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洛珩川半身突麻,微微顫動的身體證明着他的緊張。唐阮玉的指腹柔軟,就像煮化了的棉花糖。沒有厚繭累積,也絲毫不糙。

他的動作很收斂,帶着極大的克制。不過幾瞬就消失殆盡。

“胡子沒刮,臉頰凹了。”唐阮玉話裏帶笑,他收回的手反縮在袖口。洛珩川忽然覺得自己像小區門口的那條流浪狗,反複在原地逗留。明明眼前人從來沒變過,心裏卻湧出從未有過的不舍。他明明已經回來了,卻好像還是難以放下。

“我等一下就去刮。我們先上藥好不好?”洛珩川沒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在不經意間發生的變化,而唐阮玉明顯驚愣的表情又被他忽視。

“……嗯……藥在電視櫃下面的抽屜裏。”唐阮玉止住了洛珩川翻找的手,洛珩川手一抖,将床頭櫃的抽屜匆匆拉上。

他對這個家的陌生程度已經到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藥水冰冷,蘸着棉棒覆到傷處讓唐阮玉不免驚搐一下。洛珩川趕緊擡手,滿臉地自責,唐阮玉觸及目光,連露安慰一笑,他抓緊衣服說:“不疼,只是有點涼罷了。”

洛珩川稍顯寬心,他低頭,目光比先前更加專注。

這是洛珩川自酒醉後再一次離唐阮玉那麽近。唐阮玉過白的皮膚下裹着瘦弱的骨架,所以傷痕就更加明顯。淤青有半個碗口那麽長,顏色成青偏黑,尾端還有破了皮的見紅。洛珩川的腦中一閃而過那個畫面——車水馬龍,人潮洶湧,而他站在當中,孤立無援,被狠狠帶過,然後倒地。

“……”棉棒驟然折斷,頭部一歪,紅藥水淌下。

“阿姨今天根本沒來。”

“……”唐阮玉抓着衣服的手一緊,他的呼吸不由緊張,嘴巴還喃喃在動。

“阿姨……”

“你出門就是為了那幾盤燒臘。叉燒也沒有賣完,是被撞丢了吧。桌上那些菜全是你燒得。”洛珩川緊盯着唐阮玉的臉,他本來想耐着性子說,可滿腦子全是這個人摔在地上,盲杖脫手,手足無措的樣子。

唐阮玉臉色頓白,他張着嘴,舌頭卻在打結,想解釋卻又無法反駁。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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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沒看到你把兩盆菜對調了位置,沒看到燒焦的青菜;裝燒鵝的盤子邊緣滲出了醬汁,和你右手無名指上的一樣。”

“我猜你的左膝也破了皮。”洛珩川感覺胸口發悶,他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護全像随口提及的笑話,一笑而過,只有他沒有當真。

“珩川!”唐阮玉急急忙忙去抓洛珩川的手腕,他不由自主地将左腿蜷起來。不願讓洛珩川将他最後一點所謂的倔強再瓦解冰消。

他在這個人面前,壓根沒有秘密。從頭到腳都被看穿了。

那只手攥得洛珩川都有點疼,可想而知是花了全身的力氣。洛珩川将手從膝上挪走,唐阮玉松了口氣,卻在下一秒裏被拉近。

洛珩川尚未刮去的胡子蹭過唐阮玉的側臉,帶點紮人微刺的觸感一閃而過。還沒褪去的外套沾着外頭的味道一下子包裹住唐阮玉。他甚至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被環抱住的剎那,他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對不起。”這個擁抱亦短暫,但分開剎那,脖子裏的玉蹭過唐阮玉的鎖骨,他猛地張開眼睛,下意識地要去抓住确認,洛珩川已經起身了。

“藥塗好了,你睡一會,要是等會還疼,我們就去醫院。”

“……你把那塊玉帶着了……”唐阮玉趁着洛珩川彎身的剎那,終于觸及冰冷的玉身。他另一只手抓緊被子的邊緣,連眼睛都不敢眨,他心跳超速,呼出的氣都灼熱。

洛珩川一吓,心裏咯噔,唐阮玉卻撐起身體坐了起來。

“小玉……”

玉是唐阮玉親手雕得,他一摸就知道了。他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也沒見洛珩川戴過。

“……有一天在口袋裏突然摸到了,就随手戴上了。”洛珩川忽然緊張起來,他将玉從唐阮玉的手裏輕輕拽回來。

“你先睡吧……我晚上不走,就呆在這兒。”洛珩川莫名心虛,聲音都輕了下來。唐阮玉一擡手差點摸到洛珩川手臂上的石膏,他趕快避開。

門被阖上了,房間又只剩下唐阮玉一人,他摸到床頭櫃上沒收走的棉棒,嘴角忽陷一笑。

洛珩川站在房門口,他本想抽個煙,想想又放棄了。微信剛來消息——是別部的一個女同事,一直想給孩子找個美術老師。洛珩川之前提過一嘴,後來給忙忘了。這下又來問老師什麽時候有時間。

自上回書展襲擊、唐阮玉所在的美院也遭到槍襲破壞。洛珩川後怕極了,就連唐阮玉提出要獨自出門,都被他否決。柏冉不知何時還會卷土重來,他到底會在哪裏布下陷阱,洛珩川都不得而知。他只能将唐阮玉桎梏住,仿佛置身囚籠,避免可能的傷害。

他本來還帶猶豫,自知自己常常不在家,人這樣悶着,會憋出問題來。找份事情做,心情也能好點。但剛才側腰上的那些傷徹底打消了洛珩川的念頭。

洛珩川仰頭靠着門,他擡起手機,将拒絕的消息發了過去。

他已經不能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可能對唐阮玉産生危險的事,他都得避免。他如履薄冰,不得不防。

翌日早上,兩人面對面在餐桌旁吃早飯。突如其來的門鈴聲迫使洛珩川起身開門。

“是誰?”

“請問唐阮玉先生在嗎?這裏有一個他的快遞。”唐阮玉聽見自己的名字,拉了下椅子站起來。

“我是。”門再度阖上,洛珩川反手拉住唐阮玉的手腕,引他慢慢坐下。唐阮玉順着紋路将包裹小心地撕開,接着摸出一個稍小的信封——裏頭是一疊紙鈔及一張卡片。

“珩川,替我讀一下。”洛珩川狐疑地接過,他低頭快速地掃了兩眼,又猝不及防地擡起了頭。

“上面說什麽了?”

“……感謝您的辛苦付出,報酬附帶在信封裏。下一副插圖繪制的截稿日期是3月18號,有任何問題随時可以電話溝通。”

洛珩川直到念完最後一個字,語氣都留有疑惑。唐阮玉卻沒回答,手心裏攥着那疊錢,埋頭認真地數着。手指同大拇指互相作用,指尖小心謹慎地摩挲着百元紙幣的邊緣,他默數着,眼皮反射性地眨着,漸漸,臉上的表情變得松弛。

“以前認識的一個編輯朋友,在出版社工作。碰巧最近要出一本關于植物花草的手記,所以找我約稿。我只畫了一張,就賺了七百呢。”唐阮玉舉着那疊錢朝洛珩川示意,他露出鮮少顯現的笑容,往日總是灰蒙絕望的眼底,洋溢着真實鮮亮的色彩。他微微弓起的眼睛被濃密的睫毛所擋,有那麽一剎那,洛珩川誤以為他看見了自己。

“……‘而荒謬的念頭奪眶而出,又在眨眼就清醒。洛珩川不免要張嘴呼吸,才能将心裏頭的刺痛勉勉強強壓下。

“……小玉,不用勉強自己。你哪怕什麽都不幹……”

“不一樣的。”唐阮玉打斷了洛珩川,他感覺眼前要比剛才還暗,應該是洛珩川蹲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掙錢,再少也是自己的。”

“我總不能……一直吃你的,用你的。”

“吃我的用我的又怎麽樣?我願意給你花啊。”洛珩川被這句話刺中了要害,像阿克琉斯的腳踝,一觸即發,疼得很。

唐阮玉一怔,瞳孔因沖擊而猛烈收縮。

洛珩川垂頭将手裏的卡片又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這些字跡突然變得模糊,橫豎撇捺都扭曲颠倒,看不清原型。洛珩川狼狽至極,只得将卡片捏緊,瞥開視線。

“……小玉,你不要有心裏負擔。要改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不要對我……對自己那麽沒有信心。”唐阮玉感覺手一暖,原本幹瘦冰冷的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掌心所裹,力道越收越緊。

唐阮玉不敢說話,他怕一說話,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緒又要決堤。他只能一再深呼吸,讓胸腔撐滿洛珩川的話,好像那才是氧氣。

“……如果在家呆着悶,你想畫就畫。但是不要累着自己,也不要給自己施壓。”洛珩川輕輕地搖了搖唐阮玉的手,像是要他答應。唐阮玉咬住嘴唇應了聲,順勢将鼻酸吞沒。

“那……晚上我們出去吃吧,我請客。”唐阮玉攥住洛珩川的手指,他吸了吸鼻子,仰面看向洛珩川。

“你腰上還有傷呢。”

“不痛了,就去附近嘛,附近的西餐館好不好?”

洛珩川想起自己的左手還打着石膏,剛想拒絕,垂眸瞥見唐阮玉的表情,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那吃完就回來。”

. 西餐館

“歡迎光臨!兩位嗎?”去年聖誕節裝飾在門框上的鈴铛還沒撤,侍者拉開門的同時伴有鈴聲幾響。洛珩川拉着唐阮玉的手小心地提醒着他腳下的臺階,第一時間裏沒聽清侍者的話。

“兩位。”倒是唐阮玉答了句,他拉緊洛珩川的手,臉上并沒有身處陌生環境的害怕。

“好,請往這邊走。”

“我們并排坐。”侍者自動替他們拉開座椅,洛珩川卻自顧自地将身側的椅子拉了出來。唐阮玉由着他帶着自己,直至坐下才将手分開。

侍者遞上菜單,洛珩川翻開自然地側頭念起來。侍者這才發現唐阮玉是給盲人。

“你挑吧,你吃什麽我也吃什麽。”唐阮玉也輕聲說,兩人挨得極緊,都快碰在一起。

“那就兩份牛排套餐吧,一份五分熟,一份七分。”

“好,請稍等。”

侍者一走,唐阮玉突然又倚向洛珩川,他低着嗓用氣聲講:“這店裏是不是就我們呀?”

“對。”

唐阮玉臉色一變,語氣變得更緊張了。

“……飯點也才我們倆,這家西餐館大概很難吃吧。”洛珩川沒忍住笑了出來,他将餐巾抽出折疊好,墊在唐阮玉的餐盤前。

“要是難吃,我們等下就去別家吃。換我請你。”

“那我還是祈禱難吃吧。”唐阮玉吐了吐舌頭,露出有些戲谑的調笑。

“就想訛我一頓是吧?”洛珩川笑着開玩笑。

“……想和你多吃一頓飯而已。”唐阮玉揪緊了垂下的餐布,聲音莫名緊張急促。仿佛處于高山,忽然空氣稀薄。

洛珩川轉頭看他,天花板上的黃光投射而下,像軟綿綿的無水蛋糕。

“我會常常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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