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歲歲平安(1)
千秋閣都知道圓圓不是阿娘生的,是阿娘在湖上撿的。
阿娘悉心調.教也是準備留着接她衣缽的。
慕伯伯包下了阿娘後,圓圓時常在邊上伺候着。
他的嫡女同圓圓一般年紀,“稚子無辜,想卿卿也是從那難處來的,又何必教她蹈你覆轍。”
慕家這位大公子是真拿阿娘作知己,不是粉頭玩物。
阿娘為自己贖身那日,清清白白從千秋閣踏出來,素面朝天,身邊只一個抱琴的圓圓。
之後,慕伯伯給她們娘倆安置在崇德巷。
彼時,圓圓才六歲不到。
阿娘這輕賤的身份是斷進不去慕家那大家族的,宅子裏時常有下人來傳話,迎面撞見了阿娘,那些個下人也只是不鹹不淡一句姨娘,眼皮都不帶掀一下的。
慕伯伯家中有正經主母,又是嫡長子,管着偌大一個宅子。
圓圓七歲那年,頭回在崇德巷這處拜見了慕二叔,慕伯伯的胞弟,他是來找兄長談去雲貴辦藥的事。
慕二公子未到弱冠之年,此去雲貴,山高水遠,又霧障潮濕。
“我叫你留下看家自有叫你留的道理。”
兄長多筠笙十歲,慕家上下,裏外族老姻親、宮廷接洽逢迎,全是兄長操勞熨帖。
慕筠笙頂多是個應卯陪襯,雖說也跟着料理家族大小事,但只消兄長在,他萬事居安。
兄長遠差之前,托樁事給歧臣辦,“來,椅桐,拜見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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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規規整整給慕家這位二叔磕了個頭,她微微擡起些目光,只見曲尺羅漢床右手邊,側坐了一清瘦男子,着月白底彩繡蓮紋小團花圓領長袍,白色交領中衣。
中衣之上的形容……,她才要細細端詳,坐上之人投她一眼。
冷傲肅穆、
下跪者重新伏回身去。
慕伯伯朝胞弟吩咐着些什麽,圓圓半聽半不聽地複起身來,目光最後停在二叔的藍色系玉宮縧之上——
慕筠笙受兄長所托,要為其外宅的“庶女”找位女先生。
那日黃昏,臨走前,圓圓挨二叔身邊,要拾掇撤茶盞時,二叔問她話,“會寫字嘛?念過什麽書。”
他要她寫自己名字看看。
就着涼去的杯中茶水。
圓圓蘸了蘸茶湯,在炕桌面上,輕描淡寫,再瞧向他。
“周椅桐。
唔,好聽好記。”
——
梁京于一片黑色寂靜裏驚夢般地坐醒。
房間冷氣很足,饒是這樣,她還是一身冷汗,喉管裏如灌了一抔砂礫般地尖銳幹澀。
她縮在銅床紗幔裏,久久才平息了恐懼之後的喘息。
樓下有車輛晚歸,映在幽冥玻璃上的光,像是長了腳的鬼魄,從這一隅徑直到那一隅。
她又開始做這些反複無常的夢了。
只是這一次莫名的清楚透徹,從聲音到輪廓,再到那周正隽秀的眉眼血肉。
不到淩晨五點,梁京起了高燒。一向早起的陳媽,起來燒早飯,看到她一襲睡裙赤着腳站在樓下的落地窗邊,不住地喝水。
“圓圓,你這是作甚呀……”
适逢禮拜六,章家爺孫定時會面的日子。
老爺子越活越回去,反正章郁雲不能回去,總要提前給他告個假。說是規矩,章郁雲私下吐槽過,更像是紀律了好伐。
這日,他和土管局的幾位主在玩牌,倪主任連續七把未下莊,廂房裏葷話段子滿場飛。章郁雲唇上銜着煙,燒迷了眼,順勢摘掉擱回缸皿邊,半機鋒半讒言的口吻喊不答應:喂喂喂,諸位,要不要這麽明顯,這麽着下去,屁股不挪窩,坐到明天早上得了,且還要輸掉面子帶裏子的哦。
倪主任作不受用狀,章總面子我們都是見識過的,裏子嘛,估計也差不到哪裏去。
話音将落,輪到章郁雲摸牌,他伸手從堂子裏拈回一張,放在中指上盲撚兩下,反扣回桌面上,
單吊一條。
他胡了,章某人人畜無害地笑,氣定神閑地數番:
獨吊、幺頭、門清、自摸、沒搭、缺一、板高。
将将起胡的七番牌,
可用章郁雲的話來說,關鍵時刻小個子頂天呀,它起碼殺下了倪主任的莊呀,“搬風、搬風。”
衆人齊笑,聲音随推散的牌一起落進洗牌機裏去了。
秦晉今晚沒上場但在邊上陪小老板,出去接了通電話,在章郁雲兩手邊都站定了定。搬風之際,後者才趁着喝茶的功夫拿眼色問他,什麽事?
秦晉吃一顆果脯,砸麽味道,一臉輕淡,“章董查點你的……”秦晉眉眼情緒很嚴肅。
“什麽事?”章郁雲問出口。
“你先玩牌吧,一句兩句也難交代。”他這話分明有點幸災樂禍之感。
章郁雲恨他一眼。
這夜,章玩到淩晨四點,秦晉先回去了,留司機在外面等他。
散了這場牌局,章郁雲直接交代司機去滿倉道。
到老宅的時候,外面東方已露魚肚白。章郁雲在這裏有卧房,他已然悄默放輕動靜,還是被養在
庭院的那只德牧洩露了行跡。
狂吠得很,笨家夥。
等洗漱停當,身板才碰到床板,老爺子起來了。
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
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
算就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
隔一道院牆,這老頭成心的,成心不讓他睡啊這是。
北屋這一出《空城計》還未唱完,章郁雲一身睡衣、短發幹燥且蓬,浪蕩散漫。
他拿手機裏測分貝的軟件,控訴老爺子,“過了啊,老爺子,這聲音嚴重擾民。”
章仲英今年八十又三,身體硬朗、精神矍铄,早晚皮包水、水包.皮的養生日子,耍耍太極,會會老友。章郁雲曾說過混賬話,保不齊您能活過我爸。
這話說在父子倆在股東會上鬧崩之後,不孝是有的,自然也是賭氣的多。
因為章熹年将名下的七成資本表決權轉讓給了次子章晏雲。
外界看,章家這對父子不睦已經不怕擺在明面上了。
章家老爺子還沒分家,兒子先坐不住了。章熹年前些年身子查出嚴重的冠心病,股東任免大會上,章仲英就去了兒子的執行董事,交由長孫章郁雲全權代理。
所有資本表決權還在老爺子名下,他只是換了個代理人。
實則,章郁雲不過是替爺爺打工的經理人罷了。但卻因此丢了父親的繼承權,他如何不氣,氣他這父親,一向厚此薄彼。
他那句混賬犯上話,招惹了爺爺好大一頓火。
章家看上去顯赫金貴,但子嗣單薄,女眷更是福薄:章仲英發妻早去,兒媳又是。
這些年,老爺子最忌諱有人在他面前說生死。
十年前,章郁雲回國不久。章仲英請先生算卦看風水,從叔伯本家裏過繼了一個孩子,記在章郁雲名下。先生卦象上說,小章先生命中情緣線淺,且還看自己造化,能否遇上且參透。這些年,老爺子有多着急章郁雲的婚事就有多忌諱孫媳的擇選。
說句荒唐輕狂話,寧缺毋濫。
要孩子簡單,但是選個命薄緣淺的女主家,太傷陰鸷了。
“蘭舟那孩子又闖禍了?”章仲英一套太極拳打完,收勢側首過問道。
記在章郁雲名下,就是他的兒子,十五六歲了,還成天沒陣仗。章郁雲也渾,小孩沒個駕照不滿十八歲,“你叫他摸什麽車子?”
“籠沙公館那兒,內部車道,就開了沒二裏路。”就出事了。
章蘭舟會開了,章郁雲這“實名爹”手把手教的。但架不住新手攤上新手呀。
“哦,對了,您猜那追尾的車是誰家的,梁世鈞那小閨女。那姑娘回來了。”他和爺爺打馬虎眼。
老爺子雖說閑雲般地歇在家裏,但耳目沒歇,章郁雲這頭無論好事歹事,都逃不過他。秦晉就是這頭一號耳目。
章郁雲和爺爺扯閑篇時,秦晉西裝革履而來。
“法佬。你還是适合去做檢控官。”吃完原告吃被告咯。
章郁雲以為這樁事是秦晉透給爺爺的。
“不關阿晉的事。”章仲英出言糾正,“我喊他來,是談正經事的。”
“先吃早飯。”
秦晉是爺爺早年資助讀書的後輩裏頂出衆的一個。
學法的,考取司法資格證後就來投奔了爺爺。
他比章郁雲小兩歲,但行事比其穩重老練多了。
行政頭銜挂在他的總經辦裏,章氏集團裏都知道章總身邊有個黑面神,秦特助,黑到什麽地步呢?
拿着章家的錢,還罵錢是個王八蛋。嗆起小章總來,絲毫不耽誤。
凡事秦特助出席的例會,章郁雲絕不敢跳票或是晚到。
小章總還對他沒任何人事執行權。美其言,秦特助是章董挑中輔助孫兒的,實際上,他就是個耳目。
章郁雲人前人後喊秦晉,法佬。
公司時常傳二人流言,秦章二人表面笑嘻嘻,背後mmp。
爺爺習慣每日晨起一壺茶,這就是所謂皮包水;晚上泡個熱水澡,這是水包.皮。
秦晉才來的時候,對于章家這種精簡的飲食習慣吃不來。
有回他們陪爺爺飲完茶,回平旭工廠那裏,章郁雲去秦的辦公室,撞見這家夥在吃三明治加餐。
回頭就在爺爺面前給他出洋相了。
“爺爺,請人吃飯請弄些當飽的東西。有些勞作人吃不來這一口茶一口幹絲、生姜片的早飯的,還不夠塞牙縫的呢。”
鄉巴佬。章郁雲好恨,就差出口了。
打那以後,爺爺請他們用早茶,都會準備些果腹的點心,湯包都是從拂雲樓還沒上屜蒸的份額裏加急送來的。
餐桌上,爺爺親自泡茶,分茶入壺,有碎末的填底,中小葉鋪在上面,熱水沿壺邊緩緩沖進去。
熱意帶出鐵觀音的馥郁香氣。
再倒進公道杯裏,分盞給他們。
章郁雲昨晚酒局換牌局,眼下又沒覺睡,自然需要些煙火氣來聚攏精神。
章家的規矩,飯桌上不談章程公事。
但沒說不能談私事,他唇邊才碰到點潤澤,老爺子發話了,
“打今兒起,蘭舟學校裏的事,你讓老師先聯系阿晉,他去比你去嚴正點。”
章郁雲不快了,“什麽意思哦,我才是他‘爹’啊。”
“你有個爹的樣子嘛?小小年紀就縱着他去玩車,長大還得了!有幾條命去償。”
蘭舟與梁家車子碰了的事,沒旁人跟章仲英學,是沈韻之給他打電話的。一來問候老朋友,她們祖孫倆回來了;二來聽圓圓說是不小心碰了章家的車子,沈韻之是替孫女來賠不是的。
二十年過去了。章梁兩家還在來往,只是章仲英和舊友遺孀社交淡了些,架不住有些口舌亂議論,後來又聽說,梁家的小孫女不大好,梁老太太陪孩子去江北讀書治療了 。
梁家那頭透給傅安安的說辭是:那私生的腦袋有點不靈光。
章郁雲想到這茬,仿佛是朝爺爺眼見為實,“那姑娘看上去并不……”癡、傻。
“少議論人家的事。二十出頭的姑娘家,将來要嫁人家的,忌諱得很。”
章仲英要他這個老大難管好自己,蘭舟管不住就罷了,把自己那點私生活給我檢點好,“你那個樂小姐,你們回頭統籌好了,不到最後關頭,不談男婚女嫁,別到我跟前來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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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文中戲曲引用,出自京劇《空城計》
看文案置頂,改一下更新時間吧(有同學反應慢熱加隔日更太過分了,于是我就心軟了。)
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