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收人做事,講的是公道
原溫初走進馬場,陳實引着她往貴賓室去,她看了一眼這個年輕夥計,卻開口問道。
“聽說今天孔家太太也來了?”
這個年輕夥計連連點頭。
“啊……對。”
“孔家太太的确來了。”
“她今日帶了她契子一塊……”
原溫初擡起頭,眼瞳之中湧過一絲古怪。
“她的契子?”
孔家的情況很有些複雜,但這位孔太太,是原溫初必須要接觸的人。
孔太太不但和何家因為生意上的事情鬧的不痛快,而且同她繼母白秀岚很不對付。
明面上因為是兩個人一塊推牌九,孔家太太總是輸在白秀岚手中的緣故才惡了她。
但根源卻是孔夫人深恨姨太太。
這位孔太太的丈夫,偷偷瞞着她,在外頭養外室。
白秀岚那個出身,如何入得了她的法眼?
孔太太全名孔珍雲。
她也姓孔,是因為她丈夫乃是入贅的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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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也是闊氣的大家族,孔珍雲父母只得了她一個女兒,所以便索性給她招了一個看似沉穩可靠的夥計做夫婿,也好幫襯家裏生意,可惜等到孔珍雲父親病逝,這位招贅上門的倒插門夫婿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來。
孔太太只生了一個女孩兒。
他便偷偷在外頭養了外室,外室的兒子已經有七八歲了,孔太太察覺了這件事情,深痛惡覺,但是為了女兒着想,只能忍氣吞聲忍下來,收了一個契子——其實就是幹兒子,想留着以後養老。
至于她丈夫,在她面前央求了幾次,她才忍住了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拿了點錢打發了他同那邊的關系。
所以她看白秀岚,才會百般不順眼。
其實孔家後來……
也很慘淡。
孔太太因為她的一時心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原溫初之所以那樣憎惡華必武,是因為那個家道中落被逼跳樓的女孩兒,其實就是孔太太的女兒孔青雀。
原溫初跟孔青雀是在她回港城的船上認識的。
這個女孩很可愛。
原溫初向前走了幾步,卻聽見從對面突然傳來了一道十分冰涼的聲音。
“原大小姐昨日剛剛幫着那些警察作證,今日便來賭馬,看得出原大小姐心情不錯,春風得意。”
“一點兒也沒受被退婚的影響。”
原溫初擡起頭。
她抿了抿唇,女孩兒鎮定自若,一雙眼瞳看向對面的人,那些兇戾之氣被她不知不覺之間化解掉。走在對面的人,身旁跟了三四個馬仔,原溫初感覺對面的人眼神裏頭有一種歇斯底裏的兇煞橫氣,若不是這裏是公衆場合,她覺得對面的人,怕不是想要給她狠狠一槍。
華必文。
他出現在這裏——當真是巧合麽?
還是她找的那個司機,有問題?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她都要打起精神應對眼前這個在碼頭上橫行的男人。他跟原溫初之間還隔了數十米的距離,他冷笑一聲。
“原小姐這幾日可要當心一些,天黑路深,港城治安一向平平,常年有人深夜被丢入港口港灣深水潭裏頭的。”
原溫初那張秀麗帶冷峭的臉看向對方。
“天黑有什麽要緊,人心亮堂,自然什麽魑魅魍魉都無處遁形。”
身旁的陳實早年是在碼頭當苦力的,他自然識得華必文這個占據了最好港口的大佬,聽見他同原溫初的對話,他心裏頭咯噔一下,怕原溫初吃虧,搶先說道。
“原小姐這邊請。”
他想要引開原溫初。
而華必文則是冷漠異常地盯着這女孩的側臉。
他知道這個女孩生得極美。
家境豪富。
極度驕傲。
但若是等到她走投無路,一身驕傲被摧毀,整個人跌落塵埃的時候,當她的華服被扒下,被迫淪為男人的玩物的那一日,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說出人心亮堂這種,沒有吃過苦的大小姐才能說出來的可笑之語?
陳實的肩膀都是緊繃的。
跑馬場有獨立的房間,專程而為了貴客準備。他從口袋裏頭小心翼翼掏出一把黃銅鑰匙要開門,而原溫初盯着他後背,突然問道。
“之前我去留學,所以才讓家裏給你找個事情做。”
“如今我回來了,你要不要過來跟着我做事?”
她這句話問得輕飄飄。
對面的青年低頭看她腳下的影子,感覺這少女的影子都是氣定神閑的沉穩,他舔了舔嘴唇。
“我就是個不識字的粗人……原家的那些生意,我都幫不上忙,我也不會算賬,只能伺候伺候人。”
“不會的東西,學就是了。”
“你就告訴我一句話,要不要跟着我做事。”
原溫初的聲線是銳利的。
她打算另起獨竈,原家的老人是用不成了。
她母親一直體弱多病,多愁善感,原家的大小事情都插不上手,後期更是病重,又不得父親喜歡,雖然是發妻,卻沒有半點話語權。
這些老人大部分都是她父親的老班底,還有不少投靠了眼下得寵的新太太白秀岚,原溫初一個都信不過。
而且她知道。
再過不久,白秀岚就會再度有孕,誕下一個兒子。
她父親大喜過望,基本上就把此子看做原家的繼承人,白秀岚更為得勢,在原家安插了許多她娘家人,原家幾乎等于姓了白。
她父親老來得子,睜一眼閉一眼,卻從沒考慮過她的立場。
所以她必須從頭再來。
眼下她還有些原家的勢可借,她若不抓緊時間自己自立門戶,她連這點原家的勢都借不了。
陳實是她看中的人。
這個人,欠了她恩情。
而且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前世,他雖然一直沒有離開賭馬場,但是在關鍵時刻,他幫過原溫初一次——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原溫初慢慢擡起頭盯着眼前的這個年輕夥計。他穿着一身短褂子,腳下的鞋看得出是陳舊的,他雖然竭力打理自己,卻也僅僅做到了整潔,看得出他的經濟狀況并不怎麽好。
賭馬場做侍應是賺錢的活計,可他過得還是緊緊巴巴,他家孩子太多,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哥哥姐姐也沒有像樣的事做,消耗太大。
似乎察覺到原溫初在看他的舊皮鞋,他局促地收了收腳,不想被她看穿他窘迫,聲音有點兒結巴。
“我……我沒本事跟着大小姐你做事。”
他都不敢擡起頭多看原溫初一眼。
他知道原大小姐是個頂尖大美人兒。他當年還在碼頭做苦工的時候就知道。
那一年十七歲的原溫初要上輪渡遠赴重洋。
碼頭上,他扛着幾十斤重的大包,渾身充滿汗臭味道,身上的短衫髒得看不出顏色,這大小姐遠遠看了他一眼,他腳步踉跄了一下,跌落在地上,咬着牙想要站起來,卻吃力無比。
他太累太倦。
早上碼頭發的一個粗糧饅頭早就消化得一幹二淨。
原本他幹的活,應當發給他三個粗糧饅頭,一碗粥。
但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勇叔年紀大了,只能幹最輕便的活,他分了兩個饅頭給勇叔,幫他做了今日的工,眼下累得快爬不起來。他扛着大包想要上船,其他貴人們都捂住口鼻一臉嫌惡,即便相隔甚遠,依然覺得同他們這些苦工們共同呼吸同一片空氣都令人心生不悅。
而這位漂亮的貴小姐卻走到他身旁來。
他肚子叫得厲害。
她問他。
“你們做這種力氣活,碼頭上卻不讓你們吃飽麽?”
他有點兒窘迫地搖頭,旁邊另一個苦工是那種慣來喜歡嚼舌根的。
“他給他家隔壁的勇叔了。”
“他這是自作自受。”
“他也扛不了多少東西。”
因為是陳家第四個孩子,取名為陳實的男孩低着頭,汗水都浸到了眼睛裏頭,糊得他看不清人臉,臉頰被太陽曬得火辣辣的,對面的大小姐說道。
“人逞能是不對的。”
“總得先自己吃飽,再去管別人的事。”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陳實有點兒失望,他以為這位大小姐會多跟他說什麽——這些大小姐發發善心,能給他一點兒小費便再好不過,可是直到對方上船,都不再回頭。
他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三天後——原家的管家在碼頭上找到他。
陳實想起幾年之前的往事,他整個人還是如同當年那樣有點兒惶恐不安,對面的原溫初卻問他。
“你今年多大?”
陳實咬了咬唇。
“十……十七。”
他碼頭扛貨的時候,才十四歲。
原溫初因為他的年紀之小而有點兒出乎意料,她說。
“難怪你當年搬不動東西。”
“你這個年紀,富貴人家的孩子還在讀書。”
她的語氣就是特別平靜,其實并沒有絲毫蔑視對方苦出身的意思,然後原溫初說道。
“我今日去應聘了法華學院的教職。你想讀書麽?”
“你底子太差,估計正規考試考不上,頂多做個旁聽。”
陳實猛然擡起頭,他不敢置信。
“讀……讀書?”
他這麽一擡頭,對面原大小姐那張美得驚人淩冽的面容就立刻映入他眼底,她眼鼻唇無一不美,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客人都更讓人動容,來賭馬場的,也有被豪門客人帶來的當紅舞女歌女,可沒有哪個能美得這麽高高在上。
他吶吶地眼神漂移開來。
不能盯着客人看——客人會生氣。
原溫初是真沒想到陳實居然是個比她還小的孩子,才十七歲。大概是做苦力在碼頭上風吹日曬,所以才顯得成熟。那麽他上一世因為幫了她而出事的那一年,才不到二十歲。
原溫初看着他閃躲的視線,同他手指上細密的繭子,她開口說道。
“我想找個人幫我。你若是肯來,明日便去原家鐘表行找陸管家,他會安排事情給你做。”
“我要人做事,給的報酬都公道,人要能吃苦,挨過苦頭,錢自然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