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慎思不知道自己在奔跑中過了多久。
他沿着那些巨蛛襲來的方向一路而去,被一堆又一堆新冒出的巨蛛圍堵襲擊,身上的傷口拉了一道又一道,不多時就變成了一個血人。但他的腳步從未停過。
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東西,不知道身上這種黏糊糊的感覺有多少是自己的血又有多少是那些東西澆到他身上的汁液。他還曾不慎被蛛網粘上,于是将那整塊皮都切了下去。
到了後來他是麻木的,只依靠本能行動。
思考因為失血變得困難,他便幹脆放棄了思考。反正,在他的心裏,他會死在這個地方。
死亡是可怕的,但和一輩子的自責相比,也就不那麽可怕了,不是嗎?
不……不是的啊……
明明已經決定赴死,卻不停有東西在慎思耳中細語,告訴他,他是應該活下去的,無論如何也應該活下去。哪怕一無是處,哪怕一事無成,哪怕躲躲藏藏,哪怕一輩子是個懦夫,他也應該活下去的。
為什麽?
之前路上羽鴻意的那段對話,忽然從他腦子裏冒了出來。
“只有我活下來了。”
“這是你自以為命大的理由?是你炫耀的資本?”
“不,這是我所背負的。”
是啊……所背負的……誰又沒有所背負的?誰又不是肩膀上壓着別人的命才活到現在的?活下去,他背負了太多,必須活下去……但是,已經不想再失去了……
到了後來,就連這種事情,慎思也已經無法思考了。
他的腦子裏像走馬燈一樣晃着畫面,仿佛過去的記憶不停被翻弄。
最後有兩個畫面定格在了眼前,無論如何無法被抹消。
第一個,是一個男人的背影。男人渾身裹着黑衣,身形十分精瘦,落在慎思眼中卻仿佛山一樣高大。他擋在慎思面前,将一切都擋在了慎思的視線之外。哪怕一道尖利的爪刺從前胸穿到後背,鮮血濺了躲在後面的慎思一臉,這個山一樣的背影也從未動搖。
十年之前,五歲的慎思第一次知道何謂山林。就是這個帶血的背影,護住了他離開那片山林前的最後一個時辰。
他來到新的國家活了下來,那個如兄如父的強大男人卻被永遠留在了山林裏。
另一幅畫面,是在那之後不久的事情。
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站在那兒,看着慎思仿若行屍走肉般的模樣,咧開嘴角露出傻氣的笑,将手中那塊饅頭掰開,分了一半給他。饅頭很不幹淨,像是在哪裏被踩過兩腳似的,卻是當時她渾身上下唯一的吃食。
“我們都沒有家人,從今往後我們便是家人吧。我比你大,你該叫我阿姐。”
清脆的童音從記憶最深處翻了出來,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十年的相依為命,他們早已經是真正的家人了。
他不能死,他也不能再抛下家人。這其實并不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是他之前想岔了。這兩個目的同樣重要,全都需要他拼盡全力來達成。
慎思已經瀕臨渙散地意識猛地一清,發現自己已經立于巨蛛巢穴之內。
大大小小的巨蛛屍體堆積如山,被他踩在腳下。眼前是一只無比臃腫龐大的巨蟲,比之前羽鴻意遇到那蛛王還要更大一倍,正搖晃着身軀,如刀利腳朝着他的頭頂砸下。
果然遇到了,蛛後。
在這蛛後的後面還有一個躺在地上的身影,一眼看去血淋淋的,渾身傷口不知死活,正是晴思。
蛛後一擊不中,連吐絲線困住慎思腳步,又一利足直接從正面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慎思胸口。
慎思擲出手中匕首,狠狠投向蛛後頭上的巨大眼珠。
利刺透胸,慎思噴出一大口血。
但他雙眸堅定,似乎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頓悟從他體內爆發而出,渾身的氣息仿佛都被凝為執念。
那擲出的匕首忽然光芒暴漲,像一道落下的銀星一樣,直直刺入蛛後頭顱,尖利的刀芒幾乎透體而出。
這柄卓越的武器,自從十年之前上一個主人死去,頭一起呈現出如此光輝。
蛛後的身體塌了下去。
慎思也後退兩步,雙腳一軟,跌坐在地。被刺穿的胸口就像一個泉眼,不斷往外流淌着鮮紅的血液。
終究還是要死了嗎?
神智恍惚間,慎思只覺得右邊的大腿外側忽然一熱,他便猛地松了一口氣。
看來并沒有被打中要害,還有救。慎思下意識伸出手去,在那發熱的地方碰了碰,摸到一個拇指大小的方形硬物,深深埋在皮肉底下。若是別人摸到,八成會以為是他身上所長的腫塊吧。
片刻後,胸前的傷口雖然還沒完全消弭,卻總算已經止住了血。慎思開始向那邊躺着的晴思爬去。
所謂奇跡,總需要執念來追尋。
……
這個時候,羽鴻意也已經被疼痛折磨得幾乎失去了意識。
他一手抱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握着那獸角,撐在地上。
已經沒有話要對這個孩子說了。羽鴻意安安靜靜地緊咬着齒門,輕顫着,卻還必須保持大腦的冷靜,無法暈迷。必須保持足夠的警戒,這讓痛苦帶給他的感覺更強烈了數倍。
直到太陽已經西斜,羽鴻意看到一個人影從落日處走來。
渾身都被血染成了紅色,又被陽光勾了層金邊,看起來竟然還有那麽點小小的神聖意味。那小子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晴思被他背在了背後。
羽鴻意想笑笑,一開口卻是痛哼。
慎思好不容易回到這裏,看到眼前的情況,也有幾分無語。一堆兇獸屍體都堆在邊上,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漏網之魚想要對羽鴻意下手,結果反而全被他一擊斃命。
再看看羽鴻意,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幾乎站不起身。
慎思走到他身前彎下腰,伸手抓住他一條胳膊,“說好的不指望我呢?”
他将羽鴻意抱在懷裏,就這麽後面背一個前面抱一個的,離開了這塊噩夢般的地方。
羽鴻意縮在慎思的胸前,聽着少年熾烈的心跳聲,嗅着滿腔的血腥氣,竟漸漸安下了神來。好半晌,他低低笑了一聲,“小子,幹得不錯嘛。”
明明是一句誇獎的話,聽起來卻是這麽高高在上。
慎思抽了抽嘴角,正準備回上兩句,低頭一看,卻見羽鴻意已經歪在他的懷中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