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抵觸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杜若琪污蔑張嘉莺的報道到底還是傳開了去。
張嘉莺這幾日去片場總也擡不起頭,看得出導演已經找編劇改了劇本,連戲都少了許多。
她想私下裏找杜若生問問,問他那日所說的、找祁先生商量的新聞稿為何沒出。無奈杜若生總有意無意地躲着她,她已經幾日沒見到他了。
她心裏煩躁,也失落。
這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啊,也是她第一個相信對方會喜歡她的人,可原來喜歡這兩個字竟是這樣淺薄?
她背靠在大書櫃上,陽光正好透過窗戶,映在她的臉上,茸茸的,沒有力氣。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張嘉莺趿着拖鞋走到床頭櫃旁,懶憊地接起電話,是她小妹張小榮的聲音。
“阿姐啊?”
嘉莺聞言忙看了眼日歷,原來已經月底了,是她該向家裏拿錢的時間了。
她有氣無力地回她:“我曉得了。明天就回去。”
電話那頭“哦”了一聲,但似乎猶猶豫豫地沒有挂回去的意思。
嘉莺正準備挂,突然想起什麽,連忙又提了起來問:“媽身體怎麽樣了?”
那頭也慌忙拿起來,說:“還是那樣。”停了一會道。“就是抽得又厲害了。”
嘉莺自然知道小榮說的抽是抽什麽。她媽兩年前染上了抽大煙的習慣。
“嘉榮。”她們的名字都是小時候隔壁先生起的,偏偏她媽嫌麻煩,将他們姊妹三人的名字都改為“張小某”。因她是演員,便将名字又改了過來,兩個妹妹卻仍叫“小”。但她大小妹妹還是有些不同的,所以她總還叫她嘉榮。
她道:“我知道了。”
那邊仍不挂電話。嘉莺這才想起來,嘉榮上個月跟她提過她想上職業女校,大概是叫女子桑葉學堂的學校。于是她又道:
“等我回去罷,回去了跟我講講你上學的事。”
那頭這才高高興興地應了聲“诶”,然後挂了電話。
嘉莺手捧着聽筒發愣。聽筒裏傳來一陣“嘟”的聲音。
第二天,嘉莺買了水果和小點心,帶着錢來到母親家。
房子在西邊,去年十月新搬進來的。新式石庫門裏,樓上樓下一共6間,租出去了兩間,給一對剛來上海的夫婦,丈夫是個畫家。這是嘉莺挑的租客,因為看他們文明,也安靜。
小妹張嘉榮在樓下院子裏洗菜。見嘉莺來了,忙迎上來,接住她手中的水果和點心,喜道:“阿姐你怎麽來的這樣早?我還沒做好飯呢,恐怕要你等一等。”
嘉莺有些欣慰地看了看嘉榮,道:“不打緊。你去幫我拿雙布鞋來吧,圍裙也拿一個。”
正巧大妹妹張小蕊從外面回來。二十歲,塗脂抹粉的,很是濃妝豔抹。見了嘉莺,連招呼也不打,只冷眼瞧了瞧。又見嘉榮百般讨好她,心裏更是不忿。
“回家就看到有人在阿谀奉承,真是不爽利。哼,怎麽不見你這個小賤蹄子對我這樣好?你沒見我也拿了許多東西嗎?也不見你幫我提上。”
小蕊說着說着便沒了頭。
因為她恨。她恨她大姐為什麽有這樣好的命?她卻沒有?
她并不比她大姐長得差到哪裏,可她怎麽就遇不見一個能帶她進演藝圈的伯樂呢?
她現在總往歌舞廳裏跑,因為聽說那裏經常會有導演光顧,還會有貴人,若能攀上親帶上故,她一定有出頭之日,一定能比她姐還要紅!
可是,她的命大概太不好了,在歌舞廳裏,她沒有遇見過什麽伯樂或是貴人,只有想吃她豆腐的人。所以,她曾拜托過嘉莺,讓她給她介紹幾個小角色,好讓她也在演藝圈裏露個頭角。
嘉莺也确實這麽做了。但是嘉莺的門路也不多,小蕊又沒有表演經歷,因此只給了她一個配角,一個反派。
小蕊認為她是故意的,對嘉莺很是不滿。她覺得嘉莺一定是害怕妹妹比自己紅,怕比自己演得好,才故意給她安排了這樣一個不讨喜的角色。後來她不僅辭了演,還使勁指桑罵槐了導演一番。導演不傻,自然知道她罵的是誰。她倒還覺得自己特有個性,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并以此來宣布自己的江湖地位。
得罪了導演卻不自知。嘉莺因為這事受了不少牽連,也沒少為這件事費心,幾乎在導演面前說盡了好話,陪導演和東家喝了不少酒,才勉強将這事掀過去。
不過這以後大家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嘉莺那個不省心的家,感覺到她的不易,也知道她為人謙遜,便也都願意幫扶她一把。嘉莺也就是在那以後接到了女主角的。
小蕊卻因之更覺這事是姐姐陷害她的,對嘉莺更恨一層。
這會小妹巴結讨好嘉莺,她心裏的氣蒸騰在胸間,根本散不去。可是她沒法指着嘉莺的鼻子罵她——嘉莺再說也是個明星,得罪了她誰知道她會不會再在自己身上使什麽陰招?說不定會将她趕出家門,那她可就真是一無所有了!
因此,她只去兇她的小妹。嘉榮為人懦弱,就是真欺負了她,她也沒什麽話可說的。
小蕊将高跟鞋一甩甩到地上,說:“你去将鞋子擺擺整齊。”
嘉榮沒辦法,只好将手中的瓜果袋子放在旁邊的櫃子上,準備去收拾鞋子。
嘉莺看不過,就要去接。
小蕊卻道:“現在沒有人拍你,你不用演。”
嘉莺沒理小蕊,轉身進了屋,換上布鞋,戴上圍裙,出來卻正見小蕊揪着嘉榮的胳膊,擰嘉榮的腰。嘉莺忙将兩人拉開,氣道:“你好歹是個當姐姐的,有你這樣當姐姐的嗎?”
小蕊冷笑道:“你不也是個當姐姐的,你這個姐姐當得就稱職嗎?”
嘉莺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咬緊牙齒,生怕眼淚掉下來。她不想她走了以後,嘉榮跟她一起受氣。
嘉榮卻忙擦了擦眼淚,拉嘉莺道:“阿姐,你快別說了,媽一會就回來了,你這樣她回來又說你。”
“說什麽?”張母一手提着煙槍,一手拎一個小包——小包裏裝着大煙,剛賒了來的——靠在門框上脫鞋子。三寸金蓮的小腳,穩穩地立在地上,像公雞一樣緊緊地扒在地上一樣。
嘉莺記得十來歲的時候她陪她母親一起算過命,那算命先生說,這樣的人命硬,活得長。
嘉榮松開嘉莺胳膊,過來接她母親的煙槍。剛一靠近她母親身邊,就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嗆鼻的、令人作嘔的味道飄到她鼻子下邊。
這味道是長期吸食鴉片的她母親身上特有的。她雖已聞了兩年了,每次聞到,仍不習慣,尤其這種阿姐要回來的日子裏,她母親身上的味道總格外難聞。
她極力地忍了忍,道:“沒說什麽。哦,媽你中午吃什麽?”
張母望了一眼嘉莺,然後用她一貫沙啞有力的聲音回說:“什麽都行。”
嘉榮點了點頭。她媽說這話的意思,是讓她按照媽和弟弟的口味做。她以前就因此挨過兩次罵,以後便再不敢犯這類錯誤。
嘉莺心裏一陣心酸。小妹心地善良,又孝順,結果媽、小蕊和弟弟誰都不在意她。小蕊不服管,媽和弟弟也都不願再費力管她,容她胡鬧。她那個弟弟,更是沒法說。媽說男孩子必須讀書,所以她四處托關系把他送進了新式學堂裏。可他不學好,總逃課。
上學這種機會,不管是給了她還是嘉榮,恐怕都會萬分珍惜,別說逃課了,一整天賴在學校裏面不走都行。可要是他去幹什麽正經事倒也罷了,她有一次在歌舞廳裏居然看見他在裏面找舞女玩。說了他,他竟然還回嘴,說什麽“你不也來了嗎”。然後就跑走了。
今天本來是休息日,又是她回來的日子,按理說她弟弟怎麽都該呆在家裏,這會也找不見人了。
不過找不着也好,眼不見為淨。
只是苦了她小妹。她也想過把嘉榮接到自己家裏來。但是她曾以繁忙為由拒絕了媽讓弟弟跟她一起住的請求,若真是如此,小蕊恐怕也得翻了天。所以她不敢。何況媽身邊要是沒了嘉榮,還不知道小蕊和弟弟在家裏她該怎麽活。這事就此擱置了下來。
她知道自己這樣自私,所以她只能盡力多回來,多給嘉榮些照顧,盡可能把嘉榮送進學堂。
家裏都在要她的錢。兩個妹妹也在要。
可是只有嘉榮的錢她最覺得花的值得。
嘉榮幫媽點好煙泡,站在天井裏涼了涼身上的味道,才到了廚房。嘉莺已經在裏面切菜擺盤了。
見嘉榮進來,嘉莺道:“你想好了要去上學嗎?”
嘉榮道:“阿姐,我早就想好了,我早就想去讀書了。我不想總是要你的錢,我長大了。況且,況且我也……我也不想一輩子呆在這個家裏了。”嘉榮說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嘉莺放下手中的東西,把嘉榮摟在懷裏,道:“那你盡管放心去準備,去讀吧,阿姐肯定幫你想辦法。”
這時小蕊闖了進來,一把拉過嘉榮,道:“你個小不要臉的,阿姐的錢都被你一個人撈了去了。阿姐一個月才給家裏多少錢?你就敢去讀書?你知道你若是去讀了職業學校,一個月要多花多少錢?這事我要說給媽聽,看她答應不答應!”
嘉莺忙攔在嘉榮中間,不讓小蕊再拉扯嘉榮。
她真想給自己這個妹妹一個嘴巴子。但是打了她她就真能鬧得她回不了家了。
于是,她無奈之下扯住小蕊,說:“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咱們家,只要誰願意讀書,誰能考上學校,我就供誰到底,絕不偏私。大家各憑本事。”她頓了會又強調說:“家裏面該有起碼一筆錢是花到正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