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洛珩川沒想到洛巍彬會打電話來。手機響得時候,他正要下班。

電話裏洛巍彬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話中帶刺,聲調微揚,笑聲不适。洛珩川握着手機的手不自覺地一緊,骨節速立,尤為忿恨。

他想都沒想,一語未答,反手就要挂斷。手機離開耳朵被拿遠,洛巍彬的聲音一下變得很遠。

“你托我的事有消息了。”

“……”因為聲音不夠真切,洛珩川如怔,他把手機放近了,對方又重複了一遍。

“現在過來一趟吧,見面再說。”洛巍彬沒等洛珩川回答,就把電話挂了。冗長突兀的盲音如浪撲面,洛珩川一驚,眼神倏忽如刃。

他低頭看了眼受傷的左手,幾許長的沉默之後,他打消了去醫院換藥的念頭。

.洛巍彬家

洛巍彬聽到家樓下突如其來地關門聲,他往落地窗前挪了一步,眼睑下垂,目光投射,繼而擡眸掃向牆上挂鐘,又面露譏笑。

“……”洛珩川踩上樓梯的每一步都遲疑慢吞,似乎擡腿放步的動作會消耗巨大的能量,如背千斤,壓得他奄奄一息。

而門在他意料之外地已被打開,他跨步進宅子,洛巍彬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中央看着他。目光夾雜似是而非地笑,幽幽而斜長。

“坐,阿姨說還有一刻鐘就開飯。”又是近乎一模一樣的開場白,洛珩川感覺雞皮疙瘩皆豎,像如臨大敵的動物,高度警惕,随時等待進攻。

洛巍彬見他沒有動,倒也不惱。不過也不先開口,只直勾勾地盯着,眼底探究與隐形的憎惡複雜交織。

洛珩川還是坐下了。他受傷的手始終僵持着,他挑了一張距離洛巍彬有些距離的一張椅子,他背脊挺直,肩膀僵硬地展着。

“手怎麽了?”阿姨從廚房走出來,陸陸續續地将菜端上,洛珩川将一切視若無睹,擡頭開門見山道:“是有合适的眼角膜了嗎?”

洛巍彬拾起筷子伸向餐盤,紅燒肥肉晃得戰戰兢兢,冒着滾熱白起被送進嘴裏,洛巍彬頓露滿足的笑,他咀嚼的聲音很大,不過幾口,他喉結一動,肉便被吞進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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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紅燒肉味道不錯,你嘗嘗。”

洛巍彬裝傻充愣的樣子猛增洛珩川心裏的火。椅子在地板上劃拉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洛珩川撐住桌沿幾欲站起。

“這沉不住氣的樣子倒是一點都不像你爸。”洛巍彬不陰不陽地說了句,他伸手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角的肉汁。

“你爸就會耐着性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這兒,陪我吃完這頓飯,做完孫子,再背後捅我兩刀。”洛巍彬的喉底發出陰陽怪氣的笑,眼神亦随着說詞而閃爍。

洛珩川感覺左手的疼痛在加劇,胸腔裏焚燒不滅的憤怒快逼死他。他再一次嘲笑自己,轉身就要走。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洛珩川感覺眼前閃過一道白,一張輕薄雪白的名片輕飄飄地落到桌上。

“與其等眼角膜,還是等死比較實際。”

洛巍彬忍不住又發出嗤笑,他擡颚頗帶憐憫地掃了一眼洛珩川。

“人死了都想留有全屍,願意捐贈的本就是少之又少。就算有十個人願意捐,而光利辛市就有多少瞎子?你這沒有門路,光有頭銜罩着的刑警隊長,得排到猴年馬月?”洛巍彬的後背放松地往椅子上一仰。

句句帶血,句句像鋼筋**心髒。

“做個手術,倒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名片被洛巍彬重新拿起來,他施施然地走到洛珩川身邊,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泛着光。

洛珩川緩緩擡頭,他過白的臉已褪盡了血色,嘴唇殘留牙齒狠咬過的痕跡。名片猶如六棱雪花落下,掉落到地板。洛巍彬分開兩腳,掠過洛珩川的肩頭。

“這個人情,等時候到了,我會問你讨得。”洛巍彬語罷,就率先推門而出。洛珩川感覺周遭的冷風一收,不見其影。

名片上的黑體字像死板的木棍,随意堆砌卻成了救命稻草。洛珩川盯着看了一會,終于還是彎下腰去拾。

待樓下的汽車聲漸遠,洛巍彬才放下撩起的窗簾布。他房間的燈很暗,只隐隐透着蒼白的光。他趿着鞋挪回書桌前坐下。光影缭轉,露出抽屜裏的一疊信封。洛巍彬将它拿起,信口被開,他将一疊照片抽了出來。

全是他童年時候的照片。與其說是童年,準确來說是少年時期。每一張照片上的他都不茍言笑,眉目間總有一股陰郁,眼神陰恻恻。照片不過四五張,而張張只有他自己,都沒有母親的影子,更不用提父親。

他恨了大半輩子,除了空虛如空襲,猝不及防卻又攻擊力十足地來,他也常感落寞。好與壞,他這個人生或死,也無人關心,無人會知。他是孑孓一身的,除了那個和自己有四分之一血緣的侄子,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無親人,也或許從來就什麽也沒有。

卷煙被點着,火苗忽亮忽滅,像孱弱的呼吸。

洛珩川已經下了車。卻遲遲還未進門。名片攥在手裏,他卻不敢太用力。他原地躊躇幾番,終于才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喂,請問是張院士嗎?”

“哪位?”

洛珩川抓緊了手機,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他舔過嘴唇後才說:“您好,我叫洛珩川……”他剛說了半句,只聽對方恍然一笑說:“是巍彬的侄子吧?他和我說過了。我這周三四都在,你随時可以帶你朋友來。”

洛珩川一時半刻沒接上話,直到回過神,他才忙不疊地說:“好的好的,麻煩您了。”電話即刻收了線,瞬暗的屏幕仍未帶給洛珩川絲毫真實感。

月光昏黃,鐘聲響過十二下,又是新的一天。

“珩川,我自己去就行,你趕快去上班吧。”唐阮玉搭住洛珩川的肩,催促着他。洛珩川就着一只手有些費勁地給他扣着外衣的扣子。直至末端,他才拉住唐阮玉的手。

“沒事,我調休了四小時,看完也來得及回去。”唐阮玉就着洛珩川的力站了起來,兩人相攜着走到醫院的門口,默契在不知不覺中誕生,洛珩川只需将指腹輕搭在唐阮玉的骨節上,唐阮玉便知道他們即将左轉;而當洛珩川的手移到自己的手腕內側,那就是面前有臺階的意思。

唐阮玉抓緊洛珩川的手臂,就像不會游泳的人依在泳池邊,死死地抓着泳池沿邊不肯放。洛珩川如今也跟上了唐阮玉的步子,無需刻意調整,也能保持同步。

電梯門開了,他們從狹小的電梯裏擠出來。洛珩川的眼神在快速掠過後,找到了張院士的辦公室。

“張院士,您好。”洛珩川放輕了聲音同屋裏的人打着招呼,唐阮玉聽了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他蜷着手指,扒緊了洛珩川的手臂。

“啊,坐吧。”張院士指了指身側的空椅,示意他們坐下。洛珩川松了松手臂,改牽着唐阮玉,唐阮玉被按住肩膀,入座而下。

“張院士,這是當年的确診報告和三年來的一些治療報告。”洛珩川站在一旁,将報告一并推上。張院士一一接過,他順勢看了眼洛珩川,突然哎呦一聲道:“小夥子,手怎麽打石膏了?”

“……”洛珩川臉一變,第一反應是去看唐阮玉。唐阮玉果然也變了臉,本就有些缺乏血色的臉更顯得無力。他顫了顫嘴皮,喉嚨卻像被扼住了般,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明天就拆了!小傷而已,已經快好了!”洛珩川急匆匆地解釋,他下意識地慌張,連語調都拔高了。

唐阮玉面目成僵,一言不發。

“來,先讓我看看。”張院士将微型手電靠近唐阮玉,另一只手撐開唐阮玉的眼皮仔細觀察。唐阮玉雙眼無神,近乎癡呆地望着張院士,他感覺眼角的疤也被摸了一遍,但他無痛無感,就像一塊死皮粘在身上,毫無知覺。

“是車禍造成的?”

洛珩川被刺痛了心,他不輕易地抓緊唐阮玉的手,發現他的手溫已經冷了下來。

“…是。”

“他的能見度在盲人裏都算低的,對于光感都感受極差。”寥寥幾字說得客觀但冰冷,就像三年前被無情宣判一樣。

唐阮玉的手猶如浸泡在冰凍三尺下。

“最好的當然是等眼角膜捐贈,但這個機會真的是滄海一栗。至少在國內,情況非常不容樂觀,願意在活着的時候簽署捐贈的人,寥寥無幾,而如果死者年齡過大,就算是自然死亡,願意捐贈,往往眼角膜的質量也等同于無。”

洛珩川似乎都快握不住那只手。

“不過,今年有一項新的技術,由機器**縱的恢複手術。因為還在跟緊完善,所以沒有推廣。”

“但如果是他的話……成功率會比其他人降20%左右。”

“……你們可以慎重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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