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在唐阮玉的記憶中,刨除這次,他還住過一次院。那是在高二下半學期的時候,他得了急性闌尾炎,疼得死去活來,滿床打滾。那天,家裏沒人,就連保姆都沒留宿。他在極其痛苦中撥了洛珩川家裏的電話。幸好他們是對門,沒過五分鐘,洛珩川就敲了他家的門。

洛珩川哪裏見過這樣的唐阮玉。身體對折,半身上蜷,根本無發直起腰來。洛珩川想都沒想轉身在唐阮玉面前蹲下,他略微側頭,語氣焦急地吼:“我背你!”

唐阮玉疼得說不住話來,眼睛半阖半睜,他靠着本能趴上洛珩川的背,洛珩川反射性地握住他的手,屏了一口氣終于站了起來,洛珩川近乎是沖出門的,他感覺貼着自己後脖的臉正愈來愈燙。洛珩川臉色發白,腳下奔得更快,整個樓梯間充斥着他的腳步,像裹着重甲急于撤退的小兵。

夜黑雨緊,路燈杵在一旁也只有極其微弱的餘光。而左右來回的車寥寥無幾。唐阮玉不記得到底是什麽時候到醫院的,他睜眼的瞬間,人已經躺在病床上了。

“珩川……”唐阮玉虛着氣叫喚着洛珩川,洛珩川臉上的汗還沒擦幹,他湊近傾身靠近唐阮玉,手都不敢碰上唐阮玉,白色被子快把他整個人埋了去。

“小玉!你好點沒有?!”

唐阮玉費勁地點頭,臉色蒼白,血色盡褪。洛珩川像是松了口氣,他下意識地摸了下唐阮玉身上的被子,小聲說:“我給你爸媽打電話了,他們說得晚點才來。我陪你會兒。”

洛珩川環視四周一圈才找着一把鏽了椅腳的小凳,他沾着邊兒坐了下來,人被迫矮上好幾截。唐阮玉微微張嘴,眼神轉向床頭櫃,可又漸轉慌亂。洛珩川以為他不舒服,火急火燎地又站了起來。

“小玉,怎麽了?”汗水順着洛珩川的臉頰順延至下巴,顫顫巍巍地懸挂着,眼看就要落下。

“……”洛珩川感覺眼前晃過一個影子,接着下巴被袖子捋過,觸動又沒了感覺。

唐阮玉哆嗦着收回手,袖口濕的一塊蓋在了被子裏。

“……這兒沒紙巾。”唐阮玉眼神閃躲,人忍不住又往被子洞裏縮了縮。洛珩川也順勢摸了下下巴,他壓根沒往心裏去,也無意覺得這個動作是否過于親昵。

“你睡會吧,等你爸媽來了我叫你。”

“嗯。”

結果那一晚,唐阮玉都沒醒來。洛珩川就着病床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巧的是,兩次住院,唐阮玉每次睜開眼,看見的都是同一個人。

“……”唐阮玉撐着床慢慢吞吞地坐了起來,他聽到周遭的聲音無數,有張院士的,還有其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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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感覺背後空蕩蕩。今天的天氣很涼,外頭狂風大作,吹得窗戶震響。

“對不起,我……”病房的門倏忽推開,響聲迫使所有人都回頭,洛珩川的一只手扒緊牆沿,他呼吸微急,肩頭起伏,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麻煩了,老麥。”洛珩川經過老麥身邊,搭了搭他的肩膀。今天是手術拆線的日子。洛珩川近日請假過于頻繁,上頭不斷施壓,蔣殊文見了他就破口大罵,他實在抽不出身,只能打電話讓老麥幫忙。

“你怎麽又來了?你們領導放你了?”老麥扯住洛珩川的袖子小聲問,洛珩川以眼神示意他噤聲,自己繞到唐阮玉身後,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唐阮玉心裏一震,身體微微傾斜。他的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手置在床上,手指不由地收緊。

“……”唐阮玉感覺肩頭一沉,落下的是洛珩川的外衣,熟悉的冷冽味隐約而來。

洛珩川什麽都沒說,只是盡可能地站得離唐阮玉再近些。他擰着眉,下颚因緊張而繃得不自然。張院士手持鑷子,準備拆線。

紗布像衛生卷紙,就着一個幹癟的卡桶一層層地繞開。随着紗布越解越多,唐阮玉胸口的起伏就愈發明顯。他甚至緊張地咽口水,那些挂在他脖子上,撓着有些癢癢的紗布,重如千斤。

“……”洛珩川的呼吸似乎和唐阮玉正保持同步。他能感覺胸腔累積着的窒息感已快爆棚,而随着最後一塊膠條落下,洛珩川連眼睛都不敢再眨。

他眼下的那條疤龍盤虎距,頑固不化地粘連在原地,成色甚至更紅更烈了。唐阮玉顫了顫眼皮,雙眼皮皺褶像受驚拍浪,瑟瑟發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出氣。就連張院士都咽了咽口水,金絲邊眼鏡都蒙上了模糊的白氣。

眼皮褶皺微掀,如敲開沿邊的地殼。唐阮玉揪着床單,指尖刷白。而就在這一瞬,洛珩川伸手握住了他。

“……”唐阮玉緩緩地張開了雙眼。

他看見面前有一個男人,穿了一件白衣服,但看不清上頭有沒有字。他好像戴着一副眼鏡又好像沒有。

“小玉!我是老麥啊!”

“小玉!小玉!”唐阮玉感覺手被用力地捏着,那股力甚至箍着狠勁,不得不引得他的注意。唐阮玉倉促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看不見旁邊有些什麽,餘光還是沒能恢複。他只好循着聲音轉過身,然後擡起頭。

面前的男人很高,唐阮玉仰着脖子有些累。他穿得很少,只有一件黑色的單衣,看着很薄。他的眼形似乎是柳葉眼,是自己最常畫得那種。他有三年沒再見過這雙柳葉眼了,全憑記憶在支撐。好在和記憶中沒有太多的出入。他的嘴似乎也在動,但看不清楚。

“……珩川嗎?”那聲音遲疑又小心翼翼,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像要再确認一遍。

酸楚是一瞬間上湧的。它狡猾如狐貍,攥着長尾巴竄到體內,洛珩川眉心蹩緊,嘴唇死咬,咬出許多痕都沒能忍住。

唐阮玉的手倏忽間被放開。

“珩川!”老麥在背後喊他,洛珩川卻是疾步往外闖,他甚至忘記了關門,壓抑無聲的半肩微抖,卻被老麥看在了眼裏。

“現在放輕松,深吸一口氣告訴我,這是幾?”張院士比了個‘3’,唐阮玉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頓了頓才說:“是‘3’。”老麥欣喜地瞪大眼睛,張院士變化手勢不厭其煩地繼續追問,唐阮玉都能一一答對。而當張院士将數字一一寫在紙上,唐阮玉接過,卻不能辨認出任何一個。盡管這些筆墨的顏色他能認出,可團雲迷霧化在這些紙上,一個接一個。唐阮玉使勁地看,直到手指上都滲出了汗。

“……我看不見。”

張院士仿佛心裏已有了答案,他又從白大褂裏抽出迷你手電,調至最亮度對着唐阮玉晃。唐阮玉反射性地躲,張院士沉着地調着檔位,光亮減弱,一次暗過一次。而随之而來的應答也愈發遲疑,最後沉默。

“你很棒,視力恢複度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你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張院士起身欲往外走,洛珩川如芒在背,張院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洛珩川不敢耽擱,卻在經過病房的時候,目光反複流連。

“你坐。”張院士反手将門關上,再繞回辦公桌前坐下。

“我剛剛對他做了些簡單的測試,包括光感這塊。我之前說了,他的眼角膜受損程度比別人嚴重,所以手術效果就打了折扣。現在對他來說,眺望出去的人或物都蒙着一團霧,能見度比較差。但是如果離得很近,他就會看得清楚些。”

“比如他能看見我穿了白大褂,帶了一副眼鏡,但看不清白大褂上印着的醫院名。他能看見我脖子上挂着東西,但不能确定是聽診器。”

“對于顏色、線條清晰的形狀,他看得很清楚。光感也比手術前好很多,但視野比較窄,餘光基本沒用。”

“不過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效果了。至少他如果要獨自過馬路,能夠分辨紅綠燈,也能夠看出左右身邊是否有車。”

洛珩川的雙手始終死絞着,沒有放開過。他喉底幹燥,似乎吞咽都伴有疼痛。他緩緩擡頭,斟酌着用詞。

“張院士,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他的情況就和一個高度近視加高度散光人差不多?”

張院士沉吟了一會兒點了下頭說:“通俗點說,可以這麽理解。理論上他已經不算盲人範疇,但是可以算殘疾人。”

“因為高度近視是可以配眼鏡的。他就算配眼鏡也是沒有用的。他的視野範圍也會比我們有很大的缺失,磕碰還是難免的。”

“但至少他有了生活自理能力,這和之前的全盲還是差很多的。”洛珩川艱澀地點了點頭,胸口那擠壓着心髒的窒息感終于有了細微的缺口可以得以呼吸。

“後續我還能做什麽?”洛珩川聲音低沉,久經的疲态還未消除。

“如果條件允許,經常按摩他的眼周,放松神經和肌肉。可能會增加些效果。”辦公室門被敲響了,洛珩川不便再問下去。他站了起來,朝張院士鞠躬道謝,張院士趕緊扶住他的手說:“這孩子,這是幹嘛?”

“……您什麽時候有空,我請您吃頓飯。”

“啊呀那麽客氣幹嘛,這是我們做醫生的職責。”

“巍彬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洛珩川的背脊不由一僵,一張嘴呼之欲出的疑問還是咽了下去。病人在門口已等了許久,催促的敲門聲再度響起,洛珩川不再耽擱,趕緊閃身出去了。

唐阮玉還乖乖地坐在床上,身上還罩着洛珩川的衣服。洛珩川還沒講話,他就揚着笑先開口說:“和張院士說好了?”

“嗯,我們回家吧。”洛珩川傾身替唐阮玉扣緊扣子,然後自然地牽住他的手。唐阮玉掙紮了一下沒能掙脫,已經被洛珩川帶着站了起來。

“小心,要右拐了。”洛珩川的力道溫柔很緊卻又溫柔,他牢記着張院士說過的話,始終将唐阮玉護在裏側,顧及着他受限的視野,生怕他受傷。

“我……能看見的。”唐阮玉能隐約看到臺階的形狀,雖然模糊,但真實感強烈。可洛珩川還是不放手。

他們就這麽一路出了醫院,唐阮玉擡眼瞥見洛珩川的車——是三年前記憶中那輛黑色suv,而等他入坐,棕色皮革椅直接跳入眼中。

這個世界不是冷的,它漸漸暖了,有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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