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缤紛
孟介秋收到黃書桐英國的來信。信上說,
介秋:
總是能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開心!我因為功課繁忙,課下又有許多社會活動,總沒時間向你寫信。今天寫信,是因為我想要寫些感想。
我也曾在法國留過學,知道法國的自由和浪漫,也明白國際學生的視野之廣博。但彼時年齡尚小,學識尚淺,無法全面窺得世界美麗之一二。這裏也有來自全世界的學生,他們的思維更開闊,但英國人顯然更嚴謹一些。随着我的年齡和涉獵知識的增加,加上世界形勢的改變,我的心态和此次得到的歷練也大不相同了。這次暑假,我不準備回國了,而是準備在歐洲各國周□□走,當一名戰地記者。也算不辜負我的照相技能和寫作經驗。
勿念,不知何時歸國。只願遙寄思念。
書桐。
孟介秋看完信,陷入沉思之中。
耳邊是教堂的鐘聲,安逸、和平,在教堂的上空形成一個隔絕的保護層。
黃書桐,總能一次又一次地讓他沉思和反思。
他總自以為是地認為女性之開化,頂多只在于讀書之上。讀了書,先進如同黃書桐者,也不過是出國游歷,這也是沾了家庭的光。或者寫幾篇文章;但那也只停留在浮華和浪漫的表面。
他當初會喜歡黃書桐,無非是發現了她的進步之處,并且再也找不到如她一般能和他精神交流的女性。如今看來,他不只小瞧了黃書桐,更是小瞧了女性這個龐大的群體。
他曾經的潇灑,是因為他有優越感。現在,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優越感不是簡單的因為他是一個男性,而是因為他曾經的教育,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成就。而這些東西,女性早晚可以實現。
黃書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誰能想到一個女人,在炸彈狂轟亂炸的年代裏,竟能去做一個戰地記者呢?
孟介秋渾身沸騰起來。他又何嘗沒有想過去做更多有價值的冒險呢?呆在這個教堂學校中教書固然安逸,固然也可以得一二光榮學徒,但那如何能及自己的親身經歷呢!
他當即向黃書桐發去電報,堅定地告訴她“我不日将與你在英國彙合,請君等待。”
午後,潮濕的熱。
孟介秋正在辦公室裏收拾書籍,嘉榮敲了敲門,問:“孟老師在?”
孟介秋放下手上的活計,擦了擦汗,道:“張同學嗎?”他沒食言,嘉榮總找他來問問題。
嘉榮已不像初來時的那般扭捏,自然地進到房間裏面,将書本攤在孟面前,道:“這句話我理解不了。”
孟看了一看,幫嘉榮重新劃了劃句子成分,标了下主謂賓。還沒開口,嘉榮就拍着手道:“哎呀,我怎麽又忘記了省略了。”
正要走,看到孟的腳下并排放着兩個包裹,便問:“老師要出差嗎?”
孟介秋擡出幾本英文原版書籍,道:“我下個星期就走,不在這裏繼續做英文教師了。明天再給大家上最後一節課。喏,這幾本書送給你。你要好好地看,多愛惜一些,這些可是我的珍藏,若不是看你是個好學生,我是絕舍不得給你的。”
嘉榮沉重地伸出手,将兩本書接了。
孟又道:“一本是Wuthering Heights,呼嘯山莊,一本是Pride and Prejudice,傲慢與偏見。都是女性作家的小說,我想,你看了之後不僅英語能有所提高,思想上也一定能有所啓發。”
嘉榮耳邊翁翁直響,似聽非聽清楚他的話,只顧模糊地回了幾聲“好”。
出辦公室前,嘉榮不死心,又問:“孟老師,您什麽時候回來呢?”開學之後,她每周也不過只能見他幾次,他這一走,真不知何時能再見。
孟介秋笑道:“這就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了。能活着回來就算不錯!”
嘉榮的心咯噔一跳。她萬分難過,雖不知他要去何方,但仍想和他說聲“一路平安”。可是話一出口,眼淚就想往下掉,連聲音都虛弱起來。她沖動之下,回身抱住孟介秋,頭擱在他的肩膀上。
孟拍了拍她的腦袋,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能收到你這樣一位學生,我很知足。只要你肯勤奮,日後定有一番作為的。”他很想将黃書桐的事情講給他聽,因為那使他既震撼又驕傲。但他最後沒有說出口,離別之際,何必非要将自己擺在老師的位置?
嘉榮抹了抹眼淚,笑向孟點點頭:“能遇到您,才是我的榮幸。”嘉榮頓了頓,終于說:“一路平安。”
她想提前跟他說這句話,明天他站在講臺上,面對着全班學生之時,她就再沒有這種特權了。
“對了。”孟道,“前一段時間,我幫你申請了溫德利先生的獎學金。已經被批準了。對了,他是一位駐華外交官。”
嘉榮很是驚喜。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申請到獎學金,因為那些獎學金大多給了有門路的或及其聰明的學生。
她受寵若驚:“勞孟老師費心了。”
孟介秋腦袋一歪:“不要總對自己沒有自信,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好。很多事情,你嘗試一下,說不定是真的可以成功。”
嘉榮點點頭。
孟介秋又囑托她:“得了空去拜訪一下溫德利先生,畢竟他幫助了你。”嘉榮不太會處事,像個孩子一樣,他不放心。
嘉榮忙道:“我知道了,可惜沒法向孟老師表示感謝了。”她失落地低着頭,打量腳尖。
孟道:“我又沒做什麽!只是填了幾份表格,寫了幾個字罷了!你不用介懷。不如你也拿出一本你珍藏的書籍送給我吧。這樣就算感謝了。”
嘉榮笑着答應了。第二天下課後,她便跑到辦公室,将嘉莺送給她的一本精裝《紅樓夢》送給了孟介秋。這是她最珍貴的書本。
但這一舉動不可謂不沖動。她總是想讀的時候才發現那書已經不在她身邊了,但每每想及此處,她又會有種憑空的安慰。究竟那本書有沒有随他一起漂洋過海呢?
嘉莺看她哭哭笑笑的,略約能猜到她的心思。
一次到學校去看她,卻找不到那本《紅樓夢》,“刑訊逼供”之下,嘉榮只好将送書的事情和盤托出,至于送的人是誰,倒絕口不提,只說是他們教書的孟老師。
嘉莺也不再問。
只問了她有沒有去向溫德利先生道謝。
嘉榮這才拍着腦袋,大呼:“瞧我這木魚疙瘩,怎麽竟忘了這件事?都過了小半個月了呢。”然後攀住嘉莺的胳膊笑道:“不如明天阿姐陪我去吧。”嘉榮讀書之後,開朗了許多。她和嘉莺的關系也因愈來愈多的來往變得親近。
嘉莺忙擺手道:“我可沒有時間。你也該多鍛煉鍛煉了,哪能總是讓我陪着?何況我又不會說洋文,去了也只能雞同鴨講。”
“你真當我不知道?”嘉榮眨巴眨巴眼睛,“我看你請了外語老師呢。不過我也确實該歷練一二了。”
嘉榮最怕和人打交道,和生人說幾句話就臉紅。
這回她專門挑了一個晴朗的周末,帶上由嘉莺為她挑選的幾樣禮物——茶葉,黃酒和裝裱好的雙面繡的水墨畫,來到溫德利先生的家。
溫德利先生住在法租界裏面。
上海已是繁榮,法租界裏更是別有一番繁華景象。大街上随處可見各國人士,穿着像婚紗一樣大蓬蓬裙的德國貴婦,身着騎士裝、手執沉木拐杖的法國老爺,甚至在戰況緊張的日子裏,有日本人和中國人相談甚歡。嘉榮定睛一瞧,發現那個身着和服的日本人是活躍在學校裏反戰人士。
嘉榮簡直看呆了眼。
她第一次乘坐人力車,來到溫德利先生家門前。
溫德利先生是一個很有英國味的男人,微卷的棕色頭發,深邃的棕色眼睛,鼻梁高挺,嘴唇消薄,嘴唇周圍長着一圈小胡子。尤其他的外交官的氣質,使他看起來更是風度翩翩。不過他也因氣質成熟,讓人們不易猜到他的真實年齡——還不到三十歲。
嘉榮奉上禮物,溫德利當面就拆開來看,誇其精美,贊不絕口,并稱自己非常喜愛。嘉榮忙道:“只是一般的物品。”
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中,謙虛算是一項。
溫德利先生表示不贊同:“只瞧這個茶葉盒子就很不一般,明明就是一個小木盒子,怎麽能在上面雕了這麽多畫呢?這一套雨、雪、風、晴四樣茶葉盒子,就很有價值。更別提裏面的茶葉了!我還聽說,古代的人可以在一個小核桃上刻一艘船,真是不可思議!”
嘉榮想,別說文玩了,窗檐棟脊上也各是雕琢,沒想到這些常見的雕刻到了溫德利先生那裏就成了不可思議了。她笑道:“我聽聞歐洲也有許多震撼人心的作品,像蒙娜麗莎,也很栩栩如生。”
她本想說斷臂維納斯,但話到嘴邊,仍覺得那種美她欣賞不了,便改了口。
溫德利先生搖頭道:“哦,Miss張,達芬奇的畫作雖然精美,可還是不夠震撼的。”
嘉榮每每贊同溫德利先生,都會遭到他的反駁,她不禁感到奇怪,便嘆道:“原來歐洲的歷史并沒有中國的悠久啊。”
誰知溫德利先生卻道:“不,張小姐,你誤會了我的說法。歐洲也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比如希臘。”
溫德利先生像徹底打開了話匣子一樣,不停歇地向嘉榮介紹了歐洲大陸,從希臘到羅馬,從地理大發現到工業革命。
嘉榮雖然聽得津津有味的,但也生了些恐慌。溫德利先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反駁她。他會覺得自己無知,反而不發給自己獎學金嗎?
而事實上,嘉榮的擔心純屬多餘。
溫德利先生不僅友好地接待了她,還因為她的好學給她增加了獎學金的額度。
那時,嘉榮才明白,“老舊”的英國人原來是最愛和人辯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