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希望

夜色已深,青灰色的磚石層層疊疊地灑下漆黑的影。酒店門口的燈光五彩斑斓,交錯在濃的黑中。

天上飄下小雨,落在燈光上,每一點便形成一個光暈,看得人眼暈。

黃修文和嘉莺走出幾步後,嘉莺道:“黃先生,不必再送了。今日的事,我懂得分寸的,今後定不會拿此事做文章。”

黃修文看了看嘉莺,目光冷淡。

嘉莺似笑非笑。

果然他也只是拿她做個演戲的工具罷了。不過曲終人散場,賓客喧然退卻,她卻只能落個滿目瘡痍的結局。

戲沒了,今天晚上的一切,也會被人當做說辭,更為人議論紛紛。

她嘴上仍在笑,眼裏卻帶了絲恨意。

嘉莺不言不語地轉過身,擺了擺手讓黃修文不必再送。

黃修文看着嘉莺的背影,皺起眉頭。

他不解,她真的只有二十三歲?

雨越下越大。嘉莺的高跟鞋上沾了泥,腳一擡,就帶到小腿後面。

黃修文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清白之身,偏偏因為天降雨水而染了泥。

可那與他有何幹系?他垂下眼皮,坐進車裏面。

車行駛起來。

經過嘉莺身邊時,他沒去看她。

——

嘉莺走了很遠,腳上漸漸沒了力氣。

她擡頭看了眼月亮。是滿月,隐在烏雲後頭。能看到它的形狀;就算有雨,有烏雲。

她長嘆口氣,算了,她若是作弄壞了身體,受苦的還是她,還是她家裏人。

嘉榮上學的事情還沒着落呢。

她低頭,脫掉高跟鞋,走到最近的一處人力車的停靠點,向車夫說了住的地方,聲音沙啞。

她坐上來才發現這輛車已經很舊了,橫梁上生了鏽,擋雨棚也斷了一根螺絲,松散地挂在車後面。車夫也是位上了年紀的人,彎着腰,直不起來,明明很冷的雨天,還穿着短褂。偶爾經過燈光通明的地方,能看出他的黝黑的皮膚,松弛中透着硬。

嘉莺心裏很過意不去。

她不舍得讓一個這麽大年紀的人為她拉車。

她怯怯地叫了聲停。

車夫忙剎住車,摘下帽子,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了擦禿了頂的頭。

毛巾上也是汗和水,擦了也沒有用。

嘉莺走下車,給了老車夫足份的錢。

老車夫忙問:“丫頭你哪可啊?”他的聲音也是老的,帶點湖北方言。

原來是外鄉人。大約無依無靠,一家老小都依靠自己拉車賺的一點錢吧。

嘉莺道:“我自己走回去。”

車夫忙搖了搖頭:“小姑娘,快上車吧,天這麽晚還下着雨,你早點家可吧,省得你媽爸擔心。”

見嘉莺還在猶豫,車夫又道:“這會不好找車的。我的車雖然破了點,比腿還是走得快的。”

嘉莺聞言向前面黑着燈的巷子裏望了一望,果然漆黑的可怕。她因此決定不再推辭,坐上車來。

車夫道:“姑娘啊,這就對了。下次可別這麽晚出來了。多不安全。”

嘉莺附和地答應了一聲。她看了看車夫背上深深淺淺的溝壑,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他們都苦。

可他更苦。他卻不說自己苦。

巷子裏黑越越的,唯有車夫青黑色的背是沾了月光的、亮的,雖然那亮冷冰冰得涼。

嘉莺下了車,不容分說地給了車夫兩份錢。

車夫小心翼翼地接過錢,仔細地數了又數,然後把錢裝進最貼身的錢包裏拉着車走了。

嘉莺想,他這下大約可以給孫子或孫女買一塊糖糕了。

然後她站在巷子口,一直等到看不見他,還不願走。

人世間多少悲歡,為何偏偏給了他們悲,又給了他們歡?

她向後退了一步,卻被人用手撐住肩膀。

“嘉莺。”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個低沉的、充滿磁性的聲音是杜若生的。

她掙脫開來,道:“你又來這裏幹什麽?我一點都不想見你。”

“我不信。”杜若生道,“你若是不想,怎麽會不敢看我。你不敢看我,說明你沒有放下我,你心裏還是有我。”

嘉莺低着頭。

她确實放不下杜若生。畢竟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她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分開的人。

杜若生喝了酒,心裏的話洶湧而出。

“嘉莺,我知道你怨我,怨我的不作為,也怨我的懦弱。可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嘉莺不想聽他的辯解,更不想聽他一直為自己開脫卻沒有一句能真正解釋他的境況,或者真正說出了他的苦衷的話。

她覺得,他只是在求饒,只是想說些可憐的話讓她可憐他,從而原諒他。

可惜,他算錯了,她并非他以為的小女人。

她壓平了自己的眉頭,冷靜地說:“杜先生,我并不怨你。所以您請回吧。”

回去?

杜若生臉色蒼白,雙手無力的垂着。

他不想回去。

若是回去,他便又要面對他阿姐的逼迫,他父母的逼迫,還有黃書桐的逼迫。他們都在步步緊逼,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們像一座座大山一樣,就算沒有直接壓在他身上,圍在他身邊的感覺也讓他透不過氣來。

樓道裏的電燈已用了好些時日,暗淡的燈光裏,可以看到一層厚厚的黑色的鎢;不知道是燈光本來就太暗,還是那層黑遮住了燈光。

杜若生用手撐住刷了白漆的牆壁。

他從小想當畫家,不愛讀書。他父母着急,便将教他畫畫的老師全部辭了去,還把他送到寄宿制的學校裏去;唯獨每日派他阿姐親自去查他的功課。背不會課本就不許睡覺。他現在能通四書讀五經,倒全是那個時候積下的。

按說商人的父母并不全都重視子女的功課,偏杜父是商人裏極保守的,認為仕農工商,不管做哪一行,賺了錢早晚還是要步入仕途的,所以從小對杜若生報了很大的希望,不僅指望着他能在經商中獨當一面,将來在致仕中也能有所作為。

在這種他覺得他一直在抗争中的畸形的成長歷程中,他選擇了去寫文。

這是他的最後的屏障了。可是,這層屏障在黃書桐面前轟然倒塌。

黃書桐,入秋。她身在文壇,卻是他父母、他阿姐将他拉出文壇的工具。也是剝奪掉他最後一個能做自己機會的工具。

“嘉莺。”

他終于不能忍耐,将胸中積郁多年的無可如何全部蘊含在她的名字中喊出來。

嘉莺已走出去幾步,聽見他的無望的呼喊聲,心裏揉成一團。

他确實是有苦衷的吧。

她演戲多年,那種聲音,是任何一個演員不曾演出過的。她以前是沒怎麽被人疼過的,也沒多少人珍視她。但是杜若生不是。她能感到他對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的。

這種感覺是她不曾有過的。她也希望以後能永遠擁有這種感覺,以後也被人疼着。

嘉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進退。她警告着自己不要回頭,然而那個聲音卻像一個深淵,不允許她不回頭。

“嘉莺。”

杜若生已經走到了她身後,又叫了一聲。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肯回頭?”嘉莺終于問他,可還是不去看他。

杜若生道:“為什麽?”

“因為我不知道你下次還會不會這麽對我。”

嘉莺的話落在空無一人的樓道中,讓杜若生的心冷得一顫。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別說嘉莺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嘉莺擡頭看了看從小窗子裏露出頭的月亮。

圓圓的,不亮,被鐵格子截成斑駁的小塊。

她等了一會,後面沒有聲音,只有從門棟外傳來的雨水滴答聲。

她心裏的期盼慢慢變冷。于是她擡起腳,繼續踏上樓梯。

高跟鞋偶爾敲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噔噔”的聲音。

杜若生因這清脆的聲音,突然醒轉過來。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吧。

他連忙疾走幾步,從後面抱住嘉莺,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極溫柔地問她:“嘉莺,你記不記得我們還沒牽過手?”

嘉莺掙了一下,沒有掙脫。

“怎麽沒牽過?在戲園子的樓頂。”

若生笑:“那怎麽能算牽?”他說着拉起她的手,順勢将她扭轉過身來。“這樣才能算牽手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嘉莺別過臉。

杜若生卻忽然放松下來,語氣也是沒有一絲壓力地說:“嘉莺,你知道嗎?我從沒想過能遇到一個像你一樣的女人,你單純,可愛,也喜歡靜。你懂我的每一點,能陪我做許許多多的事。我知道,你也喜歡那些事。你給了我太多,可是,我卻沒能給你什麽。但這并不代表我以後也不會給你啊。嘉莺,你要相信我,我會慢慢改變,會長大。因為從前我沒有愛過,也沒有成為別人愛人的經歷,而我現在有了你,今後我會一點一點學着去改變的。”

他說完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神裏有成熟和自信。

嘉莺愣了一瞬。

在她的記憶裏,他并不是什麽都沒給她做過的。

他給過她向往,給過她尊重,最重要的是,他給過她希望。現在也一樣,他在給她希望。

她看了看他的眼眸,果然都是澄澈。

她不禁嘆了口氣。

大約是這樣的吧,每個男人,都需要有個人陪他“長大”,只有等他長大了,才知道如何真正疼惜別人。

他也如此。他再怎麽寫了許多文章,再怎麽看透人間冷暖,他自己仍舊是個不懂事的人。就如同她演了許多通情達理、或者深具氣節的人,她往往需要讀懂那人的人生,可再怎麽懂得戲中人物的經歷,也不一定能看透自己。

不如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能接受他疼惜的機會。

她側過頭去,道:“若生,你身上都淋透了,我去幫你叫車吧。”

杜若生癡癡地不肯動。“你還沒回答我。”

嘉莺輕輕地從他的手中抽托出來,擦了擦他頭上的汗,道:“這樣算回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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