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綻
天還沒暗下來,道路兩旁已亮起了霓虹燈,看起來像假的珠寶。
嘉莺兩手提着禮物,站在巷口等杜若生。
若生和嘉莺約好今日一同去見杜若琪。他們都認為,如果能得到阿姐的認可,今後才能有好的結局,也就能有好的開始。
因等了有些時候了,嘉莺心裏慢慢焦急起來。
杜若琪的經歷她從若生那裏略微了解了一二,今日的情形,大約與上次不會差太遠,羞辱、蔑視,總之絕不會給她什麽好臉色。
但是她這次決定全部忍下來,盡可能說些讓他阿姐開心的話。
她從萍香那裏知道,杜若琪對姨太太并沒太大不滿,至少她們之間就維持着比較好的關系。
萍香說,杜若琪從小要強,但也有要強的資本。她讀了學,知識方面的素養不低,和上海灘中有頭臉的人物交往很有一套。家裏的生意,杜若生是全指望不上的,她倒很會精于謀略。
但由于她父母親的古板,她從小就形成了極強的男尊女卑的觀念。家中的事,凡是牽扯到她與杜若生的,那絕對會将杜若生放在第一位。對于家中的産業,她也毫無“染指”的念頭。
而因為那極強的觀念,也使她認為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唯一不可行的是“寵妾滅妻”。在她見到的小妾中,諸如萍香之流,都是規矩本分、毫不越矩的,是在外宅內即使想出風頭也要看大太太臉色的女人。唯獨到了她這裏,小妾居然敢爬到她的頭上,所以她感覺,這全都是戲子的錯。
想到這裏,嘉莺有些失神地看了看袋子裏的東西。一個花青翡翠镯子,一條珍珠項鏈,并一對珍珠耳環。
她沒有挑金銀飾物,她覺得那些略顯俗氣。若能在若琪面前顯出她的品味,大約也能在他阿姐心中留下好印象。
這時,眼前停了一輛車,司機搖下車窗,向嘉莺笑了一笑。
嘉莺失神中看到杜若生,突然有種別樣的安心。
她剛才在種種思緒中,故意沒去想遲來的杜若生究竟會不會再次失約,但隐隐地、不知不覺中還是擔心。現在看到了他,便感覺所有的擔心都不值得擔心了。
一路上兩人卻都是無話。似乎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直到了杜家門前,杜若生才道:“你別怕,一切有我。”
杜若生說完按響了門鈴。嘉莺站在杜若生的背後低頭笑起來。
她到底沒有愛錯人。
阿嫂隔了好一會才來開門。
杜若生先是探頭看了看屋裏的情況,問:“阿姐在家?”
阿嫂點了點頭,幫杜若生和嘉莺拿了拖鞋之後就準備走。
杜若生忙拉住她,又問:“可是家裏有客人?”
阿嫂神色緊張地回道:“少爺別問了,先進屋吧。”然後瞧準了杜若生擋住嘉莺視線的一瞬間,向杜若生遞了個眼色,口裏比了個“黃”字。
杜若生當即反應過來,邁進屋內的步子也慢了半拍。
怪不得他阿姐昨天沒有動靜,他說了要帶嘉莺回家她也沒有反對,原來她都謀劃布局好了,今日專門請了黃書桐來。
哎,她就是看準了他不敢在外人面前放肆,尤其是在她面前!
杜若生的骨頭握得咯咯直響,使勁地砸上了門框。
他今天一定要反抗,既是反抗這麽多年以來的禁锢,也是為開啓這扇禁锢之門的鑰匙——張嘉莺。
嘉莺卻被他吓了一跳:“這是你們家的家規嗎?進門前捶一下門框。”
杜若生笑笑沒回答,徑直領她進了會客廳。
轉過屏風,杜若生和張嘉莺都吃了一驚。
黃書桐和杜若琪坐在沙發上聊天,黃修文在一旁看報紙。
杜若生本以為阿姐只邀請了黃書桐來,沒想到連黃修文也請了來。
他臉色“唰”地蒼白起來,聲音沙啞。
“黃,黃叔叔。”
黃修文身形未動,只擡了一下眼皮。餘光輕掃之處,他看到了張嘉莺。
應了聲好後,黃修文又垂下眼皮,仿佛整個過程未曾發生過。
杜若生的氣焰和決心,在黃修文的不動聲色中立時湮滅。
他吞吞吐吐地将嘉莺推到面前,道:“阿姐,你們見過的……”
“你黃叔叔難得來,剛才正在說你們的婚事呢。你知道的,黃叔叔為人嚴謹,你剛才可是遲到了許多。你呀,一會飯桌上要好好敬他一杯,多說些尊敬的話,黃叔叔看你是他未來女婿,一定肯諒解你的。”
說這話時,她的眼光不時地飄向嘉莺那裏。
嘉莺連忙上前,想先将禮物送給若琪。
哪知杜若琪将她的話也打斷:“剛才一直沒看到你進來。可惜今天不巧,家裏來了客人,恐怕不能招待你呢。”
嘉莺便道:“杜小姐客氣了,既然今日沒空,那我改日再來吧。”
她也不願被人臊着,不願熱臉貼上冷屁股。
同時她明白,這時該說話的人,不是她,而是杜若生。
她絲毫沒有隐晦地朝杜若生看了一眼,但杜若生的表現讓她失望。
他愣愣地站着,兩手緊張地插在褲袋內,與第一次見他時的那份悠閑不同。
嘉莺頓時明白了,杜若生是永遠不會為她出頭的。
他遇事永遠要權衡一番利弊,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事事必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即使他覺得某件事情應該如何去做,他也會在潛意識裏先考慮自己。
嘉莺嘆了口氣,瞧了瞧得意地看着她的杜若琪,将禮物放下就要走。
杜若琪卻道:“你的東西落下了。”
嘉莺想了一想,覺得那些東西并沒有拿回去的必要,畢竟原先就是買給她的,況且若真拿了回去也顯得小氣。
“杜小姐,您雖沒有招待我,但我的禮節還是要盡到的。”
嘉莺背過身,冷眼看了看杜若生。
從杜家出門後,嘉莺又開始迷茫起來。
像這種在外面受了氣的情況,尋常孩子一定會回家找個安慰,吃一頓媽做的飯,聽聽弟妹們講的新鮮事。哪怕日子過得清苦一點,總算有個慰藉。
偏她連家也不得回,回去了少不得又是一肚子的委屈,還有對嘉榮的歉疚。
近幾日也沒什麽戲拍。她因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便在杜家門口發了會呆。
忽然聽見有人問:“張小姐怎麽還在這裏?”
張嘉莺猛地扭過頭,是黃修文。她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回他的意思。
初春中午的天,有些暖融融的悶熱感。杜家門口栽着幾棵柳樹,已發了些嫩芽,青蔥的樣子,很是可愛。
嘉莺從額角散下來幾縷碎發,也是毛茸茸的。她少見地穿着嫩黃色的旗袍,腰上掐着幾朵百合花。
黃修文不禁看得入神起來。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吧,他的太太也像這樣站在家門口,癡癡地等待過他。
那時他們剛結婚,是家裏訂的親事。他父親一聽對方的名號,門當戶對的,女孩子人品也不錯,便就此定下親來。然後不出一個月他們就擺了宴席。
掀起紅蓋頭的時候,他記得那個女孩子的臉殼很是白淨,尖尖的下巴像一瓣芙蓉花。
但和嘉莺不同,她很瘦,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瘦。
眼前的畫面無聲之中和二十年前的某個情景相重合。
不過這重合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黃修文甚至顧不上感慨。事實上他也不曾感慨過。
司機還沒來。
黃修文皺起眉頭。他的時間很寶貴,所以向來不允許瑣事上的安排出現差錯。可是這會已經過去了十分鐘,司機還沒有從杜家後面的院子中開出車來。
他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手表。
嘉莺笑問:“黃先生怎麽也不走?”她精神不佳,說起話來好像有些沒大沒小。
黃修文仍皺着眉頭。他冰冷又孤傲地看了看嘉莺,眼神裏添了些不耐煩和不解,是軍人觀察敵情時特有的眼神。
嘉莺倒是一點沒害怕。大約是因為上次黃修文的算計,使她覺得他也算欠了她一個人情,他不論怎樣都要饒她一回,就算她說錯了話,也該盡釋前嫌。而另一方面,也因為他的算計,她已經沒有應付他抑或尊敬他的心力。加上剛才的事情,她更是渾身都沒有力氣思考。
黃修文眼望前方,根本沒有回答張嘉莺的打算。
過了一會,車還沒來,只有司機跑了過來,說輪胎壞掉了,問他需不需要再叫輛車。
嘉莺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腕背在後面,腳上踢着石子,想着這下司機一定要挨罵了。
她站在黃修文的北邊,太陽光從他頭頂上直耀過來,她眯着眼睛,看他的臉,眉毛和眉心處已黑成一團。
他果然生氣了呀。
她又開始為那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司機擔心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是為人做事的人,可惜處處都要看人眼色。
可是她除了擔心以外,其他的似乎也幫不上忙。也不該她出頭。那些故事裏懲惡揚善、話說得太滿的女主角,往往是因為編劇和導演們賦予了她們太過強大的後盾,也是編劇隐去了被救者後續情節後留下的光環。她在出演這些橋段的時候,總會感嘆一句“還好是故事”。
她若真的開了口,司機今後恐怕連給黃修文開車的機會都沒有了。
然而黃修文的回應讓她大跌眼鏡。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領帶,然後讓司機給他取來文件包。他準備自己去坐人力車。
她再去看司機時,竟沒從他臉上看到受寵若驚的表情,甚至對他去坐人力車也沒表示質疑。
她想,原來他并不是一個不通人情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