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規訓(捉蟲)
侍女阿愚捧着一銅盆熱氣飄拂的滾水進內室來,折起小山屏,掀開紅香被,榻上人卻沒了。
探頭出去,那人披着一頭烏濃的發,正高高踩在樹杈上伸長手臂夠枇杷花。
“你又作死了,還不快下來呢!”
尉遲熾繁聞言把臂上的纏枝草花輕容帔帛往下一扔:“礙手礙腳的,接着。”那帔帛透明而輕軟,随風恰蒙在阿愚面上,待扯下來,熾繁已亭亭站在地上了。
外頭飄雪,屋裏紅泥爐火熱烘烘烤着人。阿愚看她将濯淨的枇杷花放進竹絲小蒸屜,嘴裏不由嘟囔:“做事從不分輕重緩急。新節度使眼看上任,芸夫人正在驚鴻庭訓話立規矩呢!偏弄這個。”
尉遲熾繁不妨燙了手,忙縮回指尖吹着:“不去。我咳嗽呢。”
阿愚撇撇嘴,用手比出個“六”來:“是這人咳嗽吧?”
熾繁不理,自去削梨。阿愚忙一把奪了去:“削到手,彈不得琵琶——”
“阿愚!”尉遲熾繁捂住耳朵。阿愚癟癟嘴不再說話,小銀刀下逐漸現出一枚雪白的果子,放在枇杷花間。見熾繁自己淨過面,又自往唇上塗脂,她便拿了牙梳替她梳頭。
鏡中的人,看多少遍,仍令人貪饞地要多看幾眼,就是……性子可惡了些。
“小娘子,莫要怪阿愚多嘴了,”到底忍不住,阿愚鼓起腮複道,“人都說寧王是個泥菩薩,老聖人在位一日,還顧念太真貴妃的舊情回護則個,等新皇登基,恐怕這蜀中他也待不下去。你瞧別說媚川她們,就是中下等的官使女子 ,也沒有朝他獻好的。”
“就伶俐梳個回鹘髻好啦。”鏡中人顧左右而言他。
阿愚才不上當:“芸夫人可說了,官使女子生死苦樂都在節度使手中,你們都是他的人,斷不許生外心。你就當耳旁風罷!”口內邊說,手上邊就苦心孤詣地梳出個雙環望仙髻,穿插得齊整,方放她起來。
熾繁忙得跳到火爐邊,拿起幹淨竹夾将熟梨夾到紅漆食盒內,喃喃自語:“花露蒸疊進去正好,再遲,就老了。”又向阿愚笑吟吟道:“還是老樣子,你從節度府後門進去,偷偷交給寧王殿下廚房的奴子。那起懶人,只要沒毒,就樂得孝敬。”
阿愚手上接過食盒,兩眼射去怒其不争的一瞥,恨恨去了。
舊時長安教坊樂部的善才,今日蜀中官使女子的班頭,詩人義山曾贈句“徐妃久已嫁,猶自玉為钿”,外人稱徐娘,教坊中稱芸夫人的,此刻正在舞庭中着都知訓話。
那都知高高胖胖,也穿紅着綠的,因專司責罰,早養成一張/晚/娘面孔:“老節度使好道,一年不召幾回,這兒就成王母殿了,慣得你們一個個如仙女般自在。如今新節度使眼見就上任,那些受恩在外頭散住的,歌舞懈怠的,都給我立起規矩來!”
“好了。”芸夫人微笑打斷她。芸夫人雲髻峨峨,着藍色蘭草紋上襦,花鳥紋綠羅長裙,明黃地敷金彩帔子,脂玉排珠的鬓唇與粉面輝映。無人知道她多大年紀,只知其養女念奴已十五了,她卻望之仍如二十許人。那文雅的女聲如音樂般在寬闊的舞庭中回蕩:
“你們十二人,是蜀中官使女子中最拔尖的,我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就是惜其廉恥,存其體面,好與公卿相交。新節度使年紀尚輕,免不了迎來送往,典禮宴席,你們的機會就來了。只是我聽說近來的書塾,拖懶躲滑的人卻多起來。”
她溫潤卻嚴厲的目光流過念奴與媚川,“真是無知。不讀書,如何侍奉那些滿腹經綸的有司?談吐都不相稱!你們可知道,長安都中,最有身價的官妓,不是歌舞容顏最媚豔的,而是擅長詩文雅谑者。那些頭等官妓,迎候于公卿之間,出入于王侯府邸,直呼朝士姓名,随意品評人物,何等的風光!不要說侍夜,就是一曲菱歌,一幅小字,都有黃金市價。”
她的嗓音複又放軟下來,“詩、琴、歌、舞、茶、酒、花,都是官使女子的本等,娴熟與否,不僅決定你的身價,甚至決定你的命運。”
“正是呢,”那都知忙搶道,“一生好歹,全在守不守規矩上。比如老聖人那輩的裴柔,也是蜀中官妓,豔名高,福氣更高,直做了一品相國夫人,得朝廷供養。她可曾自養小郎君?可曾逃舞避書的?不曾!你們只要守我的規矩,雖沒那樣的造化,但從良的,也成妾成婢;不從良的,官家總不少你們一口飯食。若是不守我的規矩連累了我呵,家法多着!管教你們悔不當初。”
芸夫人輕柔地咳了一聲,那都知忙停下,滿面堆起笑來:“今兒就到這兒,芸夫人請教舞罷。”
侍女奉上茶來,尉遲熾繁端着越瓷天青盞,望着窗外粉簟竹枝上的散雪道:“真不得悠閑了嗎?新任的節度使是怎樣的人?”
念奴忙着飲茶潤嗓子,尉遲媚川瞥堂姐熾繁一眼道:“都像你似的什麽都忘了就好了,那是差點成了我們姐夫的人!當年我父親執意要将長姐嫁與一名金吾衛——”
話說到一半卻有綠羅裙上蜿蜒着泥金帔子映入眼簾,媚川忙噤了聲,卻聽芸夫人那動人的喉嚨裏流出的句子溫柔而不容置疑:“眼下你們最好的機會就是入節度府,做個尋常姬妾,一舉告別官府驅使的生活。何況那新節度使韋晟尚未娶妻,不會有大婦難容。待新人進門,你腳步已自穩了。媚川,你文色皆不如熾繁,歌又不及念奴,可有半分把握麽?”
一席話說得媚川唯有低頭諾諾,忙輕步走到舞庭空闊處,演練起《綠腰》來。其實她舞蹈最好,身段極軟,面目也與熾繁有幾分相似。她一舞,別的官妓都停下來,細細臨摹她一擡腕一回眸的妙姿。
熾繁看着堂妹的背影輕喟:“其實就算做姬妾也不得自由,侯門一入深如海,規矩又多,家法又嚴,新鮮過了,或忘在脖子後頭,或随意送人,生了孩子也是下賤。”
念奴轉着茶盞,圓潤小臉上一雙杏眼有點呆呆的:“一入賤籍,還能怎樣?”
熾繁默然,窗下竹林之外是繞梁閣,青黑的屋瓦粼粼,天空很遠,那是長安的方向。“念奴,唱首歌吧。就唱我昨日抄給你的,青蓮居士那闕新樣詞。”
念奴清清嗓子就唱起來,如同清雪靜靜覆滿庭院: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明天就是蜀中官員迎接新節度使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官使女子:官妓的另外一種稱呼,即唐代有編制的、隸屬政府的歌舞妓,一般工作是陪酒侍宴,當然也免不了侍夜。具體聽地方長官差遣。
都知:唐時管理官妓紀律的人。
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另外,文名到底叫什麽啊,起了快一百個。。《紅箋無色》《歸隐帝王懷》《清平調:官妓熾繁》哪個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