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痕跡
俞太太媚眼一笑,道:“嘉莺好手氣。”爽利地付了錢。
嘉莺揉了揉肩膀,笑說:“我打累了,換劉太太吧,她剛來,讓她也上上場。”
另兩個太太不幹了,都嚷道:“剛贏了錢就想跑,可沒這個說法。再轉個兩圈才好。”
俞太太一邊洗牌,一邊笑道:“正巧我也想和嘉莺說幾句話,問問她演戲裏好玩的事。我也好奇得很吶。不如就換劉太太和馬太太吧。”
說着站起身,走到嘉莺身邊,挽着她的胳膊走到旁邊的沙發上。
俞太太說話直接。她問:“你可是有什麽事情?”
嘉莺不好向她繞彎子,便道:“我家裏大妹妹還在外面,想托人問問她的下落。”
俞太太的眼珠子轉到下面,道:“這事恐怕有些為難。”
“一點不好辦嗎?”嘉莺也不敢報太大的希望。若是活着還好,若是死了,外面多得是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的連屍體都找不到。
俞太太皺眉:“我只能試試,包票是不敢打的。”
嘉莺忙道:“您肯試試我已經很感激了,不敢多要求。”
“那明天吧,我之前有個認識的警察廳廳長,明天我們一起去找找他,讓他給我們差一個人。”
嘉莺忙又謝了一遍,定下時間和地點,和衆人打了打招呼便走了。
回到家,黃修文已經在了。
他坐在沙發上,兩臂交叉在胸前,低着頭。
嘉莺輕聲叫:“修文?”
黃修文沒有擡頭。
嘉莺再開口,突然想,自己何時與他這麽親切了?忙又叫:“黃先生?”
還是沒有應聲。
她走到他前面,才發現他已經睡着了。進屋拿了一條毯子出來,幫他蓋在身上。
豈料輕輕的觸碰他也能敏銳的察覺到,伸手就抓住了嘉莺的手腕。還是昨天的地方。
嘉莺吃痛,卻忍着沒說話。
黃修文看她的臉上細細地擰出些皺紋,再看她腕上,一道紫青,知道她是痛了,忙松開手,問她去哪了。
嘉莺活動了下手腕,道:“去萍香家了。大妹妹沒找到,正巧去那裏看看有沒有可拜托的人。”
黃修文點了點頭。他沒有興趣過多的幹涉她的生活。
等了一會,嘉莺道:“你怎麽了?看着這樣累。”
他擡起頭,仔細凝視着她,不答反問:“你會騎馬嗎?我帶你去騎馬吧。”
嘉莺輕快地旋了個身,繞到他身後,幫他捏着肩膀道:“你哪來的時間去騎馬?你這樣疲憊,不如在家歇個幾日再出去可好?”
黃修文覆上嘉莺的手,道:“你願意我從今往後都歇着嗎?”
“這是你的決定。但你做何種決定,我都沒有資格說好,或者不好。”
黃修文道:“我不願停歇,可是我也不願做現在的事情。但國和家,都要求我去做,我只能繼續往下走。”他的手從嘉莺手上拿下來,用力地捶了下沙發的木質扶手。“還有書桐,她是我唯一的女兒。”
“她今後自會明白你的苦心。”
黃修文知嘉莺想的太簡單。她只以為他是身為父親的忙碌,卻全然不知這其中深淺複雜。局勢混亂,他早已不僅僅是一個商人了。牽扯其中的利益糾葛,她一個普通人,大概永遠也明白不了。
但能有她的陪伴,已是很好。
黃修文扭過頭,欣慰地朝她笑了一笑。
那種笑容,嘉莺從前從沒見過,因為笑得太舒服,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道:“不如你躺下來,我幫你按按額頭。”說完幫他脫了外套,從卧室裏拿來一個靠枕。
他歪倒在沙發上。
窗簾拉開着,陽光很溫柔地映在紫檀色木地板上,暖融融的一片。
嘉莺從沒覺得靜谧也可以如此美好。便在另一張沙發上靠着睡着了。
“當”,指針剛過兩點,嘉莺醒了過來,黃修文卻已經不知所蹤了。
等到晚上再接到萍香的電話時,已經半夜十二點鐘了。
嘉莺聽她的聲音抽抽搭搭的,連話都說不清楚,知她定是沒有門路、又實在找不到人了,才和她打的電話。
公共租界裏的夜晚比外面還要熱鬧,一條街上,能有四五家通宵達旦的店面,治安也比外面好些,起碼看到開“洋車”、穿“洋服”或者打扮得稍微俊俏點的人,一般劫路的都不敢輕易動手,怕惹到哪位大人物,得吃官司。
到了萍香那裏,嘉莺卻大吃一驚。
白天屋子裏還好好的,桌椅板凳樣樣整齊的家,到了晚上,竟已經亂的不成樣子,像打劫過一樣。
嘉莺忙上前問:“怎麽不報警?”
萍香臉一橫:“報什麽警?都是我砸的!”
嘉莺更摸不到北,怎麽自己把自己家給砸了。但她顧不上問,先把餐廳裏的兩個椅子給扶了起來,又喚家裏的一個小丫頭燒了壺水,給她擦擦臉。
等事情辦完,萍香忙将小丫頭趕到一邊。
她靠在椅子背上,一臉無望。
“你說我哪一點對不住孫鴻晖,他居然什麽都不給我留下!”
話還沒說完,萍香又哭起來。
嘉莺忙勸:“都活得好好的,說什麽留不留?你對他的好,大家都看在眼裏,他又怎麽可能一點不顧念這些情分呢?”
萍香道:“你知道我們上次吵架是在吵什麽嗎?孫鴻晖居然說要把外宅收回去,他要賣錢折現金。我開始還以為是他銀行裏出了事情,想着他往年對我不薄,該賣就賣,我一點不心疼。哪知他根本不是出了事情,就是要折現錢而已。我告訴他這房子不能動,好歹是咱們兩個一起住的地方,他卻連想都不想就告訴我,那是他的,不是我們倆的。你說,我陪着他将近十多年,我最青春的時候都給了他,他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你說叫人可氣不可氣!”
萍香本已止住淚,因說得太氣,眼淚又大顆大顆地往下掉落。她年幼時受過很好的教育,只因家道中落才成了妾。
她每每在外人面前表現圓滑,但嘉莺一貫見到她時,都能感受到她的克制,還有她的通情達理。
嘉莺安慰她:“先別急,總有辦法的。你多勸勸他。”
萍香搖了搖頭,繼續道:“前兩天他不是要帶我來看租界裏的房子嗎?我當時以為他原來只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所以才把房子從外面換到裏面。但換是不假,只是全都要折現錢!他今晚過來,還是讓我賣房子。我都奇怪他是不是知道日本人來轟炸的事情,否則怎麽會那樣巧,偏偏他剛把房子賣了就出了這檔子事,還從中套了不少錢。這讓我怎麽能不懷疑?我從前從不過問他生意上的事情,前兩天看了報道,才知道他準備辭了行長的職務,拿着錢去歐洲呢!可是他去歸去,為何不能給我留一點讓我好過活?”
嘉莺道:“可是你砸了也無濟于事啊。”
“你以為我真的想砸?你我都是喜歡收拾屋子的人,知道屋子裏的每一處擺設都是花了心思的,如果不是我氣急了,又怎麽可能會砸?”
遇到這種事情,嘉莺也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
身在在男人主導的世界裏,女人只能以男人的喜好為準。尤其當女人把一切都依附在一個男人身上時,她的生存與毀滅,便永遠不由她自己決定了。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離了誰都能過得好。
萍香雖然獨立,但只是精神上的,甚至于這麽多年的平靜,使她漸漸習慣了凡事以孫鴻晖為主。
殊不知已成了溫水裏的青蛙,當孫鴻晖把火力加到最大,她就永遠挑不出來了。
如果孫鴻晖從頭至尾不夠愛她。
頭頂上的燈松了螺絲,啪一聲滅掉了。
嘉莺慌忙找了新的來換。
萍香忽然道:“我如今落得如斯下場,倒也有我的原因。”
嘉莺站在桌子上,不解地向下看。
萍香道:“我就不會換電燈。我害怕。”
燈亮了,嘉莺從桌子上跳下來,沒讓人扶。
萍香又道:“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謝謝你,嘉莺。”
嘉莺笑道:“我不過是幫你修了個燈。”
“可是,這個燈,或許真的照亮了我眼前的一片黑暗。”
和小丫頭一起幫萍香收拾完屋子,已是淩晨。燈火通明的房間,已沒了滿地碎片,只有光禿禿的桌椅沙發,全都像貓抓過一樣留着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