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這一瞬間,慎思說不清自己究竟是驚訝驚吓還是驚喜。他僵硬地回過頭,直直盯着羽鴻意的雙眼,試圖分辨出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印入他眼簾的,卻是無比正直又清澈的眸光。

慎思幾乎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在羽鴻意的眼裏,什麽“我喜歡你”,其實就和“你是我的人”一模一樣,只是一個十分正直的陳述而已。是他自己想多了,誤解了,錯得離譜。在明白過來的這一瞬間,慎思只覺得氣悶無比,心裏簡直堵得慌。

“你怎麽了?”羽鴻意渾然不覺,還在困惑慎思這反應。

慎思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應該怎麽說,簡直連牙都開始疼了。他草草将羽鴻意被傷着的腳腕包紮好,一刻也不想多待,徑直就出了房門。

他本以為門外的空氣能讓人稍微舒服一些,卻一出來就看到葉涼在那兒晃來晃去。

“小鬼,臉色怎麽這麽差啊?”一看到慎思,葉涼還嬉皮笑臉地貼過來搭讪,“難道和你家老大吵架啦?”

慎思面無表情,懶得理他,轉身就朝安排給自己的那個房間走。

“啧,氣還挺大。”葉涼牛皮糖一眼沾在後面,“你家老大怎麽惹着你了?”

慎思的腳步不禁頓了一頓。要真計較起來,羽鴻意還真沒惹着他,只是說了一句容易叫人誤解的誇獎。他本來也不是氣性這麽大的人,此時心裏居然這麽難受,确實有點不正常。

他究竟是在郁悶什麽?

或許是因為他幾次三番沒有領會羽鴻意的意思,就連腳崴了都得羽鴻意自己告訴他,再看葉涼和趙磐那麽默契十足,心裏實在有點不平衡吧。這确實是緣由之一。可能還有其他緣由,但單就這一條,已經足夠讓他心理如此不舒坦了。

葉涼見慎思停下,還以為這小子終于願意搭理自己了,高興地湊了上去,“相識便是緣分,我們何不聊聊?诶,我看你那武器挺有意思的,第一次見到設計成這樣的匕首,能不能借我好好看看?”

慎思的視線落在葉涼身上,就像沒聽到匕首的話題似的,直接問道,“之前在那大廳之中,姓趙的分明連話都沒法說,你為什麽就能知道他的意思?”

“怎麽,羨慕啊?”葉涼聽出味來,賤兮兮地笑道,“羨慕我對自家老大夠了解?羨慕就直說嘛!說不定我一個心情特好,還會教你兩招。”

慎思後悔和他搭話了,轉身拂袖便走。

葉涼一直跟着他走到房門口,被慎思一門板拍在了外面。

翌日,張老三便派人将五具完整的巨蛛屍體運了過來。羽鴻意的腳腕也得差不多了,找趙磐要了所需的兇獸屍體,親自剝下毛皮,又叫人量了趙磐的尺寸,便開始制作交易中所包含的那件皮甲。

慎思圍在他身旁打下手,心情看似已經恢複。

趙磐偶爾會站在邊上看兩眼,起初還看得不以為然,不過片刻就越看越震驚,最後幹脆把底下會點手藝活的夥計全都召集起了,集體圍觀羽鴻意。

羽鴻意的姿态淡定,穩紮穩打,圍觀中絲毫不亂,手中皮甲一天天成型。那些圍觀者起初都是抱着偷師的心态,卻絲毫不具備積年累月下來的魔紋知識,很多環節根本就看不懂,到後來只剩下仰望和贊嘆。

等到羽鴻意手中皮甲差不多了的時候,趙磐的喉嚨也已經痊愈大半,至少終于可以開始勉強說話。

趙磐在能說話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将羽鴻意單獨請進了一間房裏,談論那件他想要羽鴻意幫忙的事。避開左右,十分保密。

開頭他卻不直說那件事,而是拿腔拿調地道,“很多時候,看起來危險的地方,其實是安全的,而看起來安全的地方,反倒是最危險的。你不這麽覺得嗎?”

“趙大哥,”羽鴻意幹笑兩聲,“你大可直說。”

趙磐原地扭了一下,“你已經在山林裏躲了這麽久,難道覺得只要你一直躲下去,關陽侯就不可能把你找出來嗎?”

“是啊,山林再危險,也不是無人能出入之境。若是沒有關陽侯,我還能再山林裏仔細磨砺。既然關陽侯的人早知我是躲入了這裏,随着時間推移,這裏只會越來越不安全。我确實得想個辦法離開,越早離開越好。”

趙磐聽得連連點頭,高興得喝了一口酒。

“所以趙大哥,”羽鴻意問,“你要我幫忙的那件事,是要去城裏嗎?”

趙磐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

“就是那個下陽郡嗎?”羽鴻意又問,“為了你曾經買下的那些個花男?”

話都到了這個地步,趙磐也實在無法再扭捏下去,不得不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那些花男我買下之後,其實并未據為己有,很是放了一些回去。其中有一個姓季的,現在就住在下陽郡,和其他花男的關系都很好,和走掉的幾人常常書信聯系,我常常需要從他口中知道其他人的下落。但這季哥兒脾氣古怪,對我更是有着很大偏見,每次看到我都沒有好臉色。不,不止是對我,他對大多數男人都沒有好臉色,對女人也一般般,只對同為花族的人好。”

“難道你想讓我去和那季哥兒套關系?”羽鴻意大概有些明白了,卻又有些不明白,“至于特地找我嗎?那些個花男,難道就沒一個願意和你說話的?”

“當然不是。”話都說到這個地步,趙磐也就幹脆坦誠了,“如果只是這樣,我也不會這麽急着求人解決。但我上次去看那季哥兒的時候,他破天荒和我說了一件事——原本一直和他書信聯系的其中一個花男,忽然斷了音訊。”

聽到這裏,羽鴻意也不禁神情一肅,“具體怎麽個說法?”

“沒有具體的說法。什麽時候斷的聯系,之前他們都交流過什麽,那季哥兒通通不肯告訴我。他甚至還覺得是我對那個失蹤的花男下了手……莫名其妙……放了又捉?我至于嗎?”

遇到這種事情,難怪趙磐會頭疼,羽鴻意不禁心生同情,“所以你要洗刷你的冤屈?”

“我要把那個人找出來,弄清是怎麽回事。如果其實沒出事,我要那姓季的給我道歉。如果真出了事,還得想辦法救出來。”

“我的任務就是套話?”

趙磐張了張嘴,幾乎就要說出點什麽,最後又咽了回去。半晌之後,他嘆了口氣,“套話是第一步,如果後來真查出什麽,說不定還得麻煩你更多的……具體的……唉,我還真不好開口,到時候再說吧。哪怕到時候你不願意,之前幫了多少,我就會記着多少。”

羽鴻意便應承了下來。

入城的準備,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首先那張面具羽鴻意戴在了臉上,化身成一個依舊十分俊逸、卻和原主長得毫不相同的青年。因為要利用花族人的身份,藥水沒有塗上。

行李沒必要帶。至于如何通過入城守衛的核查,全靠趙磐一手安排。

面具只有這一張,慎思和晴思的容貌也需要掩飾,于是都只是草草花了點妝。保險起見,他們一路上都沒有離羽鴻意太近。

等到終于順利入城,久違地感受到了城裏的人煙氣,晴思第一個歡呼,視線都被街道兩旁販賣的小玩意晃花了眼。

“喜歡就自己去玩玩吧。”羽鴻意給了她一點碎銀錢,叫趙磐給她說了地址,“別玩得太晚,太陽落山之前一定來找我們。還有,注意安全,千萬不要讓人給綴上。”

晴思連連點頭,歡快地就逛起了街。

這姑娘大難不死之後比以前兇悍十倍不止,羽鴻意對她并不擔心。

趙磐一些手下也跟放假了似的,臉上喜笑顏開,左看看右看看,左走走右走走,不一會兒就亂沒了形。趙磐幹脆也大手一揮,讓他們自由活動了。

最後到達那季哥兒住所的,只有羽鴻意慎思趙磐葉涼,并其餘四五個小弟,加起來沒有兩張手。

“季音!”趙磐便開始叫門,“季音,開門!你趙哥哥來了!”

叫了半晌,門不開,趙磐又道,“你別忘了這房子誰買的!”

這句話音剛剛一落下,立竿見影,門吱呀一聲就開了。趙磐剛準備招呼人進去,眼前所見卻令他悚然一驚,反倒後退了一步。

只見開門之人穿着一套血紅的紗衣,半透着露出白皙皮膚,眼角眉梢都帶着風塵媚意,活脫脫一副青樓門前站街的樣子。此人慢慢走下臺階,沖趙磐笑道,“門都叫開了,趙哥哥你怎麽不進來?”

這和趙磐之前所說完全不一樣,羽鴻意也不禁瞠目結舌。

趙磐更是吓得夠嗆,“季音,你怎麽又搞成這樣?”

“我本就這樣。”那季音的笑容開始變冷,“我就是做這碼事的……你當初将我買下的時候,不還和那老鸨說,就喜歡我這幅打扮嗎?省得我又不小心忘了自己的身份,還得你來次次提醒我。”

這一句話倒是能讓人聽出來意思來,看起來确實偏見頗深啊。

說罷,季音的目光轉到羽鴻意的身上,愣了一下,仔細多看了看,原本滿是嘲諷的神色頓時緩和下來,臉色都變亮了。花族人似乎都有着特殊的氣質,哪怕不依靠肩頭上的印記,他們也能辨認出同族來。但季音的臉色僅僅亮了片刻,很快又暗淡下去,甚至帶了一絲悲涼。

“這又是哪裏買來的弟弟?長得倒是俊俏……真是可惜了。”季音嘆了句,問趙磐道,“你這次來,就是送他過來的?”

趙磐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季音便過來拉着羽鴻意的手,将他往門內領去,“既然來都來了,就安心住下來吧。別怕,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趙磐乘機往裏面擠,季音皺眉看了他一眼,倒是沒阻止。

只是在趙磐滑進門裏的時候,季音終究忍不住冷冷道了一句話,“趙磐,就不能停下你這惡心的行徑嗎?買了又買,難道你真以為這是在做什麽好事?還不如讓我們這樣的賤人繼續當個賤人。”

大門啪地關上,将剩餘之人都擋在了外面。慎思和葉涼都不例外,只能望着門板,相顧無言。

片刻後,葉涼伸了個懶腰,嘆了一聲,“散了散了,正在氣頭上呢,一時半會消不了的。起碼要半個時辰,老大才哄得好他。我們等在這裏也沒用,到時候再來吧。”

慎思眉頭緊皺,似乎覺得難以置信,“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葉涼本來已經準備走了,聽到這話又停了下來,沖慎思笑了笑,“你覺得他的态度很難以理解嗎?”

慎思點了點頭,毫無疑問。

葉涼便貼了過來,直接搭在慎思肩上,“既然如此,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慎思把他踢開。

“怎麽,前些時日是誰還羨慕過我來着?”葉涼啧啧道,“我今兒心情特好,本來還想傳授一點經驗的。”

慎思心中不屑,覺得傻子才會搭理這種話。

但片刻之後,慎思還是默默跟在葉涼身後走了一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

直到葉涼忽然停下了腳步,慎思擡頭一看,青樓。

慎思只覺得自己被耍了,氣得夠嗆,轉身就走。

“別介啊,”葉涼趕緊拖住他,“好不容易找到這種好地方,你走什麽走?一看你就根本沒來過這裏吧?來來來,今兒就讓哥哥我好好帶你開個葷。”

慎思簡直想打死這混蛋。

已經好幾個人帶着甜膩的香氣圍了過來,他被熏得直想打噴嚏,偏偏被葉涼給整個抱住了,避都畢不開。

正在慎思已經忍不住要直接給葉涼開瓢的時候,樓上又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了下來,“哎喲,這不是葉小哥哥嗎?你這是又替那趙家大哥哥挑貨來了?”

葉涼笑了一下,總算舍得将慎思松開。

只見那老鸨一下子就迎到了葉涼的身前,将周圍的蜂蝶都揮開,貼着葉涼的胳膊道,“不知趙家大哥哥這次想要多少啊?”

“老規矩,”葉涼道,“有多少,要多少,全買下來。”

老鸨高興至極,捂着嘴也掩不了笑聲,扭着腰就開始在前面引路。

慎思現在也不急着走了,目光落在葉涼身上,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葉涼聳了聳肩,走在老鸨身後,讓慎思自己跟上。

很快,他們就跟着老鸨進了一間包廂。

老鸨給他們倒了茶,又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身後已經跟了好幾個人。

目光僅僅在這些人身上掃了一眼,慎思的心中已經掀起驚濤駭浪。這幾人都是男子,都故意穿着能露出肩頭的衣物,肩頭上都有着三瓣花一樣的标記。

整整五人,全是花男。

這簡直就是沒有道理的事情。和普通人相比,花男雖然不算鳳毛麟角,但也絕對不多,偌大的侯府裏面也就羽鴻意一個。實際上,除非被人特意集中,哪怕一整個郡城裏也很少會超過三個。

結果就在眼前這個小小的青樓裏,竟能一口氣見齊五個?

最大的二十來歲,最小的根本還沒長開,頂多能有十二三歲。他們有的低眉順目,有點目光怨毒,有點畏畏縮縮,還有的連眼神都已經麻木。

葉涼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挑起他的臉,看着那顯然已經麻木的眼神,“這一個是怎麽回事?好像有點不對啊。”

“哎喲,還不是因為你們來晚了!”老鸨滿不在乎地道,“前段時間有一群人看中了這個,我也不能一直給你們留着啊,就讓他們玩了幾晚上。你如果嫌棄,就別要這個了,邊上不是還有嗎?就是因為知道你家趙大哥哥喜歡,我進貨的時候特地挑了好多的!”

慎思越聽越心驚,卻見葉涼嘴角勾起了笑容。

那笑容滿滿都是嘲諷。嘲諷趙磐,嘲諷所謂的趙家寨,嘲諷這狗日的世道,亦嘲諷他自己。被壓在那許多自嘲之下的,又是滿腔的憤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