別怕。”
祝照恍惚,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她的視線順着替她擦汗的手望去,瞧見細長的手指略過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有一枚白玉扳指,她恍然此時坐在床邊的人是誰。
“皇叔。”祝照開口,認出了明雲見。
只是依舊不太清醒,不知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話要說: 與編輯商量後,确定12月26日V,本文V的當天,會更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