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調皮
牆邊倚着一把黃色的油紙傘,水沒幹透,零零碎碎地從傘尖尖的頭上落下來,不一會地上就濕了一片。
嘉榮頂着書包,奮力地跑向住所;她住在了溫德利先生家裏。
轟炸的那天,她躲到法租界之後,就跑到了溫德利先生家尋求幫助。溫德利先生友好地招待了她,并同意她在這裏無限期的住下去。
嘉榮很感激溫德利先生的好心,同時對這個愛和人辯論的英國“老頭”充滿了好感。
之所以稱之為老頭,是因為覺得他啰嗦。
家裏沒有傭人或者仆婦,因為溫德利先生找不來合适的人手,他可是出了名的挑剔,并且他要求幫傭得會英語。
三條腿的□□好找,脾氣好會英語還得有一定知識的幫手可不好找。
但就是這樣一個亂糟糟的機會,讓溫德利順利地遇到了嘉榮。
她學東西異常得快,煮咖啡、烤面包片、做三明治,這些她從前從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幾乎在兩三天內就很熟悉了。
這可能是因為她不害怕弄壞東西。接觸新鮮事物時,嘉榮總抱着得試一試的心态。像第一次納鞋墊、第一次縫紐扣一樣,她從不怕下針下錯地方,總是穩準狠。
南方人不怎麽吃面,上海的面食也并不很多,但嘉榮很會煮面。頭晚上煮一鍋高湯,第二天早上拿來做底子,水沸之時将油和的面放進鍋中,再放入燒過的牛肉。水沸三沸,等最後将要出鍋之時,撒一把香菜蔥花,幾根生菜。
湯清味濃,香氣四溢。
嘉榮看溫德利先生屯了很多食材,有的都快要壞掉了,因覺得可惜,便做了一次。
香味從一樓廚房一直飄到二樓。
溫德利聞到味道,從被子裏直接跳了出來,一路吸着鼻子走到小餐廳。
他伸着手聳着肩膀感嘆道:“哦,密斯張,你煮的是什麽東西?為什麽聞起來這麽好?”
溫德利的眼角向下一耷拉,做出一個很可憐的表情。
在嘉榮的印象裏,外國人一直吃的都是三明治或者火腿腸這種很有“洋味”的食物,能對她做的充滿“土味”的面條感興趣?
嘉榮一邊嘗着鹹淡,一邊道:“最簡單的面條。溫德利先生,你也想吃嗎?”
溫德利先生很幹脆地點了點頭。
餐桌上,嘉榮忐忑不安地看着溫德利先生。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信,對溫德利先生的“品味”可是一點信心也無。
溫德利先生拿着叉子,像吃意大利面一樣将面條輕輕纏在叉子上,才吃了一口,便稱贊道:“這味道太好了,正是我喜歡的。”
從此,嘉榮只要做個什麽好吃的,溫德利先生一定會像閃電一樣循着味道來到嘉榮身邊。或者說,像一只很可愛的像主人讨食物吃的貴族犬。
偶爾嘉榮會因趕時間去搬遷到租界裏的教會學校而煮個雞蛋,溫德利先生就會一臉遺憾地問:“嘉榮,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如果嘉榮回答沒有,溫德利先生就會不死心地追問:“那明天呢?明天應該有時間吧。”
“抱歉,先生,沒有。”
“後天呢?後天肯定有。”
“是的,有。”嘉榮注意到溫德利先生已經将表示“可能”的單詞,由maybe變為了must。她害怕再這麽繼續問下去,溫德利先生會直接問到明年。
嘉榮在孟介秋離別之前,請求他一定到了地方給她發一封電報。她很擔心他的境況。
大約過了一個來月,孟終于給她發了一封電報。
上面說,“已到意大利,兩日後去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
嘉榮嘆着氣,明白他為何說“能活着回來就好了”。他去了正在發生戰争的地方。
溫德利先生看她滿面愁容,便問:“什麽事情讓你這麽煩惱?”
嘉榮嘆氣道:“有一個好朋友,他去了有戰争的地方。”
溫德利先生一臉同情地說:“真是可憐。他被政府送去打仗嗎?”
嘉榮道:“不是的,他自願去的。但是我并不是很了解情況,只是很擔心他。”
溫德利先生安慰她:“既然他是自願去的,說明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你不用有無謂的擔心了,還不如多為他祈禱,或者按照你們東方人的做法,多上兩柱香。”
嘉榮笑着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可不怎麽相信在胸前畫個十字架就能保佑孟老師安全。
再後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裏,嘉榮再沒有收到過孟介秋的電報或者信件。
她對孟的安危焦躁不安,有天晚上,她趁溫德利不注意的時候,站在窗戶前,對着月亮畫起了十字架,嘴裏面還念念有詞地說:“上帝啊,鬼神啊,菩薩啊,佛祖啊,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保佑我家人安全,也保佑孟老師安全。”
忽然一個人拍了拍她的後背,問道:“你在念念有詞什麽呢?我的漢語雖然不算太好,但好像聽你說了很多中國和外國的上帝的名字。”
嘉榮捂着胸口,又氣又窘,怎麽正好畫十字的時候被他撞見了呢?她莫名地有些羞恥感。
“那可能是你聽錯了。”嘉榮繃緊嘴巴點着頭。
溫德利先生忽然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容,道:“如果你有什麽困難,我希望可以幫助你。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嘉榮忙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恩,還是黃色的。
她難得看到溫德利先生關懷的表情,得确認一番并不是在做夢。
溫德利先生看她不開口,又安慰她:“你如果不願意說,我肯定不能強求,但是我希望你能開心。你放心,你有了苦難我肯定會幫助你的。”
看着溫德利先生溫暖的眼神,嘉榮很清楚這是面條和紅燒肉的功勞。
但是她突然覺得,把自己的煩惱告訴溫德利或許也未嘗不可,反正他是一個外國人,并且不怎麽會說中文。
而且她相信,即使他認識孟介秋,也絕不會将這件事情随便地就告訴了他。因為英國人有一個嚴謹的好品格,這在溫德利先生的身上也表現的淋漓盡致。
她想了想,正要開口。溫德利先生忙道:“不如我們先煮個粥再聊吧。”
溫德利先生放好唱片,和嘉榮面對面坐在小餐廳的椅子上。嘉榮因着環境很溫暖,對面的人也讓人很舒服,便将阿姐的事情、上學的事情,和遇見孟介秋的事情都緩緩道來。
并說,自己可能真的喜歡上了自己的英語老師。
溫德利先生不時地點頭,或者發出“哦,那真妙”、“真的嗎?”、“我簡直想不到”的應和聲。
也不知是外國人都會讓人産生很熱情又很安心的感覺,還是只有溫德利先生可以,總之,與溫德利先生的交談,使她暫時放下了防備和壓力,也讓她感覺到一陣輕松。
包括以前家裏的經歷,此時也讓她覺得是一段很好的體驗。
溫德利先生聽完嘉榮的講述,覺得眼前這個東方女孩真的很奇妙。他的眼睛裏綻放出光芒來,連連贊嘆道:“嘉榮,你真是個出色的中國女孩。不,是個異常出色的女孩!”并說,我決定資助你讀完全部的學校,還有你的書籍,我都願意買給你。我想我們都不希望錯過幫助一個這麽好的女孩子。”
嘉榮兩眼放光,但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便問:“溫德利先生,我最近才知道你這麽年輕。不好意思,請原諒我如此直白。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如此年輕,是從哪裏來的資本來資助學生的呢?”
溫德利先生拍了拍嘉榮的肩膀,笑道:“我十幾歲就會炒股票了。即使在經濟大蕭條的初期,我的資産也沒有受到多麽大的影響。後來經濟形勢嚴峻之後,我已經來到了中國,并且成為了石庫門裏的大房東。”
他說着得意地聳了聳肩。
嘉榮點點頭。他的經歷相比于她來說更加傳奇。
但是,他的傳奇似乎必須建立在他們這群小人物的傳奇之上。
夜深得像黑色的湖水。
溫德利先生扒了扒碗裏剩下的粥,笑道:“多謝你的粥,現在,我們要抓緊時間用睡覺來消化掉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