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肖修樂的性格其實并不像他在人前展現出來的那麽開明溫和,他是個孤兒,從有記憶開始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一直在崇豐市的一家私人孤兒院長大,他的親人是孤兒院院長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真實的他是有些纖細敏感的。

七班上午第二節 語文課,肖修樂抱着書和教案進去教室,轉過身開始在黑板上寫板書。

下面窸窸窣窣有人說話,他寫完了板書,轉過頭來把粉筆丢進粉筆盒,然後一句話也不說看着學生們,剛才的窸窸窣窣很快停止了,大家或盯着黑板或盯着課本,等他開口。

肖修樂視線落在顏峻身上,顏峻沒有看他,只是低着頭看課本。

“開始上課了,”肖修樂說,“大家把課本翻到四十二頁,今天我們開始講一篇新的課文。”

早晨陽光正好,空氣也清幽幽帶了點涼,教室外面就是一棵大樹,枝葉繁茂,上面小鳥叽叽喳喳,時不時會飛到窗棱上,用纖細的爪子站上片刻,然後才撲棱着翅膀飛走。

教室裏只有一半的學生在認真聽課,剩下的大多在神游,有人低着頭或許在看手機,還有人同桌兩個你來我往在紙條上寫寫畫畫。

肖修樂一般不管,他向來只會抓明目張膽睡覺的和說話影響別人聽課的,抓人的方式很簡單,提個問題把人叫起來回答就是。

而今天他提了個關于句子結構的問題,伸手一指,“顏峻,你來回答。”

顏峻沒有睡覺也沒有和人聊天,他一直在低頭看書,聽到自己被點名,慢吞吞站了起來。

這種問題,一般來說不管顏峻聽沒聽課看沒看書都是回答不上來的。可是現在的顏峻語氣平靜地回答了肖修樂這個問題,條理清晰思路明确。

賴武威上課翹着一條腿,仰起頭看了顏峻一眼。

前排也有同學帶着詫異回頭去看。

肖修樂點點頭,“請坐。”

在顏峻坐下來之後,肖修樂心裏更加明确一件事,這個人不是顏峻。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憋屈感,明明這個人從頭到腳由內到外沒有一分一厘和顏峻相似,可是所有人都指着他說就是顏峻,肖修樂不能像個瘋子一樣逮住他不放,也不知道要如何解決他眼前的疑惑,只能在這種驚疑不定中煎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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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修樂繼續講課,講完了前三段,他一邊講,一邊動作迅速地在黑板上寫板書,齊刷刷列了三個問題,由上至下排列着,放下粉筆的時候,他說:“我請個同學上來回答問題。”

全班同學瞬間都清醒了。

肖修樂沒有耽擱時間,直接伸手指了顏峻,“顏峻,你來吧。”

這麽一來,班上所有人都意識到不對,他這像是在針對顏峻啊。如果再想得細一點,今天從早上開始,班主任就在刁難顏峻,大家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顏峻在衆人注目下站了起來,将椅子拉開,邁開長腿走向黑板。

肖修樂站在講桌邊上,顏峻經過他身邊,探身拿了一只粉筆,縮回手的時候,粉筆頭好像擦過肖修樂的手臂,讓他下意識擡手抹了一下。

顏峻拿着粉筆站在黑板前面,唰唰唰開始回答問題,他的粉筆字很漂亮,寫字速度也快,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時不時旋轉一下粉筆,眼神專注。

他把三個問題全部回答了,雖不至于和标準答案一字不差,但是每一道問題都給出了一個很漂亮的答案。

顏峻手腕一擡,把粉筆扔回粉筆盒,然後拍了拍手上殘留的粉筆灰,說:“可以回去了嗎?消消樂老師。”

“噗——”有人壓抑不住低笑出聲。

消消樂是肖修樂擔任七班班主任之後,班上的學生私下裏給他取的外號,單純因為和他姓名發音相似。不過敢當面這麽叫他的人,顏峻還是第一個。

七班班長是個叫伍婷婷的女生,她大概是察覺出顏峻有些不正常了,神情疑惑地看着他。

肖修樂沒有生氣,他只是對着顏峻一擡手,說道:“出去。”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

肖修樂說:“不尊重老師,這節課你到走廊上去聽吧。”

顏峻終于拍幹淨了手上的灰塵,他也沒有生氣,而是聽話地朝教室外面走去。他直接從前門出去,走到走廊上轉了個身,背靠走廊欄杆,面對教室門站着。

肖修樂一轉頭就能夠看到他,于是走過去要将教室門關上,關門的時候,顏峻突然對他笑了,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彎曲的狹長雙眼透着點陰測測的紅。

這個笑容就像一個暗示,他告訴肖修樂:是,我不是顏峻,可是你不能證明,你能拿我怎麽辦?

肖修樂不知道要拿顏峻怎麽辦。從本質上來說,他是一個師範院校畢業的唯物主義青年,在遇到超自然現象的時候該怎麽辦?老師沒教過,他也從來沒思考過,或許将來可以寫本小說,記錄一下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五班的語文課,下課之後肖修樂回辦公室倒了一杯水喝,又收拾一下東西才去學校食堂吃飯。

小鎮中學近三分之二的學生走讀,并不強制要求所有學生都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所以食堂簡陋,也沒有區分學生窗口教師窗口。

肖修樂來得晚了,有不少學生已經吃完飯離開食堂,他拿着飯卡走到窗口去打菜,食堂師傅見他便說道:“肖老師你來得正好,剩下最後一份胡蘿蔔燒肉了。”

短短一個上午跟人鬥智鬥勇,肖修樂本來疲憊不堪,見到胡蘿蔔燒肉總算是心情舒暢一點,他把餐盤遞過去,向食堂師傅道了聲謝。

師傅把所有的胡蘿蔔燒肉都打給了他,相當于一分半的分量。

肖修樂忍不住說道:“師傅你太好了。”

他最喜歡的菜是胡蘿蔔,最喜歡的植物是胡蘿蔔,最喜歡的生物也是胡蘿蔔。

端着滿滿一盤子胡蘿蔔燒肉,肖修樂朝食堂中間張望,看到了靠近大門的一張空桌子,他立即朝那個方向走去。

食堂裏仍然人聲鼎沸,學生們聚在一起說笑玩鬧,吃個午飯好像也要吃得轟轟烈烈。

肖修樂低頭看自己的餐盤,用筷子撥了一下盤子邊緣的胡蘿蔔,害怕它會掉下來,突然邁出去的右腳踢在了什麽東西上面,難以抑制身體的慣性整個人朝前面撲去,他想最後搶救一把自己的胡蘿蔔燒肉,可惜沒有成功,全部倒在了坐在旁邊座位一個小胖子身上。

小胖子一臉無辜,他背對着肖修樂,吃完了飯從桌子下面伸出一只腳正要站起身離開,沒想到剛好絆到了肖修樂,被對方的胡蘿蔔燒肉拍了一身。

肖修樂睜大眼睛,将對失去胡蘿蔔的憤恨狠狠吞回來嚼碎咽下去,他胸口大力起伏着,看向那個小胖子,關心道:“同學,沒燙到吧?”

小胖子緊張又害怕,低頭看自己一身狼狽,正看到一坨肥肉顫悠悠從自己肩膀上滑落下去,随後對肖修樂搖了搖頭。

肖修樂從口袋裏扯兩張紙巾給他,“快回去洗個澡換衣服,不要耽誤了下午上課。”

小胖子接過紙巾,說:“老師對不起。”

肖修樂微笑着想要拍他肩膀,看到油膩紅豔的湯汁又無法下手,只能說道:“快走吧。”

小胖子如同一堵牆一般沉重地跑出了食堂。

肖修樂重新拿了餐盤回到窗口,食堂師傅惋惜地跟他說:“沒有胡蘿蔔了,蒜泥西藍花、雪豆炖豬蹄,将就吃吧。”

打菜窗口玻璃倒映出肖修樂白皙冷漠的臉,他說:“謝謝師傅。”

重新打了飯,端着餐盤的肖修樂聽到有人喊他:“肖老師!”

他擡起頭朝食堂中間望去,見到顏峻坐在靠右側的一個位置,正向他招手,顏峻旁邊還坐了個高大男生,是賴武威。

肖修樂不打算搭理這個身份可疑的假顏峻。

可是顏峻卻锲而不舍,他向肖修樂揮手,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餐盤,他的盤子裏還有整整一份胡蘿蔔燒肉,似乎一口都沒有動過。

顏峻笑得陽光燦爛,他說:“請你吃。”

肖修樂抿一下嘴唇,眼看到自己雙腳不受控制地朝着顏峻他們那邊走去,最後在顏峻對面坐了下來。

他把餐盤放在桌上,顏峻看着他,說:“肖老師,你喜歡吃燒肉啊?”

肖修樂拿起筷子,沉默一下回答他說:“胡蘿蔔。”

顏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拿起筷子把自己盤子裏的胡蘿蔔挑起來一個,放到了肖修樂餐盤裏的白米飯上。

肖修樂低下頭吃飯。

賴武威已經吃完了飯,他把餐盤裏的肉吃完了,胡蘿蔔還都剩着,這時也不說話,就坐在顏峻身邊,壓迫感十足地看着對面的肖修樂吃午飯。

顏峻用筷子指了指賴武威餐盤裏的胡蘿蔔,對肖修樂說:“老師介意嗎?”

肖修樂默默搖頭。

于是顏峻伸筷子去夾賴武威餐盤裏的胡蘿蔔,卻很微妙地沒有直接夾到肖修樂的盤子裏,而是全部夾到了自己的盤子裏,再一個一個夾給肖修樂。

他好像是在喂寵物,看肖修樂吃完一個再給他夾一個,樂此不疲、耐心十足。

意識到這一點的肖修樂冷冷瞪他,可顏峻似乎渾然不覺,他心情很好地把胡蘿蔔全部夾給肖修樂吃了,就差沒有喂到嘴裏。

賴武威一只手撐着臉,同樣充滿了耐心看顏峻喂肖修樂吃胡蘿蔔。

“消消樂老師,”顏峻突然開口。

肖修樂說:“你知道什麽叫尊重老師嗎?”

顏峻立即改口:“肖老師,你不覺得你劉海太長了嗎?”

肖修樂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實際上不只眼睛,他鼻梁挺翹,嘴唇柔軟,皮膚雪白透亮沒有絲毫瑕疵,可他并沒有擁有一張完美無缺的臉,他容貌最大的缺陷就在他的額頭上。

這不是秘密,他從小到大,有許多因為容貌來接近他的人,最終又因為容貌而疏遠他。他的額頭上有胎記,并不像一般人那樣暗紅色的一大塊,而是七個鮮紅的紅點,排列成很整齊的北鬥七星的方位。

他皮膚白,所以紅色的胎記尤為顯眼,奇怪詭異的排列形狀讓他小學和中學受了不少同學的排擠欺負,到大學身邊的人才開始友好起來。

肖修樂向來不覺得自己值得為那些欺負和排擠他的人生氣,但是他敏感且外熱內冷的性格就是從那些歲月慢慢養成的。

現在他用劉海遮住了胎記,倒不是覺得羞于見人,單純是不喜歡在陌生人詫異探索的目光下還要裝出一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去解釋,只要看不到就不會有人提,多方便。

但是他有胎記的事情,高一年級的老師和班上的學生都是知道的,顏峻現在說這些話聽起來仿佛挑釁。

當然,肖修樂有點懷疑面前這個顏峻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他伸出手,想用手指挑開劉海,剛碰觸到頭發的時候,聽到身邊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請問,我可以坐這裏嗎?”

這一桌三個人同時轉頭看去。

端着餐盤站在他們桌子旁邊的是個穿着校服的少年,個子不高,大概不足一米七,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長相乖巧可愛。

“你是江溪吧?”肖修樂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少年點點頭,“我是高一一班,江溪。”

這時已經快一點了,食堂裏大部分學生都已經吃完飯離開,周圍全是空下來的餐桌,只有他們這個桌子坐了三個人,看起來已經很擠,這個叫江溪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麽還會要求坐在這裏。

不過肖修樂還是讓他坐下來了,因為江溪是上學期期末考試年級第一,學校重點培養對象。鎮中每年都能有一兩個學生考上清華北大複旦這些國內名校,高一年級的希望就落在了江溪同學身上。

江溪把餐盤放在桌子上,坐下來的動作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成績好的學生總是格外讨老師喜歡。

肖修樂看他餐盤裏只可憐兮兮一份蒜泥西藍花,便把自己的餐盤推過去一點,問他:“要吃點菜嗎?”

江溪朝他這裏看了一眼,又看向對面顏峻餐盤裏僅剩的兩塊胡蘿蔔,一瞬間眼睛放出了異常的光彩,不過那光彩很快就黯淡下來,他低下頭說道:“啊,不用了,謝謝老師。”

因為江溪的出現,剛才肖修樂和顏峻之間的話題被迫中止。

顏峻把最後兩個胡蘿蔔夾給了肖修樂,這個過程中,江溪死死盯着那兩個胡蘿蔔,用勺子扒了一大口白米飯進嘴裏。

坐在江溪對面的賴武威活動身體,換了一個姿勢,他的長腿撞到了餐桌,發出一聲輕響。

江溪似乎吓了一跳,勺子從手上掉到了餐盤裏。

肖修樂轉過頭去看他,忍不住問道:“你是有什麽事要找我嗎?”他不太确定,江溪這種品學兼優的校園學霸,應該不會是來找賴武威他們這種校園惡霸才對。

果然,江溪立即點頭,他說:“肖老師,我想請你給我補課。”

“請我補課?”肖修樂這回真是滿腦袋問號,先不說學校裏幾乎沒有學生會找老師補習語文課,就算是江溪真要補語文,他們一班的語文老師教學水平資歷都遠在肖修樂之上,沒道理他要找一個年紀成績最差班級的班主任來補課吧?

江溪神情很認真,他說話時看着肖修樂,卻不怎麽敢和對面兩個男生對視,“我語文成績不好,偏科嚴重,所以想要補習語文。”

肖修樂有點懷疑,“你上學期期末語文成績多少?”

江溪說:“一百出頭。”

肖修樂默默吞下嘴裏的胡蘿蔔。

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賴武威突然開口了:“還不好啊?”他聲音低沉,仿佛在嘴裏架了一個低音炮。

江溪頓時慌亂地又點頭又搖頭,說:“還要努力。”

顏峻拿起筷子敲了一下餐盤邊緣,對賴武威說:“是你自我要求太低。”

“哦,”賴武威道,随後閉上了嘴。

肖修樂覺得這件事情透着蹊跷,幾乎僅亞于顏峻被人調包這件事,他沒有答應江溪也沒有急于拒絕,只是說:“我暫時沒空。”

江溪瞪大一雙濕漉漉的圓眼睛看他。

肖修樂被他瞪得心裏有些愧疚了,還是堅持說道:“我這星期要去顏峻同學家裏家訪。”

江溪的視線從肖修樂臉上轉移到了顏峻臉上。

顏峻往後一仰,擡起左腿搭在右腿上,他嘴角上翹,說:“歡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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