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唐阮玉隔日很早就起了床,他半夜突然接到阿姨的電話——說是家裏有急事得請假一天。唐阮玉心軟,忙不疊就答允了。他惦記着洛珩川今天要回來,總得燒幾個小菜。他摸着牆走到廚房,伸手拉開冰箱門,雙手在保鮮櫃裏翻找,忽而無奈且小聲地嘆了口氣。
他喜素,洛珩川又經常不在家吃飯。于是阿姨總會買些青菜土豆之類的囤着。縱然保鮮櫃滿滿,但沒有一樣是洛珩川愛吃的。唐阮玉閡上冰箱門,幾乎是不帶猶豫地就扯下了衣架上的外套。
他得去趟菜場。
唐阮玉其實非常害怕獨自外出。尤其是過馬路的時候,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尖銳的喇叭聲、汽車的呼嘯聲以及不知從哪兒橫沖直撞而來的電瓶車,讓他仿佛池魚幕燕。
“啪嗒。”防盜門自背後被輕輕關上,唐阮玉攥緊了手裏的盲杖,試探性地邁出步子。最近的菜市場在小區北門的臨街,唐阮玉必須穿過一條車流密集的丁字路口,再走上四百米才能到。唐阮玉的手心在冒汗,盲杖點地的動作不夠流暢。他不常去菜場,所以對條路不熟悉。
他記不太清是左手邊有格凸起的臺階還是右手邊,有時一條路走着走着,盲道便斷了。他不能再依靠腳掌去辨別安全區域,這時的他就連汗不敢出。
幸好今天外頭的人不多。他惴惴不安地站在人行道上,側耳傾聽來往車輛的聲音。地面抖動沒有往日劇烈,風帶發的力度也有削弱。唐阮玉才敢偷松一口氣。
“老板,這魚多少錢啊?”
“新鮮的呀,今天早上剛到的!”唐阮玉擡腿走上略有些濕滑的地面,耳邊逐漸充斥商販同人讨價還價的聲音。他的手背不由一拱,将步子邁得更為小心。他記得熟食店在二樓東角,可他不知自己現在在哪兒。
“您好……不好意思想請問一下,二樓怎麽走?”
賣魚的老板像是聽了一個笑話,他埋頭處理着手裏的魚,頭都不擡地說:“你身後不就是手扶梯嗎?傻呀。”
唐阮玉心裏咯噔一下,眼皮泛起不自然地顫動,他抓緊了盲杖小聲地道謝。然後緩緩地轉身,鞋底黏了魚鱗,他明顯感覺到步滑,氣就不由急促。
“……是個瞎子,所以看不見。”一中年女人從老板手裏接過了黑袋子,她好奇地瞥了眼唐阮玉,然後小聲嘀咕。
“……”唐阮玉蜷起手指抓牢扶手,他的背挺得很直,背影雖瘦弱不受風,但光影投落,竟顯力量。
“你好,請給我稱一盒叉燒,切半只燒鵝,再來些鹵水豆幹和雞翅。”唐阮玉終于找到了熟食店,他脫口而出想好的菜品,玻璃圓窗後的老板應了聲,就動手裝盒。
“麻煩……能不能挑些新鮮一點的?我眼睛看不見。”唐阮玉心平氣和地說,相反是在他提出要求時,他有些難以啓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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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明顯一滞,過了許久才說:“給你挑了左邊第三只,看着是最嫩的。”
“謝謝,多少錢?”唐阮玉從口袋裏摸出錢包來。其實現在多數人都已經不再用現金支付,可唐阮玉看不見,要解鎖手機密碼再找到支付軟件,這些步驟對他來說繁瑣且困難。所以他還是習慣用現金,他的雙手能夠快速摸出每張紙鈔的區別,相比之下,這對他來說更方便。
“一共一百,你需要……”
“給你。”唐阮玉将錢送進窗口,老板伸手接過,并将東西遞了出來。
“正好哦。”
唐阮玉笑着點了點頭,他用空出的手勾住纖細的袋子,又走去旁邊的攤位買了些佐料,就打算回家。手上的東西有些沉,可唐阮玉無法将重量平分給兩只手。他還得攥着盲杖。
折回家的路比來時要好走。畢竟走過一遍,唐阮玉心裏有了準備。他不知不覺地又回到了那條丁字路,直到聽到綠燈播報,他才敢邁出腳。唐阮玉在心裏默數,猜測再走十五步左右,他就能走到豆漿店,再往右拐個彎,就到家了。
他本急張拘諸,七上八下的心也終是逐漸放平。
“小心!——”唐阮玉只感覺耳邊掠過一陣風,他的外套被帶起了邊,接着手臂不可自控地擡起,有東西落了地,他踉跄兩步,重心不穩,速度強掠而過,他往左邊跌落。
唐阮玉感覺腰側火辣辣地疼,左手因慣性被迫撐地,盲杖也不翼而飛。
“你沒事吧?!”唐阮玉被人抓了手臂,那人動作有些粗魯,唐阮玉被他扯得更疼了,不由地倒吸一口氣。
“你能站起來嗎?!”唐阮玉借着力勉強站立,可一旦挺直腰板,刺痛就來勢洶洶,他捂住腰,咬緊了下唇,一時片刻說不出話來。
“你這是逆行啊,這裏根本不能騎車的!”突然有人站到唐阮玉的身邊,許是發現了他的不便,忍不住出言幫他說話。
“我來不及了!再不送到客人就要投訴了!”肇事者也急了起來,講話聲不由拔高,唐阮玉聽了兩句就判斷出這是位外賣小哥,急吼吼要趕去送餐,趁着綠燈快閃的當口逆向行駛,沖出了線,他全然不知躲避,于是撞在了一起。
“算了,我沒什麽大礙,你走吧。”唐阮玉聲帶發緊,說話都有些不清楚。
“對不起啊,我真的趕時間。”外賣小哥聽了如獲大赦,急急忙忙地跨腿上車,又帶着急速掠過唐阮玉的面門。
“你的盲杖。”盲杖碰了一下唐阮玉的手背,他一縮手後才接過。
“謝謝你……對不起,能請你幫我拾一下菜嗎?我……我好像彎不了身。”
“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那是個年輕男孩的聲音,唐阮玉覆在腰上的手微抖,外套不自覺地被擰皺。
“沒事,就是有點火辣辣的。”唐阮玉咧着嘴角,也不知道有沒有擠出笑來。男孩很快替他拾起了菜,唐阮玉摸到有些粘膩的塑料袋,心裏頓時墜石無數。
“……這些叉燒都髒了,你還要嗎?”
“只有你手上的那些還能吃。”
“那不要了。”黏膩的乳汁不慎沾在他的手指上,剛才還略重的袋子只剩下兩個。他的手掌空蕩蕩,心裏同被輪子碾成爛泥的叉燒一樣,千瘡百孔。
“我陪你過馬路吧。”
“不用了,我家快到了。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唐阮玉聲音呢喃,越來越輕,似乎再用些力氣,他的腰就得跟着用力,疼痛就不得不加劇。他怕疼,所以只能壓着嗓子。
等到家,他已經筋疲力盡。
.利辛分局
“……”等洛珩川提交完追蹤報告,已近七點。馬躍至還沒死心,在瑞春分局死活喊着要見他,洛珩川沒去。廖文婷死後,柏冉就銷聲匿跡了。他好像人間蒸發了,所有的追蹤都是徒勞無功。但洛珩川心裏很清楚,他絕不可能就此收手,而下一次恐怖襲擊會在什麽時候,所有人不得而知。
馬躍至的話,不是全無作用的。他有在一念之間動搖過。主動出擊,或許能夠占領主動權。但他又很快否定這個想法,他太清楚柏冉是什麽樣的人,會用什麽樣的手段。貿然出手的後果,只會連累無辜的人。
洛珩川傾身将電腦關了,領口的一塊玉也一并跳了出來。
.洛珩川家
洛珩川的傷勢嚴重,左手幾乎不能彎曲擡指。他今天去了醫院,才換上石膏。繃帶固定在他的前臂。但凡唐阮玉碰到,他受傷的事就不得隐瞞。洛珩川抿唇,莫名地開始心虛。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唐阮玉的聲音迎面而來。
“珩川。”
“小玉,我回來了。”
洛珩川擡頭,發現餐桌上布滿了好幾個菜。
“餓了吧?快洗手吃飯。”唐阮玉催促着洛珩川,聲音裏沒有一絲不自然,洛珩川應聲,沒一會就到他對面坐下。
“阿姨做了這麽多菜啊?”唐阮玉的眼下劃過一道痕,但又很快消失。他嗯了聲,又似是不安地說:“……阿姨說叉燒賣完了,明天再買。”
“沒事,吃什麽我都行。”洛珩川第一筷是夾給唐阮玉的,唐阮玉觸到洛珩川的氣息,忽而鼻酸。
“這幾天沒出門吧?”洛珩川單手吃飯有些困難,左手不能動,便扶不了碗,他只好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吃。
唐阮玉本攪着米飯的手一滞,他垂眸不鹹不淡地嗯了聲,筷子夾起一口青菜入嘴,表情頓時難看,他還是沒掌握好火候,炒得有些焦了。唐阮玉不得已放下筷子,手指有些微抖地伸向面前的盤子,他拿起來,将兩個菜對調了位置。
“吃這個吧。”有些燒焦的青菜堆在他的面前,他默默地吞咽,不想讓洛珩川發現。
兩個人沒怎麽說話,除了咀嚼聲和碗筷輕碰的聲音,交談聲寥寥無幾。唐阮玉的腰側還有些疼,導致他胃口不佳,一碗飯只吃了一半不到就停筷了。
“小玉,沒胃口嗎?”洛珩川擡眼發覺不對勁,唐阮玉佯裝無事,擠出笑容勉強道:“下午吃了點零食,吃不下飯了。”
唐阮玉感覺自己有些坐不住,這椅子有些硬,後腰一旦貼着就疼得不行。
可他又不想留洛珩川一人孤零零地吃飯。他們相處的時間太少,所以顯得每分每秒都珍貴。
“珩川!”唐阮玉驚叫一聲,手腕被洛珩川抓住,溫度灼熱得很。
“小玉,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臉色不對。”唐阮玉驚訝地張嘴,但又很快搖頭說:“……沒有,就是下午吃飽了……”
“小玉,你不會撒謊。”洛珩川半蹲在唐阮玉面前,唐阮玉能明顯感覺到洛珩川的目光緊盯着自己,射程範圍被鎖死,他避無可避。
唐阮玉想要抽回手,身體卻像被禁锢,根本動不了。他緊張地上下唇都在打顫,頭都擡不起來。
“……今天出門了,被送外賣的車帶了一下……”
洛珩川立刻變了臉,他慌裏慌張地說:“傷到哪裏了?”
“就這兒。”唐阮玉指着腰,洛珩川二話不說就拉他起來,領着他往卧房走。
“我看看。”唐阮玉被按住了肩,在床沿邊坐下。洛珩川小心地撩起了他的衣服,面色頓時難看。
“青了好大一塊,我們要去醫院。”
“不用,家裏有紅藥水,上一點就行了。”唐阮玉拉住洛珩川的手阻止他。
“可是必須要檢查一下,萬一傷了骨頭……”
“醫院人太多了,排隊檢查又要費好長時間。”
“但是……”
“珩川。”唐阮玉喉結一動,呼吸都都變得卡頓。他的手漸漸擡起,直到摸到洛珩川的臉。
“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我都沒好好看看你。”唐阮玉的手像冰凍三尺下的碎塊,沒有一絲暖溫。他的手指纖細,指腹小心又謹慎地從洛珩川的額頭滑到眼睛、鼻梁和下巴。他的眼睛滿滿浮現氤氲,如被剪斷的秋水,一波三折。
唐阮玉哪裏舍得再将時間分到別處去,洛珩川哪兒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