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色
竟鹚一口将碗中酒飲盡,用衣袖抹抹嘴,問奔來的侍衛,“可打聽到了?”
侍衛在他耳邊語道:“似是在碧波湖,方才有漁人道碧波湖昨夜争鬥了一夜,但不曉得是什麽人物。”
竟鹚細一想,“不好!快走!”
竟鹚帶着人趕到碧波湖,蕩漾湖波,今日死寂。一眼望去,似是滿池蓮花競放,豔透了半重天。
侍衛顫聲道:“統領,都是血啊……”
竟鹚沉了臉,“快找三公子!”
“是!”
“你們,在尋我?”
身後竟然有人!
衆人訝然轉身。
“三、三公子?!”
眼前這人通身浴血,披頭散發,雙目通紅,左手環抱一人,殘斷的右臂淌血如注。每一滴落下,都暗沉的湖面上暈開一片血色。
這、這哪裏還是那個在侯府中談論不羁的三公子!
竟鹚痛心疾首,慌忙來扶:“公子!是屬下來遲!屬下先送您入鎮尋醫!”
雁隐緩緩擡眼,仿若阿鼻羅剎,瘆的竟鹚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一字一頓道:“回京,我要襲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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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公子您的傷——”
“回京。”他涼涼道:“死不了。”
雁隐終于願意襲爵,卻成了這般模樣。竟鹚不知是該驚該喜,只得先吩咐侍衛去尋車與大夫。
“慢着。”
竟鹚回身:“公子。”
雁隐側首,溫柔的蹭了蹭肩上人的垂發,“尋件幹淨衣裳來,他愛幹淨。”
竟鹚定定的看了阿钰許久,默了默道:“是。”
侍衛悄聲問竟鹚:“統領,那位小公子身子弱,不若先去附近的莊子裏尋一位老大夫……”
竟鹚長嘆一聲,搖頭:“不必了。”
他擡頭遙望一眼與水相接的天際,粼光點點,如破碎夢幻,這雁氏,果真不會長久了嗎?
正恒十一年,雁氏庶長子雁隐回京襲爵,虎袍加身,授玉帶,為西寧侯。
九月廿九,朝堂金殿。
“宣——西寧侯——雁隐——”
文臣武将,皆目不轉睛的望着從金殿外緩緩步入的那人,赤色虎袍,烏金高冠,瘦削的身姿挺拔,一只袖管空蕩,搖晃的影子映在烏黑的地磚上,仿若末夜的鬼影,一步步走向人間。
雁隐目不斜視,只一步接一步的走着,帶着重傷後的蒼白,帶着此生唯一的鄭重。
雖未直對上雁隐目光,在朝列中攏袖而立的雁鞎心中卻沒由來的一悸。倉促躲閃間,果不其然對上了其他旁支家主的慌張的目光。
原本想象中的黃口小兒,今日竟真登上了侯爵之位!
雁鞎眉心狠狠一皺,這些年的追殺他們可下了不少功夫……
雁隐的白底皂靴停在階下五步,斂目掀袍跪拜,“臣,雁隐,參見吾皇萬歲!”
皇帝微笑擡手:“好,今授愛卿此爵,望卿承負雁氏大責,為我朝廷棟梁。”
雁隐俯首再拜:“謝聖上!臣必鞠躬盡瘁以為社稷,肝腦塗地以為吾國!”
“愛卿平身吧!”
“謝聖上!”
朝堂之上,君臣和樂;朝堂之下,卻已是一場暗流洶湧。
雁氏百年大族,勢力牽涉朝堂後宮,親族遍布半數朝列,手握之兵或可與朝廷相抗,這些年 由雁沉掌家,雁家已是盛極,可謂功高震主,深受皇帝忌憚。原本以為雁氏突變皇帝會趁機收複雁氏大權,哪成想竟是和和氣氣的将一個庶子扶上了侯位!莫不是、莫不是皇室已經……
雁隐掃過衆人的表情,唇邊劃過一絲冷笑,忽然拱手高聲道:“啓禀陛下!臣有本奏!”
“哦?”皇帝挑眉,“準奏。”
“臣早年游歷江湖,武夫之身,資質粗鄙,不曾通學政史,兵法謀略更是一無所知,不堪統帥江浙大軍,”他自袖袋中取出兵符,“臣請陛下收回兵符,另任将才!”
滿朝嘩然!
雁氏手中這百萬水師一向是皇帝心頭之患,與雁沉周旋不下數年。這雁隐,竟是主動交出了兵權!
皇帝面色含笑,毫不驚訝:“哦,既然如此,愛卿可有人選舉薦?”
雁隐放手幹脆:“全憑陛下做主。”
雁鞎雙目怒睜,豎子!竟是投靠了皇室!
而雁隐立于金殿之上,一派乖巧,仿若當真江湖逍遙天外客,浪子不知朝堂事。
今日這朝堂之上,受到驚吓的不僅僅是雁鞎一人。
雁隐忽然嗤笑一聲,只覺胸中暢快,老家夥們,這只是個開始。
金殿受封,只言片語釋兵權,朝中各黨各派,惶惶不安如雁鞎者有,蠢蠢欲動如保皇黨者亦有,成百上千雙眼睛齊齊的盯住了這一場風波的中心——西寧侯府!
卻未料到,這雁隐自金殿受封後竟閉門謝客,再未踏出侯府一步!只有一批批糕點師打江南被送入候府,複又送回。
侯府裏這糖香飄蕩,便到了年終。
“老爺,那邊還守麽?”
雁鞎蹙眉,眼見着便是年終的半旬休沐了,雁隐也一直未有動作……
“留幾個人,剩下的撤回來罷。”
“是。”
“二哥!二哥!”
雁鞎最煩自己這弟弟,成日便知花天酒地,三天兩頭的往他這裏來打秋風,年頭分了他幾個莊子這才安生了寫,怎的今日又來!
“大呼小叫什麽!你可是又闖下了什麽禍事!”
雁哏面色蒼白,“二哥!莊子!朝廷要封了我的莊子!”
“什麽?!”
年終的盛京,是該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下的不大,雁隐沒舍得回屋子裏去,吩咐人将桌椅挪到湖心亭,置備上薄被炭盆。
他輕柔的拂去落在阿钰眉間的那片雪白,單手将人托起,攏入大氅中。
仿佛這樣,他就有了溫度。
“侯爺,糖酥呈上來了。”
“是玲珑谷那個做的麽?”
“是。”
雁隐這才擡了擡眼皮子,示意他放下。
“阿钰,這位可是玲珑谷頂好的糖酥師傅了,先前不願來,這不,非要我派人綁了一家老小才肯來,起來嘗一嘗?”
阿钰靜靜的,雁隐顧自撚起一塊吃了,仍舊是甜的發膩,他忽的笑了,“當真是不錯的,比前頭的好了不知多少,還不想吃麽?”
無人作答。
“好,不吃便不吃,我将那人留着,你什麽時候想吃了,我再吩咐他去做。”
風簾忽然被人掀起,吹散了炭石聚起的滿亭暖意。
雖是寒冬三月,孟紅依舊是那身輕薄紅裙,冰肌賽雪,煙波流轉。
“三日将至,我要帶他回去了。”
雁隐低頭蹭蹭他:“是麽,三日了,你還未進食,往常不是老早餓了麽?”
孟紅蹙了蹙秀眉,水袖一擡,沉睡的美少年頓時化作一捧青煙,飛入她袖中。
雁隐霎時間面色十分不善。
孟紅道:“年尾将至,我接着諸神賜福的仙氣掩蓋才敢将阿钰送出來幾日,陽間氣盛,你若再依依不舍,便等着他這魂魄兒也散盡了罷!”
“呵,”他笑,端了一壇酒,未飲人先醉,搖搖晃晃的倚在廊柱上,“依依不舍,孟紅,你不也是舍不下麽?”
“我從未在他心上,還談什麽舍得與否,只是欠他的,還清便是。”她回眸,“此番留下他,是閻王賣我幾分薄面,你若再不了結,我也留他不住。”
“孟紅!”雁隐忽然一聲嘶吼,像是燒酒灼傷心頭,他哆嗦着唇:“千萬……千萬讓他等我……”
孟紅步子一頓,“看他願不願等你罷。”
雁隐提着酒,眼眶驀地便紅了。
紅衣散在飄揚大雪中,仿若從未來過。
“雁奚!”他忽然厲聲喊道。
雁奚奉命等在湖邊,聞言連忙奔入亭外,“侯爺。”
他目光狠厲,“如何?”
雁奚一怔,不多時便明白這問的是什麽,忙道:“動手了。”
雁隐沉默不言,望了望手中的酒,忽的便笑了。
松指,任酒壇墜落粉身碎骨。大手一揚扯下身上的虎袍黑冠,狠狠掼在地上!
要你什麽王侯高爵榮華富貴!
他,來了!
正恒十一年,西寧侯雁隐襲爵,其人為庶出,不受政教,混跡江湖。是日,奉皇室,繳兵符。登位閉門,複不再出,盡歡縱樂。喜食甘,江南善有此技而入王府者,不可勝計。
正恒十一年末,大理寺檄文下,戶部侍郎雁鞎,私吞軍饷兵械千餘,包藏禍心,抄其門戶,鞎逃,部族同其門生連坐。雁黨皆惴惴。
正恒十二年,上着西寧侯秋闱之會,隐荒而怠,帝駕往,會群狼出,折百餘人險退之,上大怒,削爵三品,褫奪封地。
正恒十三年,皇後雁氏誕太子瀛,三月薨,後手毒之,上恸不能已,廢雁後,賜鸩酒。
正恒十三年末,雁氏旁支舉私兵叛亂江南,衆将請戰,上遣隐退之,舉國嘩然,隐披甲被胄而上,十日平叛,困鞎于碧波湖。
“呸!”血和着落齒被啐出,雁鞎死死的瞪着雁隐,“雁隐,就算你恨我們,你也終究是我雁氏之人!狡兔死,走狗烹!你以為你殺了我們皇帝就會善待你?論功行賞以封疆土?妄想!皇室視我雁氏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滅久矣!”
雁隐站在岸上,微微偏頭,擦拭手中劍,那眸子專注,像是看着另一個人。
冰冷的湖水浸的他兩腿發麻,傷口泛起灼痛,他粗喘了口氣:“不若你我暫且放下仇怨,你今日放過我,你我來日共謀大計!”
劍上的血跡被拭幹,映照出雁隐面容,慘淡如留白,唇紅似泣血。他滿意地勾唇,終于擡眼,看向面前這喪家之犬。
“啧,冷麽?”他問道。
雁鞎一怔,這一問莫名其妙,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阿钰走時,還沒有這麽冷。”
雁鞎手指一緊,他這時提起那個少年……
“可那日他也凍得手腳冰冷,凍得都不願應我了。”
“雁氏?呵。”他冷笑,“我族雁氏……哈哈哈哈哈……狗屁!”
他猛地舉劍前刺,力度之猛之烈幾乎讓雁鞎難以招架,“我族裘钰!雁氏既毀他,我便!滅雁族!”
雁鞎聽得膽戰心驚,胸前恰受了雁隐一腳,翻滾入水中,血光在湖面上散開,滅……滅雁氏……
“是你!”雁鞎雙眦盡裂,“我原以為你只是交出兵符求自保,而你竟是親手将雁氏送上了皇族的刀刃!你……你!!”
“錯了,”雁隐姿态從容,黑靴踩上他胸口,将劍靠上他脖頸,“你以為那些軍饷兵械的消息皇帝是怎麽知道的?我,才是皇帝用來手刃雁氏的刀。”
正恒十三年臘冬,鞎斬于碧波湖,隐提首級複帝命,上恕連坐之責,,褫奪爵位,降為庶民,雁氏族類永世不得入朝為官。盛京再無西寧侯,廟堂再無雁氏臣。史稱,十日之變。
小路清冷,夾道枯葉黃泉,破敝酒篷,內坐一人,紅衣酥骨,酒香惑人。
雁隐在她身旁坐下,端起桌上的酒碗便要飲盡。
“慢着。”孟紅探手,按住了酒碗。
她笑道:“你若喝了,阿钰這些年歲,可就枉費了。哎呀,平白的守了這些年的陰寡。”
雁隐依言放下,揶揄道:“我也就罷了,你可不許拿這苦湯藥禍害阿钰。”
孟紅雙臂在胸前一抱,“你那媳婦兒嬌貴,不甜的可不入口。”
“就你這手藝,想來這酒鋪子當初禍害了不少鬼魂罷!”雁隐嗤笑。
孟紅轉了個媚眼:“怎的?我便是只會這一種酒,也有人上趕着來吃。”
耳畔的黃泉水聲,忽然就聽不分明了。
隐隐約約,恍恍惚惚,如欺耳畔。
孟紅道:“時辰到了,你去罷。”
雁隐心口驀地一緊。
流淌的黃泉間,忽然旋起數十漩渦,起伏翻轉,不消多時便在那泉水間,鋪砌了一座水橋。
橋上有一人,盤膝而坐。
那人擡頭,喊道:“雁隐!我衣服濕了!”
那一瞬,仿若千斤巨石墜落心頭,鴻毛之輕快,讓男人濕了眼眶,晃了身形。
雁隐縱身一躍,在他身旁蹲下,貪婪地看着他眉眼。
阿钰拽了拽他:“衣服濕了。”
雁隐一把将人摟入懷中,心滿意足的蹭了蹭。
“雁隐!”阿钰大喊。
“嗯?”雁隐手指伸向他領口,“濕了?那便脫了罷!”
這人!
阿钰啪的打開他的手:“老色胚!”
雁隐笑嘻嘻的:“都說做鬼也風流,我都成了鬼了,還不許我風流一把?”
孟紅望着兩人身影消失在黃泉路的盡頭,晃了晃酒碗。
“未飲孟婆湯,已過孟婆橋。送你們一場來世,算我還了你今生護他安好。”
攬臻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撈了桌上的酒碗,空的,再撈一只,又是空的。
他撇撇嘴:“啧!你也不給我留一碗!”
孟紅乜他一眼,懶得理他。
“那人再過三日便來,你還要在此處等他?”
“嘁,”孟紅起身,有些嫌棄的抖了抖身上的紅裙,“等他?這部本來就是我的地盤麽。”
她哼着曲兒扶起七零八落的碟碗酒缸,架起竹渠,卷起破竹簾子。
九天無心難強求,堕落黃泉一場空。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填完了……
孟紅大概還會寫一篇,大概……
感謝看文的各位,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