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洛珩川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時間到底過去了一天還是兩天。就連白天和黑夜,他都分不太清。他的周遭一抹色地黑,百葉窗上又覆了一層厚厚的遮陽簾,就顯得屋子更暗。他陷在轉椅中,身體凹下一半,好半晌都一動不動。
洛珩川僵硬地擡脖,眼前一閃而閃,只有屏幕上閃着不适的光,他眼神遲鈍,字裏行間的線索他竄不起來,密密麻麻的字眼刺着他的眼睛,卻調動不起神經元。
胸口還隐隐作痛,洛珩川終于抵擋不能。他賭氣似地扔下鼠标,倏忽站起,卻将桌上的一摞報告一并掀下。白紙忽飛,正反颠倒。而随即一把拉開了抽屜,想要抓了鑰匙回去,手剛擡一半,忽然頹敗地垂下。
褲子一下被抓皺了,緊到松不開手。
“……”抽屜深處有一枚紅。是酒紅色的紅,細巧不起眼。更不知道是何時放在裏面的。但是主人不言而喻。
洛珩川快要擰出汗來,才費力地松開了手。那抹紅被抽了出來——是個小巧的碎發夾。它落了灰,看着髒兮兮的。它冰冷,幾乎無重量。洛珩川拿在手上,突然緘默,他的眼神瞥向不遠處的斜對角——座位空落,臺面上堆積的物品好像沒有變化。
洛珩川有剎那的失神。他盯着那張空椅子漸漸出神,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人的樣子。她遺留下來的碎發夾、又換了人使的電腦臺以及被消滅了的一切痕跡。
洛珩川還是記不起來她的樣子。起初,他被迫被推着走,周圍的無數雙眼睛逼着他快速地吞下恥辱和痛苦。時間像齒輪在他身上殘忍地滾碾,他卻不得不戴上面具,佯裝無事。
而有一個人在那段時間承受了比他更大的痛苦。這個人為他死過一次,明明膽小至極,卻在那一剎義無反顧地沖在他前面。
洛珩川還記得兩輛車是怎麽相撞的。被動了手腳的剎車、确認無法降速後的絕望,在有預謀的相挾下,暴雨加劇了傷亡。
他們的車徹底失控,倒扣着翻倒在地。不止是擋風玻璃,就連車頂天窗也四分五裂。碎渣子變成利刃,根根倒豎全插進了唐阮玉的眼睛。
血漫成河,布滿了他整張臉。他的手卻死死地抱着自己,痛到大哭着嚎:“珩川!珩川!”
他用孱弱單薄的身體硬生生地挨了這一下,擋在了自己面前。
“………”碎發夾被扔進了垃圾桶,洛珩川忍無可忍,終于痛哭出聲。
他把臉埋在雙臂裏,遲遲不願擡頭。他近乎嚎啕。悔恨、痛楚及後知後覺的愛來得為之過晚,他恨極了自己。
.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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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抱着畫桶坐在星巴克裏。他已經坐了快十分鐘,他坐如針氈,腳收了又伸,十分尴尬。就在這時,門被推入,唐阮玉反射性地縮了縮脖子,向門口看去。
“不好意思唐老師,高架堵車遲到了。”來人一身臃腫的肥外套,攜着冷風經過唐阮玉身邊。
“沒關系。”唐阮玉微微一笑,順勢将手裏的畫桶遞了過去。
“您看看,還行嗎?”唐阮玉有些忐忑,雙手不安地絞着。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畫紙攤開,随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仔細地湊近了看,過了一會才說:“很好,很符合這個故事的立意。”
唐阮玉籲了口氣,終于願意放開手。
“就是每次都麻煩唐老師您親自送稿,實在是不好意思。您下回可以寄快遞。”
“沒關系,還是我親自送吧。我怕快遞會讓畫有磕碰。”
“您太細心了。那還是老規矩,等十五號……也就是明天和您結稿費。還是現金嗎?”
唐阮玉的手突地又死絞在一起,表情莫名僵硬,一劃而過的苦痛,略顯晦澀。他怔了一下,才生硬地說:“……好的,麻煩您了。”
雙方又簡單交流了幾句,男人表示下周應該還會有副插圖工作要麻煩他,唐阮玉利落地答允下來。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咖啡店,唐阮玉向左邊走去。盲杖仍舊在替他探路,這裏的每一階,他大約每兩三天要走一遍,心裏有了數,便也不那麽怕了。
“媽媽,我想吃蛋糕!”
“那進去看看。”唐阮玉感覺腰腹處被輕輕一撞,盲杖由此一歪,他緩緩擡頭,喉結都緊張地滾動。
“先生想買什麽?”蛋糕店裏香氣馥郁,層層包湧而上。唐阮玉拖沓着腳步走到陳列館前,他微微附身,眼前紅白或黃的顏色堆在圓圓的蛋糕上,他忍不住擡手去碰,眼神漸化。
“……我要這個。”店員聞言拉開了玻璃門,将蛋糕小心地拿出來。
“要蠟燭嗎?”店員又将一盒數字蠟燭往前推了推,唐阮玉垂眸一瞥,剛要伸手去拿,又把手伸向了一旁。
“這個就好。”兩只簡單的藍色蠟燭被綁在了盒子上,并套上了一個精致的手提袋。
門在唐阮玉邁腳而出的剎那微動,他過分小心地提着袋兒,感覺離家越來越近了。
.利辛市局
洛珩川就着狹小不合的水池洗了三把臉。水勢很大,沖在手上有點疼。他胡亂地抹掉臉上挂着的水珠,準備再坐回電腦前看報告。
“哥!”一聲清亮就在他身邊蕩開,洛珩川循聲擡頭,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他心裏咯噔一聲,第一反應是電閘跳了,剛一轉身,只聽“嘭”地一聲巨響,洛珩川眼刀一剜,身體做出下意識地反應——
“生日快樂!洛隊!”
“哥!生日快樂!”
“……”洛珩川眼前一刺,他撇頭閃躲,卻只見晃動着的灼灼黃光。燭光隐隐作祟,逐步靠近,最後停駐。
燈光終于亮透了房間。不光是重案組的同事,就連蔣殊文也在場。洛珩川愕然,還是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小六繞到他身後,拽住他的手臂讓他坐下。洛珩川盯着眼前閃着光芒的蠟燭,目光再移到那鮮白的奶油花上,他仍恍如隔世。
“我知道大家最近都焦頭爛額,沒日沒夜地幹活。今天趁着小洛生日,稍微地放松一下!”蔣殊文不知不覺走到了洛珩川身邊,并擡手環住了他的肩膀。洛珩川側耳,狼狽盡顯,還沒來得及收斂。
“你小子每次做事都得我扛雷,我都覺得你安生不到我退休。”蔣殊文似真似假地說,但口吻中透着憐愛,洛珩川面露愧疚,忽而覺得蔣殊文老了。
“你蔣局還能扛兩回,但你得悠着點用。”蔣殊文聲音頗啞,他攏了攏洛珩川的肩,洛珩川低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臭小子!還不許願啊?趕緊吃完了幹活!別想渾水摸魚!”蔣殊文佯裝生氣,板着臉說話。洛珩川飛快地抹了下眼角,然後傾身吹滅了蠟燭。
“诶!”
“謝謝大家。”蔣殊文還想罵他兩句怎麽不許願,洛珩川已經動手取下了蠟燭。小六偷瞄了洛珩川兩眼,發現他确實興致不高,想問又不敢,躊躇間,洛珩川已經朝他遞了塊蛋糕。
“謝謝哥!”小六趕緊接過,他又逐一分給旁人。所有人邊吃邊談,是組裏鮮見的場景。洛珩川也挖了一勺放到嘴裏,卻吃不出甜味來。
.出租房內
唐阮玉剛洗完了碗。獨居讓他逐漸改變了過往的生活習慣。一餐只做一葷一素,有時胃口不佳,還能放到第二天繼續吃。今天又剩下了。唐阮玉将剩菜用保鮮膜封上,剛打開冰箱,那紅黃鮮明的蛋糕盒跳入眼底。
冷氣朝他逼來,他一個激靈,才伸手去拿。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紙盒,将蛋糕輕輕地拖拽到桌中央。天頂的燈昏黃,帶着眷眷困意。唐阮玉終于坐下,他只沾了一點椅子邊兒,兩只小蠟燭斜沒進蛋糕裏,唐阮玉顫顫巍巍地拿起火柴盒,他轉動手腕,火芯擦過砂紙,燃起紅點來。
蠟燭亮了,光芒躍進,屋子都變得更亮了。唐阮玉抓起附贈的餐刀,剛要切開蛋糕,又悵然地放下。
他的手不自覺地握拳,顫抖似是不能忍。光在一瞬被吹滅,帶着輕飄的煙。
“生日快樂。”
他的聲音輕嗫,怕是連自己都沒聽見。而笑容已在下午費盡了,他笑不出來了。唐阮玉又靜坐了許久,才想起來抓起小勺去挖奶油。他的左手騰空,便習慣性地往胸口蜷,放在桌上的那盒顏料被一并圈起。
.利辛市局
一夥人湊頭湊尾也就休息了半小時,又埋頭工作起來。蔣殊文坐車回家,洛珩川送他到門口。再折返時,他給了自己一根煙的時間。等煙燒完,他就不得不回去工作。所有人都在等他,等他下判斷,布置任務,一旦他亂了陣腳,全盤皆輸。
縱然他心裏有再多再大的苦痛,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控。洛珩川掐了煙,神色已比之前正常了許多。
“叮鈴鈴!”他剛推門,桌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周語朝連頭都沒擡就接,剛張嘴一聲”喂——”,眼珠驟然一瞪,整個人都站了起來!洛珩川直覺不對勁,加緊腳步上前,周語朝朝他比了兩個手勢,又敲了敲隔壁技術組的桌子,神情無比緊張。
技術組得令,迅速帶上耳機,雙手急急地在鍵盤上狂敲。
大屏幕驀然一黑,接着三秒卡頓後——出現了一個明顯被處理過的詭異聲音。
“生日快樂!洛警官!”
“……”所有人皆是一驚,只見畫面上出現了極其血腥殘忍的爆炸畫面,鏡頭搖晃,混着尖銳的尖叫聲,橙雲般地爆炸團沖着無辜的路人一一砸去。
“是‘12.3’案!”有一個同事指着畫面脫口而出,技術組也撤下耳機大吼道:“追到了!在新郊路和西灣路的交叉口!”
周語朝轉身就往外沖,還沒跑到門口,就被洛珩川拽住了肩!
“是局長家。”
“什麽?!”全場頓時炸開了鍋,洛珩川伸手接過電話,一張臉隐沒半黑半白的光影裏,他擡眼,聲音冷若冰霜。
“柏冉,要什麽沖我來。”
窗外萬籁俱寂,本是最安心的時刻。卻忽然投下驚雷,劈開了黑白兩界。
“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