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唐阮玉沒怎麽睡好。新床不夠軟,是硬板床。半夜一旦翻身,床板就會發出吱呀吱呀地叫響。窗戶也有點漏風,似乎總關不緊。他腫着眼皮起了床,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打算出門。他準備去附近的超市轉轉,趁着早去,人就不會很多。
“诶,你是新搬來的嗎?”唐阮玉剛阖上門,被人從身後叫住。他轉過身去,卻看不太清來者的五官。
“是。”
男孩挺高的,和洛珩川差不多高。左肩随意地背着包,也正打算出門。
“……對不起!”兩人同時往樓梯口走,唐阮玉喪失了餘光,視野受限嚴重,他沒法預判男孩的動作,就不小心地撞在了人胸口上。
男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唐阮玉的手臂,唐阮玉驚慌失措,趕緊開口道歉。男孩這才留意到唐阮玉眼下那道虎口大小的疤,他差點脫口而出,一張嘴嗫動,好在是囫囵般地吞了下去。
唐阮玉緊張地捏了捏褲縫,将盲杖交換到右手後,又騰出左手抓緊扶手,慢吞吞地邁出腳。
“……”唐阮玉的眼珠徒地瞪大,他急匆匆地側過頭,可手臂處傳來的力量卻揮之不去。
“這兒樓梯窄,容易踩空。”男孩并未點破唐阮玉的眼睛,只是輕輕地搭住他的手臂,與之并肩,引着他慢慢地走。唐阮玉嗫嚅地抿了抿嘴,小聲道謝。
“你要去哪兒?”黑洞洞的樓道終于被抛在腦後,男孩這松了手,唐阮玉才敢松下一口氣。
“去超市。”
“我送你吧,我騎車去上課,正好順路。”男孩彎腰去解車鎖,唐阮玉聽見金屬鑰匙與鎖扣碰撞的清脆聲,趕緊擺了擺手。
“不用不用!麻煩你告訴我怎麽去就好了,謝謝。”唐阮玉說話的當口,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那不安緊張的反射性動作。
男孩也沒再執意要送,不過搭住他的肩攬着他轉了個面。
“沿着這條路筆直走,大概走六百米後右拐就是了。”
“這條路平穩,沒有臺階和陰溝,貼着牆慢慢走,沒事的。”男孩貼得唐阮玉有點近,唐阮玉總是有意識地與他拉開些距離。
Advertisement
“謝謝,耽誤你時間了,快去上學吧。”唐阮玉沒有解釋自己其實看得見一些。他不過微微地牽扯了一下眼角,連笑都談不上。
唐阮玉轉過頭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他并未貼牆,而是依靠着盲杖和微弱的視力探着面前的路。
超市裏果然冷冷清清。周遭的人聲蓋不過大號喇叭裏嚎叫的流行歌。唐阮玉推着手推車一層層地逛,很多時候,他得走到貨架面前了才能知道這兒賣得是什麽。明明售貨員随處可見,他卻固執地不張口。
這不,又找錯了地。本想着先去買些調料品,結果走到了餐具櫃。唐阮玉不敢随意翻動架子上的瓷碗骨盤,生怕一個失手敲碎了。他快速地眨巴着眼睛,似在努力辨認。
手推車裏漸漸被填上了兩個碗和四個盤。唐阮玉剛要推走,滾輪都在地上摩出印了,忽然硬生生地剎住了車。
“……”一只碗和兩個盤帶着脆聲兒顫顫巍巍地回到了貨架上。扶手剮蹭過後,整排都跟着抖。唐阮玉心驚膽顫,手推車方向一歪,他害怕地遁逃。
從前是兩碗飯,四個菜;如今應該是一碗飯,兩個菜。
不知不覺,手推車負重越來越多。等到結完賬,唐阮玉才驚覺自己完全拿不了那麽多東西。鍋碗瓢盆、桶裝炒油調料品、再加上一下雜七雜八的日用品,大包小包地足足有六袋。他好不容易提着出了門,卻空不出手來使盲杖。
實在是沒辦法,他只能站在馬路邊打車。過往停下的車在聽見目的地連三公裏都不到,一一表示拒載。唐阮玉被風吹得凍得慌,手指頭也勒得通紅,他臉色發白,眼底愈發黯淡。
“小夥子,免費班車快開了,你要坐嗎?”一個穿着超市馬甲衫的大媽輕輕地拍了拍唐阮玉的肩,唐阮玉一吓,又很快定神。
“山木路停嗎?”
“停在山木路的對面。”
唐阮玉臉色稍有緩和,他點頭道謝,彎腰去拾地上的袋子。兩只手難以吃重,雙肩難免傾倒。他咬着牙踏上了車,車門在他跨入剎那,就合了起來。
唐阮玉呼吸不穩,甚至是急促。他緊緊地抱住胸前的袋子,腳邊圍着的袋子也讓他伸不開腿。他就着這個別扭的姿勢坐着,想着好在一會就到。
司機嘴裏嚼着口香糖,吧唧聲明顯。他趁着紅燈的空兒,将電臺打開。喇叭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像卡頓的磁帶。
“……昨晚十點半……本市淩雲路上發生了一起惡意殺人案……案情情節惡劣……現場已被封鎖……市局表示已經設置專案組開始調查。”
“吱呀——”一聲急促緊急的剎車,促使唐阮玉一個猛子差點磕到前面的椅子。一擡頭,司機正對着強行并入的私家車破口大罵,唐阮玉蜷縮起手指,感覺手腳冰涼,體溫正直線下滑。
“山木路到了。”司機扯着嗓子大聲嚷嚷,唐阮玉卻全然失神,呆在位子上一動不動。司機又叫喊着重複了一遍,唐阮玉一個激靈,急急忙忙地站起來,腳不小心踢到了袋子裏的油瓶,驚得他啊了聲。
“……”帶着斑駁鏽味的車帶着卷塵離開,唐阮玉跌沖着,本能地翻出手機來,可手指觸及屏幕一剎,又哆哆嗦嗦地縮回了手。
.利辛市局
“老實點!”一刑審員猛拍桌面怒斥道,兩指間夾着的原子筆都甩了出去。同時審訊室的門被推開,刑審員一擡頭,表情立刻緩和不少。
“洛隊。”
“去休息會兒。”洛珩川拱手敲了敲桌子,神色威嚴,口吻不容置喙。刑審員即刻站了起來,周語朝反手關上門,在洛珩川旁邊坐下。
對面的白織燈蒼白慘慘,王新弟被手铐鎖住,他瞥了洛珩川一眼,眼底迅速掠過不明的光。
洛珩川伸手覆上筆錄本,他垂眸,目光粗略地掃了一遍,忽然開口說:“我前面在忙,就沒來得及過來。我叫洛珩川,是本項專案的負責人,也是利辛刑偵大隊的隊長。”
周語朝往洛珩川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般抓了嫌疑人,都會先由刑審員來審。實在是碰到嘴硬的,撬不開,才會轉由洛珩川出馬。而審問才剛剛開頭,洛珩川就先自曝,并亮出身份底牌,這讓周語朝不免覺得奇怪。
然而王新弟的反應卻出乎了周語朝的預料。他在聽到洛珩川的名字後像是确定了某個想法,面色一下坦然放松下了來,本來交握的手騰地松開,改成抓住桌板的兩頭。他微揚下颚,好像眼前這位隊長所攜的壓迫力不複存在。
“他們剛才問你的,我沒聽見。所以我要再問你一遍。”洛珩川将王新弟細枝末節的神态變化一一看在眼裏。他索性站起來,站得離王新弟近一點。
“昨天晚上,也就是2月11日晚上十點到一點,你在哪裏?”
“我在我朋友費海家搓麻将。九點就在他家了。”王新弟甩了甩雞窩似地頭發,粗糙黝黑的皮膚紋路深刻,一張嘴便露出熏黃的牙。
周語朝将一張照片往前推了推——圖像中王新弟正走出費海家,監控顯示是十點半。
“十點半的時候你出了費海家,到十二點才再次回來。這中間有一個半小時,你去幹什麽了?”洛珩川不緊不慢地問。
“我回我自己家,我老婆那娘們煩得很,打電話說天花板漏水了,死活要我回家看。我就只好回去了一趟。”王新弟像在背臺詞,這些話反反複複都不知演練了幾遍,背起來滾瓜爛熟,連疙瘩都沒有。
洛珩川眼光一凜,他單手插袋,嘴角不着調地一牽說:“你還會修天花板啊?”
王新弟嘿嘿一笑說:“咱窮苦人,啥事不得靠自己啊,哪兒能和你們警察大哥比呀。”
擺明了就是在胡扯。周語朝的爆脾氣徒地升起,剛要發作,只聽洛珩川慢悠悠地說:“所以你修完了天花板,看時間不算晚,就又回到了費海家繼續搓麻将。”
王新弟點點頭,洛珩川轉過身,周語朝會意,将抽屜裏那袋裝着血印的黑盒拎了出來。
“那和我說說這個吧。這上面有你的指紋,還是帶血的。”
黑盒在白光下略微反光,王新弟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誇張地唉了聲,費力地舉起被鎖住的手,只見左手食指上纏着一層厚厚的紗布,血漬滲透而出。
“修天花板的時候,被錘子給砸了手。”
洛珩川臉色未變,眼鋒一如既往冷酷,他往前邁了一步,王新弟感覺身後逐漸被人逼近。就在他要收手的一剎那,洛珩川突然從後抓住他的手腕,帶着不可抗的暴力将王新弟的手狠狠地拍在桌板上!
“哥!”
“啊!”慘叫與驚叫同時乍現,周語朝反應奇快,第一時間關掉了監視器,他剛要上前拉開洛珩川,只見洛珩川三下五除二地撕下了那截紗布。
紗布包得很松散,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而洛珩川翻過王新弟的手——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不淺的傷痕。
而他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那是刀傷。
“你用刀修天花板?”洛珩川冷冷地說。王新弟的臉上終于劃過一絲慌張,他急于想要收回手,卻發現已被洛珩川卸了力,手肘都拐不回來。
“不老實交代的話,牢飯能再多吃三年。”洛珩川松開了王新弟,不過眼神毫無人情可言。
王新弟在心裏暗暗咒罵了幾句,他揉了揉發痛的手腕,忿忿地瞪了洛珩川一眼後,才吞吞吐吐地說:“……盒子裏的東西是我偷得。”
洛珩川一步未動,挺拔的身高相配優越的肩骨,襯得他更加冷若冰霜。
“我……我沒事就會去李老板的店裏轉轉,他店裏都是好貨,動辄幾萬甚至是幾百萬。我……我尋思着要是能順走一樣,我就發財了。”
“我知道他關門晚,所以就假裝和他聊天,順手……拿走了那塊玉。”
重點來了。
“你麻将搓了一半,特地跑出門去偷東西。挺費心啊。”洛珩川嗤笑一聲,可眼底卻一絲未瀾。
王新弟的神色又漸漸松懈,他咳了一聲對上洛珩川的眼睛。
“白天不好下手,容易被他發現。”王新弟避重就輕地答,也正在這時,審訊室的門被敲響。周語朝起身去開門,進來的是兩個同事,他們朝洛珩川招了下手。
洛珩川側過頭與之耳語,幾秒之後,他插在褲袋裏的那只手青筋突立。
法醫沒有在李華濤的身上找到王新弟的指紋。李華濤的指甲裏也沒有王新弟的皮膚血液組織。現場沒有兇器,就無法對比了。
淩雲路老舊,攝像頭極少,但凡能照到古董店的監控錄像也只能查到王新弟曾在晚上十一點時,出現在古董店。他神色匆忙,手上握着一塊白乎乎的東西。李華濤的屍體也并未被懸挂出來。
“洛隊,外頭有一位自稱是王新弟律師的,要求我們放人。”
“說如果我們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王新弟殺人,只是作為嫌疑人詢問的話,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必須要放他走。”
“王新弟哪來的律師?!”周語朝忍無可忍,終于破口大罵。
王新弟聞聲看了他們一眼,他那張皺成一團的臉在慘光的照射下,顯得可怖。
“放人。”洛珩川閉了閉眼又睜開,血絲更腥了。
“哥?!就這麽放了?!這小子那麽不老實!一看……”
“要麽移交給派出所,和他們說,我們抓了個小偷。他都請得起律師了,會沒錢交罰金?最多判金額較大,立個盜竊罪。”洛珩川深深地看了王新弟一眼,他收回目光,感覺到牙關緊咬,胸口發悶。
“而我要的是……故意殺人罪。”最後那幾個字像把刀,一刀一點地剖着洛珩川。
所有人都沉默了。證據就在眼前,卻無力攻破。洛珩川走過去,親自扣住王新弟的手碗将他拽起。門外站着一位一身筆挺西裝的男人,見了王新弟便露出了笑。
“麻煩洛隊長了。”律師推了推金絲邊眼鏡,狡猾不言而喻。
洛珩川涵養極好,他竟還擠得出笑。
“不麻煩。”
男人摟住王新弟的肩正欲要走,洛珩川突然出聲叫住了他們。
“等等。”
王新弟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洛珩川又将手伸進褲帶裏,他盯着王新弟,目光漸湧狠意。
“把這個交給你老板,他落在我這兒了。”
洛珩川攤開手——是那支全黑鋼筆,刻有“洛”字同五瓣花的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