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張院士說手術安排在周六早上九點。眼科在周末都是不做手術的,但因洛巍彬的關系,張院士願意破例。唐阮玉便在他的安排下,提前一晚住進了單人病房。他換上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棉質貼着皮膚,倒是不紮。褲子偏大,腰頭的抽繩太松了,勒不緊他。

“……”房門被人推開,樓道裏的走動聲、說話聲前仆後繼着來,唐阮玉微微側目,門很快就被輕輕帶上。洛珩川提着保溫盒走進來,擡手放到床頭櫃上。

“……小玉,吃飯吧。”洛珩川的聲音明顯沙啞許多,不連貫的氣聲夾雜疲态,聽得人吃力。唐阮玉站在窗前,窗戶沒有關緊,冷風不免遺漏。他緘默不語,又盯着窗外看了一會,才慢慢吞吞地轉過身來。洛珩川擔心他被桌角床腳磕碰到,忙不疊的繞到他身邊,習慣性地拉住他的手,引着他走。

唐阮玉将手不着痕跡地抽出,而同時正好在床沿邊坐下。洛珩川将斜靠在牆角的折疊桌拎上床撐開,接着又将保溫盒逐一擰開。

炒青菜,鴿子高湯面以及切的精細的雞蛋卷都布在小桌上。洛珩川将筷子抽出來,擱在碗上。

“你慢慢吃,小心燙。”洛珩川并未坐下,他彎腰将床頭櫃上折疊整齊的衣服抱到胸口,又拎起一個面盆,準備去水池邊将衣服洗了。

“……你的手還疼嗎?”唐阮玉沒有動筷,他感覺到洛珩川的氣息漸遠,突然叫住他。洛珩川一怔,懷裏的衣服跟着皺褶。

“石膏已經拆了,沒事了。”

“……”唐阮玉伸手覆上洛珩川的,他的掌心涼薄依舊,蓋在洛珩川的手背上刺得很。唐阮玉非常克制,手指都沒彎曲,只用掌心蹭過洛珩川的骨節。

沒有血泡,沒有明顯凸起的傷疤,骨節的高度也和以前一樣。唐阮玉松了口氣,卻沒表現出來。

“……我要吃飯了。”洛珩川眼疾手快捉住唐阮玉的手,唐阮玉不自覺地一僵,洛珩川垂眸,将眼底一閃而過的黯淡隐藏。

“嗯,我出去一下。”

門再度被掩,又剩下唐阮玉一人。他擡手一剎,筷子便不慎落下,還好是落在他身上。唐阮玉呼吸急促,感覺胸口憋悶。

洛珩川抱着東西直走了一段就找到了盥洗室。水池呈長形狀,他來得時間偏晚,水池前攢了不少人,多數都是病人家屬,有的就着冷水洗着沾着油漬的碗筷,有的端着臉盆等接熱水。洛珩川找了一個角落容身,他把唐阮玉換下來的衣服展開,另一只手擰開了水龍頭。水管老舊,出水不暢,像被擠扁的筆身,扭扭歪歪地滴在衣服上。洛珩川早上才去拆的線,傷口剛好,一遇水,還是隐隐作痛。但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捏着衣領仔細地搓揉。

唐阮玉的衣服上總有股淡淡地香味,不是香水,沒那麽濃烈。更像是淡皂水遺留下來過的味道。水漫過整件衣服,洛珩川拎起又下按,他忽然想不起來,這件衣服唐阮玉穿過幾次。他好像沒留意過唐阮玉的衣着打扮,而這幾年,他也沒和自己開口說想買新衣服。

看不見又要怎麽挑?即使穿上也很少出門,所以覺得沒有意義吧。水滿了,從臉盆邊緣溢出來了。洛珩川慌裏慌張地去關,可擰反了方向,水流飙得更大,都飙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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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漬狼藉遍野,諷刺着他多年的視而不見。

等到洛珩川洗完衣服折回病房的時候,唐阮玉已經側身躺下了。床頭櫃上的燈不知是忘了還是別的,又沒有關。洛珩川頓時屏住呼吸,放輕了腳步閃身進門。他蹑手蹑腳地靠近,剛想去收拾保溫盒,目光倏忽一凜——保溫盒已被重裝好,且都已被沖洗幹淨。

唐阮玉悄悄地睜開眼睛,卻沒轉身。

他們又陷入冗長沉默的尴尬裏。不過一人緘默,一人裝睡,時間推進,就能平安度過。洛珩川将自己陷進一旁的躺椅裏,目光直指唐阮玉,一刻不敢放松。可他太累了,眼皮不自覺地微阖,困意難擋。

不久,他便做起夢來。

洛珩川和唐阮玉所在的兩所高中,離得很近。高三那年,兩所學校聯合發起了一項心理學游戲——名為‘親密的人’。

每一個人都會被發放到三根紅繩。參與者要在衆人之中選擇自己認為最親密的三個人,并将紅繩交給對方,讓對方替你蒙上眼睛。确認看不見後,要在對方的引導下穿過對面的教室,再折返回原點。

體育館裏當時擠滿了人,讨論聲沸沸揚揚,有些人很快就找到了同伴,迅速完成了游戲;也有人猶豫了很久,都不知該将紅繩交給誰;體育館惝大,回聲不斷,洛珩川的視線在四周尋找,他擠過人潮,摩肩擦踵好一會才透出點氣。

“小玉!”唐阮玉被拍了肩膀,他一吓,猛地回頭,見是洛珩川,頓露笑容。

“珩川!”唐阮玉瘦得像根柴火棒,時不時被人擠得踉跄,洛珩川攬過唐阮玉的肩,頗有保護意味地把他帶着走。

“給我嗎?!”好不容易得了空,洛珩川将其中一根紅繩抽給唐阮玉,唐阮玉驚訝得不知所措,洛珩川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并将其他的随手塞進褲兜裏。

唐阮玉心跳嘭亂,臉火燒雲樣燙,他顫着手去接,根本不敢擡頭看洛珩川。

“幫我蒙一下。”洛珩川背過身,他比唐阮玉要高,所以還微微下蹲,以方便他打結。唐阮玉的手指不經意地碰到洛珩川的臉,像觸了電一樣,急急忙忙縮回。

“那……其他的……”唐阮玉頭腦空白,說話都結巴。洛珩川下的視線受阻,一片黑暗,不安頓入,于是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唐阮玉的手,同他貼近。

“不用了,我只想給你。”

那會兒春天,微風拂面,不是朔朔寒風。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相處。唐阮玉的手很軟,攥着洛珩川的力氣倒是不小。他小聲提醒,竭力避免任何的碰撞可能。而洛珩川不假思索,全憑手掌時不時傳來的堅定力道,不慌不忙地走過即将走完的路。

這一晚,比他們想象中還要漫長。

“034床,唐阮玉,準備手術了。”清早,護士便來敲門。洛珩川早在五點就醒了,他觸電般站起來,眼神死盯着橫在屋裏的手術推車。唐阮玉面色發白,眼下微有青黑,顯然是沒睡好。洛珩川知道他緊張,心裏跟着一疼。他在唐阮玉面前蹲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握緊了他的手。

唐阮玉吃了一驚,眼睛不由瞪大。

“小玉,別怕。這裏最好的醫生都會守着你,張院士推拒了其他手術,就為了以最好的狀态來幫你。所以一定沒有問題的。你只需要睡一覺,醒來就都好了。”

唐阮玉蜷來蜷手,終于還是忍不住勾住洛珩川的手。

“……那你呢?”

洛珩川心口鈍痛,他扶起唐阮玉,湊近他的耳邊就像吻了他一下。

“我就在門外等你,一步都不走。”唐阮玉顫抖着呼出口氣,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躺在冰冷的推車上,心跳難免超速,但已沒剛才那麽害怕。

一行人進入電梯,幾層微颠後,大門打開,唐阮玉即将被推入手術室。

“小玉!小玉!”洛珩川的欲言又止被漸阖的門阻止了。洛珩川閉了閉眼,眼皮也不可抑制地發抖。他也害怕。

“……”唐阮玉感覺眼前有一股強烈的光,他猜是手術燈。他聽到止血鉗、鑷子等各種工具碰撞的聲音。有人在和他說話,試圖緩解他的緊張。可他仍然僵着手腳,連大氣都不敢出。他感覺自己的臉上被一個冰涼的抓缭剖開,然後漸漸上移到眼睛,再也沒有了知覺。

手術比張院士想象地還要困難。車禍造成唐阮玉的眼角膜幾乎報廢,淤血在當初血清時也沒有清幹淨,情況就變得更糟。張院士眯了眯眼睛,突然倍感焦灼。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洛珩川完全坐不住,他已不下百次在手術室門口來回地走,而紅燈始終刺眼地亮着,沒有熄滅的意思。而忽然之間,手術室的門被推開,聲音之大,讓洛珩川猝然擡頭!

“張院士!手術怎麽樣?!”洛珩川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聲音抖不成形。

張院士未摘口罩,他嘆了口氣,眉間皺擰不散。

洛珩川突然心裏一沉,湧上不好的預感。

“不是很順利,實際情況比我想象地還要糟。”

“不過……殘留的淤血全部清幹淨了,手術後半部分倒是沒什麽問題。現在就看他自己了,運氣好的話,能見度可以恢複35%,不過不管怎麽說,都會比他現在的情況要好。讓他住兩天再回去吧,等過兩周來拆線。”

“謝謝……謝謝您……”洛珩川止不住地道謝,他微彎背脊,頭低垂着,不肯擡起。

“應該的,不用客氣。去看看他吧。”張院士輕拍了一下洛珩川的肩膀,便走開了。洛珩川抹了下臉,才緩過些情緒。

唐阮玉被推了出來,他的大半張臉都被厚厚的白紗布包住,隐約滲出淡淡的血跡。洛珩川一邁腿,腿都發軟。他幫着醫務人員将唐阮玉擡上病床,而等病房只剩下他們,唐阮玉張着幹燥蛻皮的嘴唇輕輕地喚:“……珩川,我感覺我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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