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羽鴻意狠狠掐住這小子的下颚,不讓他移開視線,不讓他有絲毫逃避的空間,步步緊逼地追問,“你憑什麽認為她已經沒救了?只是一條腿而已,你看到她的屍體了嗎?憑什麽就能說得好像她已經必死無疑?”
這是羽鴻意第一次在慎思面前露出這麽強硬的一面。
慎思的喉結微微滑動,顫抖着,好半晌,終于苦笑一聲,“是啊,你覺得我不該放棄……”
“不,我認為你可以放棄。”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慎思睜大了眼,落在羽鴻意身上的目光寫滿驚訝。
“站在我的角度,我不希望你繼續冒險。但那是你的姐姐。無論怎麽選擇,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別人無權置喙。唯有一點——你的選擇,不能基于錯誤的判斷。”
羽鴻意稍微緩和了語氣,松開了手,在他的臉頰輕輕拍了兩下。
他在慎思怔愣的目光中側過身,與這小子并肩坐着,指了指眼前的蛛王屍體,“其一,有蛛王,必有蛛後。蛛後總是比蛛王更厲害的,此時應該就守在巢穴之中。再加上她誕下的那堆子孫,你若闖去,九成九死在那裏。”
“其二,你姐姐現在的情況很危險,活下來的可能确實不大,但我并不認為完全沒有。若她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必然就在那巢穴裏面。”
“其三……”羽鴻意指了指自己的腿。
慎思低頭看去,這才發現,羽鴻意一條腿已經微微變形,而且正滲出血跡。
“我不可能陪你去了。”羽鴻意笑了笑,始終淡然自若,仿佛受傷的并不是他一樣,“如果要救她,你只有一個人。”
三個前提,被這麽清清楚楚地理順了,明明白白擺在了那裏。
大腦裏的混沌褪去了,思路在這引導下變得更加清晰。慎思臉上的巴掌印子還火辣辣的,卻越來越搞不懂為什麽羽鴻意要打他這一下了。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不應該放棄?
但是方才能輕易出口的決定,此時卻像是堵在了喉嚨管裏,怎樣也無法再度說出。
“還不明白嗎?為了救親人而死,或者在放棄親人的記憶中過一輩子,只是這樣一個選擇而已。”羽鴻意搖了搖頭,“選哪都不為錯,問題是你更能夠承受哪一種的後果。”
慎思心頭一震,指尖開始顫抖。
“小子,別太自傲。”羽鴻意拔高了聲音,笑得有點諷刺,“在自責裏過一輩子,并不是一件比死亡更容易的事情。”
這句話下,慎思深吸了一口氣。
他靜靜地在那坐了片刻,而後站起了身。
羽鴻意凝視着他,看着那雙眼瞳中重回堅定的目光,“決定好了?”
慎思點了點頭,看向山林更深處。他卻沒有馬上就離開,目光又落在羽鴻意受傷的腿上。
“你莫不是在擔心我?”羽鴻意眯起了雙眼,“小子,我比你強大得太多了。”
若是往常,慎思必然會對這句話嗤之以鼻。此時此刻,他卻起不了任何反駁的心思,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他最後對羽鴻意道,“我很可能回不來了。”
“哦,我知道。”羽鴻意笑了笑,“我不指望你。”
慎思終于離去了,朝着那些巨蛛冒出來的方向而去。
他比來時更加絕望,卻又比來時更加堅定。他知道自己如此拼命得到的結果很可能只是看到一具屍體,但他必須這麽做。不是因為他多麽偉大,不是為了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為了在未來那麽長的一輩子中,偶爾午夜夢回,叩問自己“假若那時她真的還活着”時,他能承受得住。
羽鴻意看着慎思的背影,臉上帶着微微笑意。
雖然他剛才是那樣子說的,但實際上,他并不覺得慎思已經必死無疑。
羽鴻意比慎思更加相信奇跡。因為他曾親眼見過,不止一次。他很清楚,一個人往往會在自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爆發出最可怕的潛力。
曾經的曾經,他自己便是在無數次這樣的經歷下變強的。
待到慎思的背影徹底從他視線裏消失,羽鴻意卻又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用手攏住自己的肚子。
已經忍不住了,也終于可以不用再忍了。
疼,好疼。
羽鴻意咬緊牙關,豆大的汗珠開始不停從額頭往下掉。之前他被那蛛王壓在底下一路拖過來,雖然只傷了一條腿,肚子裏面卻不知為何鬧騰了起來,越來越痛。
這是一種陌生的體驗,羽鴻意從來沒有過。
但他揉着肚子,冥冥中已經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孩子……”他呢喃着,“別鬧……孩子,別這樣……真的很疼……”
肚子裏這個孩子,他一直沒太放在心上過,甚至一直故意忽視,拒絕接受自己這身體有着身孕的事實。此時此刻,他終于迎來了反噬。
哪怕曾經被開膛破肚,羽鴻意也沒這麽疼過。
此時他卻還有一種比疼痛更強烈的感覺,仿佛一種将要失去什麽的驚惶。
“孩子啊……”羽鴻意冷冷笑道,“你要離我而去了嗎……是啊,你覺得我沒有資格孕育你……”
汗水滴落在地上,浸得四周的泥土都是一圈深色。
若是失去了這個孩子,他會如何?這是原主離去前最深的牽挂,是原主最大的遺願,也是原主之所以允許他占據這個身體的最大條件。若是這個孩子離開了,哪怕他連同這具身體也一起失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羽鴻意沒有祈求這個孩子的留下。
沒有向這個孩子祈求,沒有向神明祈求,沒有向他曾有過的任何一個信仰祈求。
他按住肚子,齒門緊咬,渾身顫抖,目光卻冷冽。
羽鴻意冷笑着問,“你又是否有資格……成為我的孩子呢?”
他的另一只手扣在地上,扣得指節都成了白色,泥土都被扣進了指甲縫裏。
“不是什麽東西都有資格成為我的孩子的。”羽鴻意道,“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是洛蘭-阿修米亞……赫貝爾大陸唯一的王……我的身邊不留弱者。”
就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只巨蛛正在朝他這邊靠近,是之前沒有被慎思殺盡的漏網之魚。它發現了落單的羽鴻意,伸出猙獰的口器,猛地朝地上這蜷縮成一團的身影襲來。
猶如電光石火,前一刻還插在那蛛王體內的獸角,這一刻已經被抽了出來,又狠狠從此蛛口器正下方捅入。
巨蛛停下了動作,時間宛如靜止了。直到羽鴻意再度将獸角抽出,握在手中,這巨蛛才一下子塌了下來,砸在邊上,害羽鴻意被泥土濺了一身。
羽鴻意所謂的弱者,不是武力上遜色之人。人都有潛力,只有很容易就死掉的,才叫弱者。弱者總會離他而去,他也曾為此痛徹心扉,現如今卻已經麻木。唯有能在困境中掙紮留存之人,才是他所需要的。
晴思如是,慎思如是,這個孩子亦如是。
“孩子啊……若你離我而去,不是我的損失……是你我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