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虛無

巨大的黑幕映在白色的牆上,籠着全部的光,誰也看不見。

杜家完了,連葬禮也一并完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爛攤子。

杜若琪點燃一支煙,坐在沙發上,一口接一口地抽。

屋子裏只開了一個落地燈,燈光悠然的黃,虛無的煙在燈光下升騰,變成悠然的紫色。

為了補貼家用,杜若生一連接了好幾個報社的活計,報道、簡介,只要是文字類的,他都寫。這在他以前是不敢想的。

即使再不懂事的人,被逼到絕路,也只好放下一切有關虛無的話題,緊趕慢追在生活之後。何況是杜若生這樣一個不怎麽壞的人。

夜半回家,杜若琪還在抽煙。

他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道:“你早點睡吧。”沉重地跌落讓他産生了疏遠感,他們之間仿佛隔着一層微妙的玻璃紙,看得清彼此,但只要呼吸得急了,紙就會碎掉一樣。

若琪把煙頭拈滅。煙霎時間散去,只有味道還殘存着。

“若生,我有個計劃。”

“什麽?”他有種莫名的恐懼。

若琪長嘆口氣,道:“我想把房子賣掉。”若生腳底心一陣抽搐的涼,手心也涼。

他搓了搓手,問:“果真到最後了嗎?”

若琪重新點燃一根煙,緩慢地,吐出一串灰色的圈。

“最後了。”她的語氣很平靜,是深思熟慮之後又深思熟慮的結果,“杜家酒業倒了,杜家的信譽不能倒。雖然這些年兵連禍結的,但誰都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沒準永遠不,沒準明年就結束了。到那時,杜家酒業再起之時,沒有信譽,是沒人肯幫我們的。現在追債的人都到了門口,我們也決不能再躲了。躲也躲不過。”

煙圈在若琪臉前彌漫着,若生只能看到她的臉的形狀。等散了,他才看到她拖着下巴,眼神放空着,好像什麽也看不到。

杜若生頭一次有了那是他的親姐姐的實感。他确定是這種赤條條的境況,讓他們之間的距離這麽近。

生不帶來。家人之間的情感就靠着這一點點的血緣關系維繼,再然後是彼此習慣的親情。

如今對若生來說似乎是重生。

若生試圖沖破那一層薄薄的玻璃紙。當他真正走過來,坐到她身邊,他才發現那一層玻璃紙不過是他的虛設。

他把若琪攔在懷裏,不一會感覺到胸前濕成一片。

阿姐從沒哭過,與蔣思平分開的時候,對他失望的時候,甚至于蔣思平的小戲子到她面前耀武揚威的時候。偏偏父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哭得這麽厲害。這種時候,他恐怕是世上唯一能懂她的人。

他拍着她的後背,輕聲道:“阿姐,你別怕,我在呢。”

杜若琪看着二十多年都沒有懂事的弟弟,卻在父母去世之際沒有借酒消愁抑或自怨自艾,而是站在她身邊做一個堅強的依靠。

她拉住他的手,道:“父母總算泉下有知。”話沒說完,卻又是泣不成聲。

杜若琪徹底變賣掉房子和杜家企業的一切以後,便宣告了破産。連那變賣,是被人宰了一刀。

杜家酒業的圖章,她親自交了出去。

但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

債主們無所謂什麽宣告不宣告,他們只要錢。

杜若琪從銀行裏走出來時,被幾個債主團團圍住,那些債主們還請了些打手。

“還錢!”一個個叫得兇神惡煞的。他們也有理由兇神惡煞。

杜若琪道:“杜家真的破産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至于顫抖。

可惜哪有人理會她,“還錢”的聲音叫得更大了。燙着汗水的男人們,都把手伸到她的面前。

他們穿着無袖的白色小褂,有的沒有系扣子。汗水浸透了衣服,在白色的棉布上留下黃色的汗漬。

烈日當頭,又被窒息的氣味團團圍住,若琪一陣陣頭暈,這輩子所有的屈辱似乎都集中在了這一刻。

漸漸的,天上的太陽變成兩個,她頭一栽,倒在地上。

衆人先是猛地一驚,随即七手八腳地将她擡到路邊。說到底沒有敢鬧人命的人。

過了一會,突然有人喊:“別裝了,快起來吧,你再怎麽裝也躲不過去。”

聲音一起,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着起哄。

透了點風,若琪呼吸順暢起來,眼睛也漸漸眯成一條縫,能看見遠處的太陽從兩個變回一個。

耳邊是罵聲,越來越清晰,卻沒一個人幫她。她伸手想抓住什麽坐起來。

大家看她能動了,卻立馬又圍上來。

若琪再不堪折磨,一下子從石臺子上翻下身來,撲在地上哭道:“求各位放我杜家一條生路吧。我如今向各位立下重誓,定将各位的錢補上,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總有一天能還得上的。”

老板們看她懇切,決定放她一條生路。

但那些打手們可不願就此善罷甘休。從前也有幫杜家運過酒的,被裏頭的人黑過,幹了一天沒拿到工錢的也有。

便趁勢嚷嚷:“世道這樣亂,誰知道能等幾個五年?”

他一說完,大家又喧鬧起來,覺得他說的有理。

杜若琪被逼急了,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舉在頭頂上,道:“各位若真是将我往絕路上逼,那我也只有選擇絕路了。”她說着準備砸向自己的頭。

一個從前與杜家有些交情的人忙攔了下來。

杜若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握住那人的手道:“慶伯,你怎麽忍心合着他們大家夥一同來逼我啊!你從前看着我長大的啊!何況我死了,你知道舍弟若生的品性,你們還能從哪裏讨來錢?還不如信我一次,就算是等等,也算有個希望啊!”

不遠處一輛轎車經過,嘉莺坐在車裏,正好看見這一幕。

天氣炎熱,樹葉子無精打采地在空中搖着,沒有光澤。矮灌叢下面結着蜘蛛網,更讓人覺得躁。連被樹蔭遮擋的外宅,也華麗地失了顏色。

嘉莺走進屋,難得看到黃修文沒在看文件,而是坐在沙發上聽音樂。

清脆的女聲,從留聲機的齒輪下滑出來。

“由原落着毛毛小雨的晚暝,

又來到初戀的港邊,

見景傷情淚始低落胸前,

苦嘆幸福變成水湧,

甘講愛情的過程即無閑,

也是對阮的命運卡薄幸,

雖然傷情自己安慰心靈,

但願心愛你會知情,

……”

嘉莺倚在門上,陪他一起聽。

她能看到他閉着眼,仍舊面無表情。

她從沒想過黃修文會聽情歌。那與他是毫無關聯的存在。

然後當她想起今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她更覺情與他無關。

她忍不住道:“你為什麽沒有幫一把杜家?”

空蕩的屋子裏只響着音樂,其實與沒有聲音無什麽分別。她的聲音很是突兀。

他睜開眼睛,道:“沒有幫他的理由。”

嘉莺道:“你一點情分也不顧念嗎?你真的忍心?”

黃修文把臉扭向她的一側,冷聲道:“你可別忘了她曾經是怎麽羞辱你的。”

嘉莺愣了好大一會,她知道他絕不是為了她,但他能記得她曾經遭受過的苦楚,實在還是很吃驚。

可這絕不是她冷眼旁觀的理由。杜若琪是曾經給過她難堪,也曾讓她幾乎身敗名裂。但杜若琪今日受到的一切,原也不該是她受到的,她絕不至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

女人的心腸最軟,尤其當她并沒處在困境之中,她便有了閑情去同情別人。

最好的帶入是善良,是感同身受。

不知為什麽,嘉莺總怕自己有一天失了利,說不定也會是這樣無人問津的結局。——畢竟她曾經也體驗過。

嘉莺再不想和他多呆一分一秒,連忙從宅子裏跑了出來。

門哐當一聲在身後關上。

黃修文輕輕擡了擡頭,站起身,拿出唱片,又回到桌子前,開始浏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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