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片刻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喜歡的那個人，不是我。
但是我開始的時候，并沒有現在這樣貪心。
見到你之前，我不相信一見鐘情，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我那叽叽喳喳的妹妹天天說的，所謂的理想型。
你那時候還是學生，在宴會上穿着不合身的西裝禮服，過長的西裝褲下是一雙純黑的運動鞋。
你那時候剛染了頭發，那次的婚禮上，你頂着一頭蓬松柔軟的褐色軟毛極其紮眼，我進場之後一眼就看見了你，你正在專心致志的用勺子挖桌子上雙層蛋糕下面的面包吃，一粒葡萄幹還是別的什麽夾心水果成了漏網之魚，你小幅度的環顧了一下周圍，然後用兩根手指解決了問題。
我看到你吮了一下手指，這個動作成功的讓我注意到你的嘴唇，那是你身上我最喜歡的部分，雖然單薄，但是形狀可愛。
那是我三十七年來第一次心動，它來的如此突然，魯莽，讓人意外。
我克制住自己朝你搭話的沖動，然而腦子裏一直在想的，卻是那句怎麽也整理不好的開場白。
最終，我還是走到你身邊，說了那句傻話【要來點紅酒嗎。】
我顯然忽略了你的年齡，不，即使是到現在，你依然不懂得紅酒的好處。我猜，如果那時我給你遞上一杯可樂，也許我們的開始，會比原本的稍加友好。
【要來點紅酒嗎？】
我的自作優雅只換來了你一個驚吓的眼神，然後你的嘴角抽搐了兩下，禮貌的搖搖頭之後轉身就走了。
那時的我沒有意識到，雖然你對我來說已經意義非凡，但我對你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比你年長的，西裝革履面貌平凡的男人。
我把你吓跑之後，獨自喝下了兩杯已經變的有些苦澀的紅酒。我覺得自己這沖昏頭腦的舉動可笑，卻一點都不覺得後悔，我只覺得可惜，可惜我給你留下了這樣突兀的第一印象。
我本來打算放棄的，只當那天下午的婚禮只是我夏末秋初的一場仲夏夜之夢，但是半年後，你出現在了我的課堂裏。
那時候你已經染回了黑發，穿着臃腫的豆綠色白紋羽絨服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三排擺弄你那個顏色同樣鮮豔的筆袋。但是我卻不是因為筆袋，或是你那衣服的鮮豔顏色才注意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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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你，只因為是你。
你變的比婚禮上白了，稍微長胖了一點，笑的時候依舊很好看，垂下眼認真聽旁邊人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依舊很美。
我驚訝自己居然記得關于你的每個細節，雖然我是教神經學的，但依然覺得人類的腦神經系統是這樣神奇。
我從來沒有點過名，但根據你選擇的座位我判斷你不會是下課了之後來找我讨論學術問題的勤學好問的學生，于是有生以來，我出于私心，翻開了放在我面前的點名冊，緩慢的開始了點名。
我終于知道了你的名字，我盡量克制住自己，不讓喜悅麻痹我的心智。
你的名字很好聽，很像你，如同我預料的一樣，我很喜歡。
我開始上課，但卻總是不自覺的注意你，有幾次，我們目光相接，我的心跳在你睡眼朦胧的注視下開始加速，真是不幸，雖然我的課上總是連走道站的都是旁聽的學生，卻還是引不起你絲毫的興趣。
很快，你開始逃課，開始的時候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已經大三了，我不想讓你因為出勤率的問題挂科。
但很快我就意識到，如果我再這樣放縱你，也許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于是我小小的難為了一下替你答到的那個室友，我扣光了你們的出勤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以權謀私，我不知道自己居然還可以如此卑鄙，但說實話，感覺還算不錯。
那是你第一次主動找我，你來為你的室友求情。我沒有答應，因為規定就是規定，扣了就是扣了。
但是我給了你們一個加分的選擇，我謊稱需要你們幫忙整理一個論文的英文材料，你室友爽快的答應了，你則猶豫了幾秒。
（你問我為什麽是謊稱？不不不，論文的部分沒有說謊，需要你們幫忙才是。）
那幾秒裏，你看着我，我的手心在慢慢出汗，我以為你看出了我的私心，我已經開始整理如果你拒絕的話我應該說什麽。
你當然會答應，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是我太緊張了，居然以為你會say no。
我雖然很喜歡那些偵探小說，但一向沒有增長什麽推理能力。
于是從那以後的每個周末，我們都在圖書館見面。
讓你們幫忙整理材料把我的進度拖慢了兩個月，科學雜志的編輯大為光火，但我卻甘之如饴。
就算不能單獨相處，每周能見你三次（其餘兩次是在我的課堂），在那時，也是讓我覺得最幸福的事。
我開始了解除了名字之外的，關于你的一切。
你性格外向，戶外派，喜歡運動，運動裏偏愛籃球，你每個星期二下午都會到西操場打球，你說讨厭被拘束所以沒有參加籃球隊。
你靜不下心來看書，專業課馬馬虎虎，英語尤為凄慘，（這也是你當時猶豫了那兩秒的原因）你唯一能看下去的書是漫畫，可漫畫裏的那些文字你也從來沒好好看過。
你的口味偏甜，總是嫌食堂的飯鹹，你吃蛋糕的時候不喜歡吃奶油，卻可以一口氣吃光十幾個泡芙，你很喜歡學校北苑那家蛋糕店，尤其是他們家的奶油夾心面包，我去吃過一次，沒你吃的那麽香，說實話，他家的奶油，有些廉價的味道。
你說話很中聽，講笑話卻很冷，你有點臉盲，雖然我多次提醒，但你總是錯認教務處主任為黨委書記。你喜歡養花，還在寝室裏種簡易版本的小黃瓜，有點小體貼，很會照顧一切你覺得可愛的生物。
你會幫食堂阿姨收集剩菜去喂學校周邊的流浪狗，有一次你喂狗的時候遇到我，跟流浪狗一樣髒兮兮的你開心的沖我揮手打招呼，你的善良，總是帶着一股不通世故的味道。
我變的越來越喜歡你，變的每天都想見到你，遺憾的是，你全然沒有察覺。
你喜歡那個比你大一屆的，個子很高的男學生，不幸的是，我全都知道。
你總是不經意的就提起那個男學生的事情，語氣裏的崇拜幾乎要滿溢出來。
在你眼裏，那個男學生認真，負責，博學，喜歡研究東西，為人大方，對人熱心。你說你寝室裏的零食都是他給買的，我聽了之後只覺得心酸，我送你的東西能買的零食可以塞滿整個別墅，但你卻只記得他給你買的膨化食品。
你在那個學生的畢業酒會上喝醉了，我聽你說了幾件那個男生雞毛蒜皮的好人好事。我嘲笑你的輕率，竟然會因為這種小事愛上一個人。可回頭想想，我其實比你還要輕率，見到你的時候，就擅自愛上了你。
你總算在太陽升起之前睡着，我也總算可以繼續寫我的論文。
我怕敲字的聲音把你吵醒，卻又想守着你，畢竟你這樣安靜躺在我的床上的機會真的不多。
我糾結了大概3秒，最後從書房裏翻出來我已經好久沒用的筆記本和鋼筆。
你居然就這樣睡到了下午天黑，我錯過了你醒來的瞬間，這讓我覺得後悔，連剛才那個自己都覺得精彩的論證都無法讓我高興起來。
我讓你起來吃飯，你卻仍然賴在床上。
你蓋緊被子，只露出來一個頭。我坐在床邊收拾紙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你東拉西扯的說了很多，我知道的，就說上兩句，不知道的，就只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後來，你問【教授，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是的，善于體察人心也是你的優點之一。
我跟你開玩笑【罰你整材料，寫論文，也是對你好嗎？】
【多虧了你，我才沒有挂科，而且，你的論文上面也有我跟老費的署名，你不知道，那些研究生都嫉妒的恨不得撕了我。】
我知道我的論文總是很搶手，無論是在出版社，還是在學生之間，不過這不是什麽值得關注的新消息，因此我只是說【是麽。】
【可他們不敢，因為我是您的愛徒！】
我回頭看着大言不慚的你，你大概不知道，從我30歲那年開始，就沒再收過學歷低于研究生的徒弟。
你的笑容逐漸收斂，你嚴肅的看着我【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
奇怪的是，雖然事後回想驚心動魄，但那一刻并沒有覺得緊張，只是覺得也許用喜歡來形容我對你的感情并不準确。
我沒有反駁，你也沉默。
在我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你搶着說【我好餓啊，有什麽吃的嗎？？】
我真是不知趣，居然想在這種時刻跟你表白，事後想想，那時候你打岔不讓事情繼續下去才是對的。
很快，你也升入大四，我想讓你考我的研究生，你拒絕了，你說你不是念書的料，你想早點就職。
我說我可以幫你推薦幾家關系不錯的制藥公司，你說不用了，你已經有了心儀的公司。
我有了種不好的預感，我問你是不是XX制藥。
你有些驚訝，問我怎麽知道。
我又怎麽能不知道，那是你喜歡的那個學長，我的情敵所在的公司，他想去開發，結果被安排在銷售，還回來找我吐了幾次苦水，那幾次，為了不讓你遇見他，我也費了許多功夫。
你還是喜歡他，這讓我有點失望。
我毫無喜歡一個人的經驗，對你的欲望越是醜陋強烈，我就越是不敢再接近你。
我看得出你還算尊敬作為教授的我，我不想讓你對我幻滅，更不想永遠失去你。
但遺憾的是，我從未避開過你，就算是幾天不見，只要在校園裏遙遙的看見你，哪怕只有一眼，那未來的幾天裏，我的夢境裏就會到處是你的身影。
為了更深層次的避開你，我選擇閉關寫書。
整個寒假，我在出版社給我租的海景房裏，基本上每天只見兩個人，我的編輯，和一個長相奇特口音很重的外賣小哥。
新書出版的速度出乎我的意料，這不得不讓我感慨，現在出版社的效率真是遠遠超過10年前。
你跟你喜歡的那個人都來參加了我新書發行的慶祝會，你們相談甚歡，這讓我有點難過。
這本該是讓我高興的場合，但因為你對他那燦爛的笑容，我卻有點郁郁寡歡。
經常受我欺壓的編輯趁此機會一股腦的都來敬酒，我喝的有點多了，癱在隔間的沙發裏休息。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來的，但是一睜眼就看見你在我身邊的感覺極其窩心，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那種讓人羞于啓齒的情緒，我的胸口開始發燙。
你坐在我旁邊削蘋果，我開始只注意到了你，覺得又幸福又心酸。
你坐的離我那麽近，然而你卻不是我的。
過了很久，我才注意到你手裏的蘋果，你在很認真的把蘋果削成梨的形狀，我開始有點可憐那只蘋果了。
【吃點蘋果吧。】
【你為什麽把它削成一只梨？】
【什麽？這明明是葫蘆的形狀！】
【。。。。。你把它弄成葫蘆幹什麽。】我咬了一口蘋果，汁液很甜，唇齒間都是蘋果的清香。
【集齊7個好許願。】你又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大刀闊斧的削起來。
我默默的把咬過一口的葫蘆蘋果放在桌子上，把咬過的部分轉到了看不見的角度去。
【教授，寒假的時候你都指點我師哥什麽了。】
我知道你說的師哥是誰，但是卻不知道我“指點”他什麽了，因為我寒假裏就沒見過這位情敵。
你拐彎抹角的打聽他還是讓我有點消沉，我據實以告的時候情緒并不高。
【教授，你為什麽要躲着我呢。】
你沒來由的問，我頭腦發熱的仍然據實回答【因為我不想更加喜歡你了。】
你有點驚訝，但是沒我想象的那麽驚訝，我看着你的眼睛，覺得自己早就該向你告白，我喜歡你，為什麽要瞞你那麽久呢。
我希望你的拒絕能夠痛徹心扉，但我也希望你的拒絕能夠委婉體貼。
我沒有給你說話的時間【在你回答之前，我可以吻你一次嗎。】
在你回答之前，我吻了你。
酒勁早就過去，吻你的時候，我的心裏溢出甜蜜的絕望。
不問過去，不畏将來。
我居然稀裏糊塗的成了這樣沒頭腦的人，你很美好，但我對你的感情卻讓我覺得可怕。
我那驕傲的自尊心還是輸給了感情，回頭想，我自己都覺得可恥。
我用種種優厚的條件誘惑你，我把自己所有的優勢都擺出來，像集市裏最熱情的小販一樣推銷着自己。
你沒有說話，只是回吻了我。
盡管知道那并非出于愛情，但那一刻，我還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幸福。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顯的太過急切，但我畢竟是個對你垂涎已久的仰慕者，那是我們的第一次，醒來的時候陽光刺眼，你躺在我旁邊，我輕輕的握住你的手直到你睜開雙眼，那時候，我以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不過如此了。
那時候的我想，成了不你的摯愛，成為你的習慣也挺好的。
然後就是你的畢業，畢業後你留在了這座城市裏，雖然完全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我的房子距離你的公司只有不到1000米），但你執意要拿你那點可憐的工資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忍不住想，如果你喜歡我，一定會。。。
我努力不讓自己那麽想，因為那樣的話，實在是有點太貪心了。
因為經濟問題，你開始學做飯，只要不是書本上的東西，你都學的很快，你周末不加班的時候會住在我家裏，你最拿手的菜是糖醋排骨和酸辣魚，你喜歡排骨我喜歡魚，在吃飯這個人生大事上，你一向如此公平。
我們偶爾會出去吃好的，但你并不怎麽喜歡我帶你去比較高端的場所，你開始的時候總是搶着付錢，然後因為卡上餘額不足而臉紅，後來再想帶你去，你就有些推三阻四。
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不喜歡那些飯店，可能在年輕人的味覺系統裏，夜市大排檔的确要比米其林三星來的更加有滋有味。
你很可愛，每次我送你東西你都要回禮。
可是你也很不可愛，總是用這種方式讓我覺得我對你來說，只是個外人。
就這樣過了3年，事情越發糟糕。因為雖然不知道我有沒有成為你的習慣，但是你已經成為我的習慣。
我習慣了在周一早晨給你打電話叫你起床，周五晚上接你去看一場電影。
我習慣了你喜歡用的電動牙刷和葡萄口味的牙膏，也開始在臉上抹你會用的那個牌子的爽膚水。
我習慣了你的小脾氣，你堅持不了多久的冷戰，還有你冬天裏冰涼的體溫。
我已經，習慣了你。
更加糟糕的是，我變的更加貪心了。
都說人類的欲望是魔鬼，古人誠不欺我。
那天，我在一家會員制的咖啡館看見你和你喜歡的人。
你坐在他的對面，穿着我送給你的，你從來不舍得穿的那套西裝。
你永遠也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這讓我覺的有點孤獨，孤獨讓人脆弱，稍微有些年紀的人都懂這個道理。
那天的頒獎無聊透頂，我嚴格按照主辦方要求的流程，上去領了個獎，說了兩句虛僞但是得體的感激話語後就下了臺。其實大家都知道，我們這些做學術的，最應該感謝的人，除了自己，就是那些已經死了的異國前輩們。
這不是學術發表會，沒有一大群德高望重的老頭子在下面挑刺，所以我并不緊張，甚至有些困倦，忍了很久才敢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打了一個哈欠。
人上了40之後，精力總是要衰退的。
就在我這麽安慰自己的時候，我看到了從會場門口進來的，穿着那身帥氣西裝的你。
你已經學會怎麽把西裝穿的得體，你的領帶、袖口、鞋子等等，你的一切都無可挑剔。
你是閃閃發光的20多歲年紀。
說實話，那一刻，再見到你，我突然覺得興味索然。我想起你我之間的年齡差，想起你對那個人的缱绻笑容。
唉，我始終還是變的貪心了，以前種種設想都抵不過一起相伴時光裏增長的欲望，我還是想成為你的畢生摯愛，就像你是我的一樣。
你笑着朝我走過來，你每走一步，我的心就鈍痛一次，你不愛我，我們也并不般配，這讓我有些絕望。
我那個離婚的妹妹說，普通人的愛情總是占有大于成全，所以痛苦多于幸福。
我以前不以為然，後來愛上你，才明白我走的，都是普通人走過的老路。
你走到我身邊，你站的離我很近，你靠過來偷偷拉着我的手，對我說【恭喜。】
我回握住你的手，因為旁邊人聲鼎沸，所以我很快就放開了你的手。
你看着我笑，像個孩子一樣打趣【錯過了你的獲獎感言，有點遺憾呢。】
你還是那麽喜歡開玩笑，明明獲獎感言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你敲在文檔裏的。
心底裏成形的那些偉大想法因為你的笑容統統煙消雲散。
對不起，我不會跟你分手，不會讓你去追求你喜歡的人，我不想放你自由。
即使自私，也想占有。
即使只有片刻，也想握住你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片刻與降臨，教授和學生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