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牽引
“你的意思是我的錢都不是正地方?”
張母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廚房門口。她抱着煙槍,刻意歪着身子靠在廚房門口的大櫃子上,聲音低沉,聽不出是什麽語氣。
嘉莺愣了一下,随即道:“媽,你說的什麽話?我只是……”
不等嘉莺說完,張母道:“罷咯罷咯,人老不中用了。”說着磕了磕煙槍,咳嗽一聲,轉過身子招呼小蕊回房去了。
嘉莺怔在原地,心裏的委屈一下子湧了出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從什麽時候開始媽對她說話不再溫柔和慈愛了呢?從她走出家門,再也不住在家裏?還是從她當了演員,成了明星的時候呢?是因為她和媽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嗎?還是因為她做的不夠好嗎?
她不知道,她也無從知道。她只覺得累,身子癱軟。
嘉莺向後挪了一步,倚在水臺子上。
廚房的水臺子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青苔。搬過來的時候還沒有的。綠叢叢的青苔,整整齊齊的鋪在青灰色的石磚上,像被人修剪過的一樣,刻意地遮蓋住了它本來的樣貌。
嘉榮過來挽住嘉莺的胳膊,擦了擦嘉莺的臉,說:“阿姐,你別難過了,到底還是自己家。媽和二姐還是想着你的,你難得回家,好好吃了飯再走吧。”
嘉莺木木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忽然道:“嘉榮,你別恨我。”
靜谧中,天井裏傳來“支支扭扭”地不和諧的打水聲。悠長的讓人豎起了汗毛。嘉莺只是偶爾聽聽。可是嘉榮呢?每日都聽。嘉莺想,她大概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和諧吧!不然她為何不捂住耳朵!如果是嘉莺她自己呢?每日聽這些聲音,怕只會恨吧。
會恨嗎?
樹葉唰唰抖動的影子印在窗戶上,水龍頭扭不緊,滴滴答答地流着水。弄堂裏傳來一陣陣吆喝聲:“阿有壞的洋傘伐”。
嘉莺兩只手狠狠地抓住水臺子,又說了一遍:“嘉榮,你別恨我。”似乎是祈求。
然後她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連鞋子都忘記換。
跑了不知多遠,她停在了一個郵筒旁邊。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道:
“張小姐,你怎麽了?”
嘉莺擡起頭,看到黃修文站在她面前。
他穿一件長風衣,黑色的,和他的聲音一樣威嚴,但是又自然地帶了絲儒雅。
她搖了搖頭,想說沒關系。可是喉嚨裏卻像卡了根棉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修文從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嘉莺,道:“擦一擦吧,過會我找人送你回去。”
嘉莺這才感覺到臉上冰涼涼的,她拿手一沾,原來是滿臉的淚水。
她勉力地笑了笑,正要對黃修文表示感謝,他卻上車離開了。
車裏面,黃書桐轉過頭,從車後面的玻璃窗看嘉莺。
只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郵筒旁邊,眼淚愈流愈兇,兩手輕輕捏着手帕的角,卻不去擦拭臉上的淚。
她又看了眼身旁的父親黃修文,心中暗想:如果沒有一個這麽可靠的父親,她大抵也不會有現在的一切吧?或許和嘉莺一樣糾纏着人世間、也被世間糾纏着。
但來不及多想,她已到了宴會的場所。
這是上海灘商界名流的一個聚會。杜若生也被阿姐拖了來。
杜若琪知道黃書桐參加後,給杜若生下了最後通牒,警告他一定要處理好與黃書桐的婚事,否則她一定會盡快給父母親打電話戳破他和嘉莺之間的關系的,還警告他會将嘉莺的一切經歷公布于衆。
對于公布嘉莺的經歷一事,杜若生本來并不算太過抗拒的。他的內心深處覺得這件事情與他似乎還沒有太過直接的關系。但是,一旦他和嘉莺的關系也被暴露出來,那就和他直接相關了。
如果大白于衆,所有人一定會認為,他曾和一個并不“單純”的女人在一起,那麽連他也要一起備受責罵了!盡管他知道那都不是真的,甚至他們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在主導。
但那都不要緊了,因為大家不會想知道真相的。
而謊話如果說了太多遍,也就沒人分得清什麽是真相了。
他寫了太多東西,所以他明白這種感受。
此刻他思緒繁雜地站在人群中間,不時有一兩家的小姐,大多是留過學的小姐過來和他搭話,但他都禮貌地回絕了,并不考慮對方是出于什麽目的。因為他已經是一團亂麻了。
過了一會,他在人群中看到黃書桐走進宴會場所。他忙打起精神,迎面走了過去。
黃書桐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
他首先向黃修文問了好,然後和黃書桐走到場地一邊。
黃書桐随手拿起一杯紅酒,說:“杜先生,如果你是想告訴我,我們只是好朋友,我很樂意接受。”她輕輕地将被子碰上杜若生的杯子。
“當”的一聲,清脆響亮,直接敲到杜若生心裏。
杜若生紅着臉,說話有些猶豫:“我,我并不是要和你說這個,我是想說,我和嘉……我和張小姐還沒有到那一步。”
黃書桐失笑:“這個時候你的做法就是将自己置身事外嗎?”說出口卻後悔了,因為說的太過直白。她目今還沒有得罪人的想法。
她連忙轉身想走到有侍應的地方将紅酒杯放下,但是迎面撞上一個人,紅酒撒了對方一身。
“先生,太對不起了。”擡頭看到一個戴着眼鏡的年輕男子,灰色格子西裝,紅酒正好從上衣口袋上浸透下來。
真是一樁事未了,一樁事又起。她皺着眉頭,表情不是很好。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毛手毛腳,到底沒學會父親的淡定和從容。
對方看出黃書桐的窘迫,一邊拿出手帕擦拭,一邊笑道:“我正覺得西裝上缺些裝飾,小姐就幫我把裝飾做好了。”
黃書桐這才笑起來,同時對眼前的男子多了一絲好奇。這人會是誰呢?風趣幽默,又不失禮儀分寸。若是一般人,恐怕至多會說不打緊,但是他卻很好的化解了可能的尴尬。
她從小見得最多的男人是她的父親黃修文。那可是個極嚴肅的人。別說和她講笑話了,連笑容也不常見。即使是對着他唯一的女兒。
對方見她仍愣着沒說話,便道:“敢問小姐貴姓?”
黃書桐忙道:“小女姓黃名書桐。”她刻意自報家門。
對方哈哈笑起來:“久聞黃小姐大名。在下孟介秋。耳聞黃小姐才女之名,不知是否有幸和黃小姐交個朋友?”
黃書桐卻有些害羞和緊張。
她的手指頭在背後纏攪着:“你怎麽知道我的?”
孟介秋爽朗道:“書桐小姐難道不是用筆名‘入秋’在報上登文的人?我可記得‘入秋’曾翻譯過莎士比亞。”
被孟介秋揭穿之後,黃書桐反倒有了自信。看來這個孟先生還是挺欣賞她的,她的這些經歷也足夠作為她“炫耀”的資本。
杜若生在一旁反而傻眼。
他當然也知道“入秋”。經常寫文的人大約對入秋的名字不太陌生。這是個後起之秀。
但是杜若生并不算太喜歡入秋的作品,因為太過浪漫,這種浪漫就如同天邊的彩虹一樣,你喜歡,你追逐,你偏偏永遠觸碰不到。
杜若生原不喜歡這種浪漫。
所以他雖然還算是個浪漫的人——至少在嘉莺面前如此——但他從不寫太過浪漫的故事。因為那注定只是故事。
黃書桐道:“讓孟先生見笑了。”
眼睛卻朝一旁的杜若生那裏瞟了一眼。杜若生讪讪地笑着走開了,不再和黃書桐有什麽交流。
這時,一個英國人走過來,用英語和孟介秋說:“孟先生,英國領事館的使臣過段時間想要參觀上海,不知道孟先生是否有時間做翻譯官?”
孟介秋和英國人握了握手,說:“當然可以,事實上我非常樂意幫助您。”
英國人親切地抱了一抱孟介秋。
等英國人走遠了,黃書桐才問:“孟先生,是哪位使臣要來呢?他們為什麽來?”
孟介秋笑道:“書桐小姐的英語果然可以。”
“略懂罷了。”黃書桐謙虛一回,之前的問題倒是忘了。
孟介秋哂笑:“怎麽能叫略懂?翻譯過莎士比亞的人若只是略懂,那我可不知道什麽樣的才叫做精通了。”
黃書桐的臉驟然而紅。過了一會,她忽然領悟過來,孟介秋這是故意讓她在他面前出醜呢。一個在外留學一年的人,若是連外語都說不好,那可真叫人嘲笑呢。
她收起下巴望他,像是将要發脾氣的模樣。
孟介秋不等黃書桐開口,忙将她還沒來得及放下的酒杯拿過來,笑道:“這裏人這樣多,咱們到別處玩吧。順便換一件幹淨的衣服。”
黃書桐點頭。
他通情達理,不怪她弄髒了他的衣服,但這并不代表她要讓他穿着染髒的衣服在人前打交道。剛才那個英國人看他衣服的時候似乎就有些意味深長。
孟介秋引路道:“那麽就去附近的裁縫那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