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夜行
因發糧一事, 戶部侍郎沒少在朝堂上給賢親王添堵, 不過恐怕是賢親王如今勢力大不如前,近來安分許多, 戶部侍郎所能提的,大多是賢親王平日作風與王府開銷奢靡等不正風氣, 扯不上什麽要點。
明雲見早朝之後便被小皇帝拉入乾政廳裏聊了許長時間, 眼看年已過半, 年初提起的修路之事因為工鬧一直擱置到現在。小皇帝意圖明顯, 先前明雲見不肯接下這個燙手山芋,讓當時看上去的确更合适的贊親王監工, 結果卻鬧出了後來那一遭,現在就連太傅也開口勸說,明雲見無奈, 便只能接下。
也正是因為明雲見接下監工一事, 他還得多次與工部、戶部去銜接之前未完成的工程,了解過程中, 明雲見看出原先贊親王的意圖雖好,可耗功巨大,勞民傷財, 未必能在兩年後的大周百年祭祀大典之前完成施工。
故而明雲見白日就紮堆在工部,與新任工部尚書商讨修改修路方案之事。
巨石鋪路雖宏偉壯觀, 但的确難取,而且城外石山就算取空了也未必能完成一條從祭祀臺鋪到京都城門前的路。為了以防道路泥濘難行,明雲見建議種樹, 便不必将巨石路砌上兩側圍欄,省了一道采石的工序,而且樹長兩側,一派茂盛景象,也是不錯。
一旦修路開始施工,工部又得向戶部撥款,索性戶部尚書也換了人,不聽贊親王指揮,大周富饒,國庫充裕,況且修路也是為了兩年後的祭祀大典做貢獻,加上贊親王的前車之鑒在,戶部的人也肯掏錢。
幾日忙碌下來,明雲見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甚至有幾日他回府後祝照已經睡下,明雲見輕手輕腳也能吵醒她,幹脆太遲就在乾院自己原先的寝殿裏休息了。
工部與戶部那邊暫且敲定,明雲見終于能在監工上松一口氣,但事有緊迫,總能逼人。
兩日前,宮中雀首便有回複,說嵘親王那邊倒戈的官員,願意出面告知明雲見一些關于嵘親王密謀造反的證據,其實嵘親王并不只有免州幾萬私兵而已,便是朝中,依附于嵘親王的官員,也大多都簽了血掌印契約。
依附于嵘親王的官員許多,若非當真能算個人物的,明雲見不會放在眼裏,偏偏這次說是要替他辦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尚書令沐大人。
要知尚書令管六部尚書,六部一切動向都得上報尚書令一聲,尚書令雖無直接管轄六部的權利,卻也可說是能定六部生死的職位,若沐大人當真是嵘親王的人,且如今願意投靠明雲見,明雲見自然樂得收下。
雀首坦言:“沐大人身份不一般,且京中處處都有嵘親王的眼線,故而不敢與王爺在京中相會。他說他所懷消息重大,只能與王爺當面說,不可叫人中間傳話,只等王爺答應,他便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
明雲見讓雀首安排,便有了今日之行。
午間從工部出來後,明雲見便借着監工的理由離京,下午在采石的石山周圍轉了一圈,又去先前贊親王施工完成的部分道路視察,傍晚時分,才與尚書令沐大人于城外碧水湖旁的涼亭見面。
兩人平日裏在朝中也時常會面,只是從未有過交集,沐大人是個文人,顯少展露鋒芒,在人跟前也是個沒脾氣的溫和人,向來不明立場,甚至有幾次開口,都不将嵘親王看在眼裏。
如今想來,明雲見只能嘆一句對方掩藏得好,恐怕整個朝堂上,也沒幾人會相信沐大人是嵘親王的手下。
沐大人早到,甚至于涼亭內備上了茶水,明雲見到時,沐大人特地朝他的馬車方向看去,只見馬車邊上只站着個駕車的府丁,并無他人。
“文王當真信任下官。”沐大人道。
“既然沐大人能與本王多次聯系,本王便不怕沐大人使詐。”明雲見直言。
“下官今日過來,是想問文王幾個問題,求文王殿下解惑,文王殿下若解了下官的惑,下官也會告知殿下一則絕對劃算的消息。”沐大人說着,為明雲見奉上了一杯茶。
“如今工部、戶部、兵部這三部,恐怕都是文王殿下的囊中之物了吧?”沐大人問這話後,沒急着等明雲見回答,自顧自分析道:“自兵部出事,由賢親王敗後,下官就一直覺得奇怪,為何原先就聽從于嵘親王的兵部,趕走了賢親王,嵘親王的勢力反而無法滲透?難道真的是因為新任兵部尚書固執,油米不進?”
“前段時日工鬧之後,工部尚書意外身亡,戶部尚書被貶,兩部空懸,嵘親王又是第一時間安插人手,意圖明顯,甚至拉攏了戶部侍郎錢大人,可最終……錢大人并非戶部尚書人選。”沐大人笑道:“這幾位尚書是陛下所選,任職的大人大大出乎了下官的預料,之後工部與戶部便如銅牆鐵壁,就連錢大人自己,也不能控制戶部了。”
“下官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有這般大的勢力,能讓賢親王無權無勢,贊親王失了最大的支柱。誰都知曉,以前的國庫,就是贊親王的私庫,如今私庫被收,總不至于是陛下從中作梗。”沐大人道:“陛下若是有收攏三部的能耐,他年輕氣盛,只會第一時間對抗嵘親王。”
“這時下官才恍然大悟,京中尚有文王殿下,雖不顯山露水,卻于少年時被賦才名。”沐大人看了一眼明雲見面前的茶,自他倒茶遞給明雲見後,他便沒碰過這杯茶。
“文王殿下,下官的猜測,應當□□不離十吧?”沐大人開口問。
這時明雲見才輕聲笑了笑,只說:“沐大人的故事當真精彩,就連本王也差點兒信了你的話。”
他沒有否認,于沐大人這邊,便等同于承認。
“今日文王殿下肯賞臉,來京都城外與下官會面,下官必然不會讓殿下失興而歸。”沐大人道:“青門軍已是嵘親王的人,夜旗軍現下挂在青門軍之中,受青門軍控制,今夜青門軍便會有所行動。”
“嵘親王于免州有幾萬私兵,朝中人雖不知封易郡王去向,我倒是知曉,他如今奉旨在免州調查私兵一事,戰争将起,除了封易郡王的兵之外,陛下暗調兩千金門軍前往支援,昨夜便已動身前往免州。”沐大人輕輕敲擊着桌面:“而今日,便是青門軍行動的時候。”
明雲見眉心輕皺,朝沐大人看去。
“青門軍今日會帶三千夜旗軍離開京都,一路追殺,不出意外,會在兩千金門軍趕到免州之前便将他們誅殺。金門軍遲遲不到,封易郡王不敢擅自行動,青門軍再帶令撤退,免州山上的匪,只會如同年前景州山匪一般,短時日內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沐大人說到這兒,後面的話不必多言,明雲見也應當知道了。
周漣在免州蹲了幾個月,摸清嵘親王養在免州的私兵,就等着這一次一舉殲滅,如若帶着聖旨前往支援的金門軍當真半路被截殺,消息送達不到,很有可能延誤最佳剿滅私兵營的戰機。
“夜旗軍曾是文王殿下的手下,若是文王殿下能出面,青門軍之行恐怕不會得逞。文王殿下收兩位親王勢力,無非便是要吞下嵘親王,成為這京中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是嵘親王的幾萬私兵順利逃脫,對你怕是極大的不利。”沐大人望向已經落山的太陽,微微擡眉道:“這消息,下官不敢早說,免得露出馬腳被嵘親王發現,只能現下提醒文王殿下一句,青門軍與夜旗軍,恐怕已經到秋山了。”
秋山,便是京都城百裏之外。
明雲見冷聲哼笑,起身離開涼亭,朝沐大人瞥去一眼:“今夜若出事,本王不會放過你,若未出事,本王也會嘉獎你。”
此話說出後,明雲見便從府丁的腰間抽出一把短劍,斬斷了牽着馬車的馬匹缰繩,将短劍扔給府丁後道了句:“告訴王妃,本王今夜有事,不能回府了。”
話音剛落,他便翻身上馬,揚塵而去,走的不是回城方向,而是離京。
明雲見走後,沐大人才長長舒出一口氣,手中握着的茶杯不住顫抖,險些将裏頭的茶水撒了出來。回憶起方才明雲見看他的一記眼神,當真與平日裏朝堂所見完全不同,果然文王并非衆人口中所傳的溫善之人,只要是皇家人,骨子裏流淌的都是冷冽狼血,駭人得很。
青門軍的确早一步帶着夜旗軍離京去追金門軍了,金門軍此番趕路不敢聲張,畢竟聖旨未到,封易郡王不能明目張膽以剿匪名義攻打免州山川上的私兵,若金門軍所行敗露,勢必打草驚蛇。
既不能張揚出去,行軍分批,速度便慢下許多,可他們早一日離開京都,總比夜旗軍與青門軍跑得快。
青門軍與夜旗軍加在一起近六千人,絕大部分都不是騎馬離開,明雲見追到隊尾時,天已經全黑,彎月高挂,于山林中投下一縷縷淡薄的白光,如霧一般。
衆人聽到身後噠噠馬蹄聲傳來時,幾乎是同時回頭,青門軍與夜旗軍也是分批追上,如今明雲見所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大約只有五百餘人,青門軍與夜旗軍摻半。
駿馬飛奔至衆人面前,為首者看見明雲見的臉瞳孔收縮,但出乎意料,他卻沒有半分驚訝。
明雲見望着人群中的夜旗軍,平日裏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個都不在其中,不過他是明雲見,是文王,身份擺在這兒,畢竟統領了夜旗軍十餘年,即便是明雲見不記得他們,他們也記得他。
“文王殿下,深夜在此處碰面,還當真是巧合啊。”開口說話的,是青門軍副都統,也正是因為有他作證,才叫将作監斷定文王府命夜旗軍偷盜太後壽禮。
明雲見騎在馬上,桃花眼在人群中掃過,低聲道了句:“不是巧合,本王便是特地來找你的。”
“文王殿下找下官何事?”青門軍副都統笑道:“若下官能幫得上忙,文王殿下盡管開口。”
明雲見未搭理他,甚至一眼也不在他身上多看,只是冷着聲音對面前幾百人道:“凡夜旗軍者,往後退行二十步,不論今夜收到青門軍何種指令,統統不許參與!”
待明雲見說完這話後,幾百人面面相觑,夜旗軍與青門軍穿着不同,可偏偏,卻無一人敢應明雲見的話,叫他一聲令下,冷在了風裏。
青門軍副都統哈哈大笑,指着明雲見道:“文王殿下當真是糊塗了?夜旗軍早不歸你管,這兩個月,青門軍可有好好招待他們。他們跟在你身後,也是受盡屈辱了,如今有更好的前途擺在眼前,如何取舍,是個聰明人都知該怎麽做了。”
明雲見牽着馬匹的缰繩逐漸收緊,看向面前衆人的臉色也越來越沉,他的話,又重複了第二遍,偏偏沒有任何一人敢應,也無一人敢動。
果然,如沐大人所言,青門軍恐怕早就已經投靠嵘親王了。
“便是夜旗軍不再聽本王指揮,你們本都是京都軍,擅自離京,犯了軍法,待到回京後便只能等死,倒不如想想後果,早時撤離,本王亦可當做什麽也不知。”明雲見道。
青門軍副都統的笑聲越發猖狂:“文王不會以為,我當真是去追金門軍的吧?你且看看周遭林中,有多少青門軍,再看看你身後,還有誰?”
明雲見聞言,扯着馬匹缰繩轉身,便于他身後幾十步的懸崖邊上,半挂車一輛馬車,幾名侍衛死在一旁。馬車上被射十幾根箭矢,車簾随風飄動,蕩起時一縷月光照入其中,坐在馬車內大氣不敢出,臉色煞白的,居然是明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