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過去

“要接住他的情緒。”

周洛陽咨詢了兩個多小時,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麽一句。

在方洲舅舅面前, 就沒什麽好隐瞞的了, 一來他相信醫生恪守職業道德,不會把咨詢人與病人的情況朝外亂說;二來方洲的舅舅也是知名的學者,只是理想使然, 希望回故鄉生活而已,專業水平沒有可質疑的地方。

“所謂接住他的情緒,是指無論你朋友處于哪一相中, 你都需要去平靜看待, 設身處地地理解他,把他所有‘不正常’的舉動, 視作患病期間的常态,而非我們健康人在情緒上的表現。你要相信, 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并不是他的本意。”

周洛陽馬上道:“對對, 他最常說的一句是‘我不想傷害你’。”

“千萬不要用‘世界這麽美好,你卻想着死亡,對得起爸爸媽媽嗎?對得起朋友嗎?’這種話來增加他的壓力。也不要反反複複, 去提醒他, 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因為病人感受不到,抑郁相發作時,感覺不到你對生活的熱愛。”

“只需要陪伴與理解,就像陪伴一個高燒病人一樣,知道他正處于痛苦與折磨之中, 這就夠了。一旦轉換到躁狂相,更要平靜與泰然處之,他們會無意識地傷害你,一旦察覺不對,盡快給他獨處的時間,保護好自己。不要産生任何争辯,避免在躁狂發作下的二次刺激。”

“在躁狂相短暫結束後,他會開始自省,并朝你道歉。這種自省很容易又會把他帶進抑郁相裏,一旦他在躁狂狀态下傷害了你,就會非常自責,一度産生輕生念頭。”

“躁狂與抑郁雙相情感,就是在巅峰與深淵中不斷切換的過程,你回想一下看是不是?”

周洛陽回憶杜景平時的行為,嘗試着朝方醫生複述了一次,方醫生也沒有問是誰,簡單教會了他如何在極端情況下與這名朋友相處。

周洛陽想了很久,方醫生又叮囑道:“而且,一定要督促他按時吃藥。”

“謝謝,謝謝您。”周洛陽如釋重負,問,“他可以談戀愛嗎?談戀愛的話會不會讓他好一些,對人生更有信心?”

周洛陽知道,愛情給人的感覺,就像陽光照進了昏暗的現實裏,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美好的愛情能改變一個人,也足夠改變他的一生。

方醫生卻說:“病情如果沒有完全穩定,不太建議談戀愛結婚。他的主治醫師一定也提醒過他,具體什麽情況,我想他心裏應該更清楚。從他的表現上看,我猜他是不想談戀愛,甚至不想交朋友的。”

暗示很明顯,方醫生在隐晦地提醒周洛陽不要多管閑事。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何況如果隐瞞病情,于他的對象而言也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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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的。”周洛陽汗顏,他倒沒想過隐瞞杜景的病情,只是他始終覺得,杜景是個很有魅力的男生,哪怕生着病,身為同性的自己都很喜歡他,能接受他的一切。這世上一定也會有女孩因為愛他,而願意接受他的一切。

“總之,不要對他的病情大驚小怪,也不要嘗試着去做什麽,把他從因病情發作的狀态中強行拖出來。他最需要的是陪伴與理解,只要有一個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緒,他就不會覺得孤獨無助,所以你對他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這個病人,需要用你的一生去付出,去陪伴。”方醫生認真地說,“洛陽,我倒是覺得,這才是最難的地方,一個人有一段時間的耐心不難,難的是長此以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耐心。許多來我這裏咨詢的家人、愛人,自己也難免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只是在‘忍耐’,忍耐時間長了,勢必會控制不住自己,畢竟我們都是凡人,不是神。單方面付出時間長了,你自己也容易情緒失控,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甚至精神崩潰朝他大喊大叫,就會對病人造成更大的傷害。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關系後,這麽做反而更致命,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走進他的生活。”

周洛陽說:“我一定會注意自我化解。”

方醫生點了點頭,說:“不要放棄他,你是好孩子,洛陽。”他摘下眼鏡,拿衣襟擦了擦,又說:“你的朋友能遇上你,是緣分使然,也是他一生裏的轉機。希望他能好起來,如果有機會,可以讓他帶着病歷過來。”

周洛陽點點頭,看了下手機,今天從早上起,杜景就沒有回過他消息。

接住他的所有情緒。周洛陽默念這句話,去上大學前,他從沒想過,會認識像杜景這樣的人。

單方面付出麽?周洛陽有時覺得,他也從杜景身上學會了許多東西。尤其在對待人際關系上,杜景最大的生活信條就是,那些可以不維護的人際關系,一律不去維護。

這在周洛陽的習慣裏是不可理喻的,但長期相處下來,他驚訝地發現,世上有許多人,确實與自己互不相幹,大家都只是彼此生活裏的NPC。費心費力去讨好所有人,不如陪伴對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人。

夜八點,在寒風裏慢慢走回家時,周洛陽很想回去朝方醫生說一句“不,不是單方面付出,反而是他改變了我”。

以往換了這個時間,周洛陽理應是約上三五知己,去吃個晚飯。十點後再去夜店,或者泡泡吧,喝點酒,看會兒表演。

但習慣了與杜景相處之後,冗長的白晝結束後,入夜時第一件事,他居然是想回家。

周洛陽還在低頭,察看杜景回消息了沒有,杜景一整天都沒吭聲,這令他擔心起來,這家夥坐飛機走了?怎麽也不說一聲?臨近過年,要不要回學校去看看?

家門口停着一輛車,杜景坐在路邊的花壇上。

“杜景!”周洛陽吓了一跳。

杜景擡頭看他,沒有說話。

“你不舒服嗎?”周洛陽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毫無預警地出現。周洛陽上前單膝跪地,查看他,注視他的雙眼。

杜景還是沒有說話,顯然有點累,周洛陽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但剛從方醫生處咨詢過,他決定不去盤問杜景。

“外頭太冷了,快進來說,來。”周洛陽拉起杜景的手,開門,帶他進去。

杜景今天穿着一身西服,像是原本想去參加什麽正式場合聚會,最後卻來了周洛陽家門口。

周洛陽開門,将他帶進家中,讓他坐下,又找來拖鞋,為他換鞋。

“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的?”周洛陽擔憂之餘,又掩飾不住重逢的高興,他和杜景分開已經有一禮拜了,這一禮拜中他自己也過得有點無聊。

杜景沉默,周洛陽又自問自答,說道:“是了,表格上有我家地址。”

放假前,宿管讓他們填了家庭地址表格。

“晚飯吃了沒有?”周洛陽又問,“我也沒吃,我去弄點吃的。”

周洛陽家住的是個三層複式小別墅,長期沒回家,家裏很陰冷,他把地暖打開,讓杜景坐好,說:“我先去把車停進來。”

“烏龜在車上。”杜景終于說了一句話。

周洛陽沒想到,杜景還把宿舍的小烏龜帶過來了,塑料缸正放在副駕駛位,他停好車,打開後備箱,空空如也,杜景沒有帶行李。

他把烏龜拿進來,放在暖和的窗臺前,看了眼杜景,杜景正坐在沙發上發呆。

“吃速凍餃子吧,”周洛陽說,“我明天再去買菜,你是不是一天沒吃了?”

杜景坐在餐桌前,周洛陽給他倒好飲料,對他的沉默視而不見,就像在學校時,自顧自玩手機。杜景吃得很慢,卻吃下不少,把一大盤餃子吃掉了五分之四。

“你老實告訴我,”周洛陽說,“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杜景的表情有點憔悴,答道。

周洛陽:“……”

周洛陽按捺住兇他的心情,說:“怎麽不吃飯?”

“不想吃。”杜景答道。

周洛陽本想再給杜景煮一包,但想想這家夥三天沒進食,一次還是別吃太多的好。

“冰箱裏有湯圓,”周洛陽說,“半夜餓了你自己弄吃的。”

杜景點了點頭,周洛陽又說:“你沒帶換洗衣服?襯衣上怎麽了?”

杜景坐到餐桌前時,被燈光一照,周洛陽便看見了,他傾身過去,将杜景的西服拉開少許,看見襯衣上帶着不少血跡。

“自己割的。”杜景答道。

“很難受嗎?”周洛陽猜測杜景也許因為病情,不得不自殘,令自己好過點。

杜景目光挪開,不說話,周洛陽說:“我這正好有,洗澡去吧。晚上咱們還是一起睡。”

周洛陽猜測,杜景多半又是連着好幾天失眠。他從衣櫃裏找出紙袋,翻出新的睡衣與內褲,遞給杜景,讓他去洗澡。

杜景說:“別拆。”

“都是給你買的,”周洛陽說,“前天出門碰上打折,就順便買了。”

杜景現出有點固執、又有點疑惑的表情,周洛陽說:“都是你的碼數,穿上不就知道了?”

杜景點點頭,去洗澡換衣服,确實是給他買的。

“洛陽!”杜景在浴室裏忽然喊道。

周洛陽推門進去,問:“又停水了麽?”

杜景已經在洗澡了,轉頭于玻璃門裏注視周洛陽,說:“陪我說話。”

周洛陽哭笑不得,把杜景的西服挂上,說:“等會兒。”

杜景被熱水一淋,仿佛整個人舒服了不少,周洛陽拿着他的襯衣,辨認洗滌方式,找出去污劑,再打量杜景時,發現杜景手臂上有道不明顯的傷口。

周洛陽沒有提傷口的事,而是問道:“今天本來想做什麽?”

杜景說:“系裏有個聯誼會,本來想去看看。離開宿舍以後突然覺得沒意思,就找你來了。”

一問一答,雙方都很平靜,周洛陽回頭看杜景,玻璃門裏全是霧氣,映着他隐約的裸體輪廓,很有男性陽剛的美感。

“手沒事吧?”周洛陽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

杜景不答,說:“你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周洛陽:“我沒有安排,你呢?”

“不去日本了?”杜景說。

周洛陽說:“本來也不大想去,與他們沒話說。”

杜景很快洗完出來,穿上內褲,站在周洛陽身後,看他洗自己的襯衣。

“躁狂階段過了,”杜景說,“現在好多了。”

周洛陽于鏡子裏笑笑:“前幾天你怕不舒服,和我吵架是嗎?”

“我不想傷害了你。”杜景如是說,接過周洛陽遞來的棉簽,掏了下耳朵,兩人安靜地看着對方。

“去躺着。”周洛陽說,“明天咱們出去玩吧。”

周洛陽的房間在三樓,很寬敞,兩人躺在一張大床上,周洛陽趴着看書,杜景則斜倚着發呆。

周洛陽擡頭時,無意中迎上杜景的目光。

杜景有時候,就像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孩。周洛陽在心裏說。

“不和同學出去聚會嗎?”杜景又問。

周洛陽輕松地說:“哪來這麽多天天聚會?”

杜景:“前女友回來了沒有?”

周洛陽翻過一頁書,擡眼瞥他:“怎麽?”

杜景:“想看看她。”

周洛陽哭笑不得,說:“見我前任做什麽?你到底有什麽心思?”

杜景:“想知道什麽樣的女孩,值得被你愛上,最後還能踹了你。”

周洛陽漫不經心,随口道:“所以你想揭下我傷疤就對了。”

“沒有這個意思。”杜景突然就窘迫起來。

“她全家移民,”周洛陽翻了個身,捧着小說,從書頁邊上瞄了杜景一眼,“你注定要失望了。”

杜景便沒有再說什麽,周洛陽關了燈,說:“睡吧。”

周洛陽始終沒有睡着,将近三年後,他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一點一滴地回憶起,那年是他與杜景過的第一個春節,年廿八他們一起去逛了徽州的集市,買來筆墨與紅紙,周洛陽小時學過書法,寫得一手好字,自己寫了春聯與“福”“春”。

杜景在一旁看着,挽起袖子,露出手上愈合後的傷口,給周洛陽磨墨。

方洲約周洛陽去參加聚會,杜景便将車開到酒樓外,送他過去,自己則在車裏等着。周洛陽也不勉強他去參與,但過了一會兒,杜景還是給他發消息,想上來看看。

周洛陽朝自己的高中同學們介紹杜景,說他是自己的室友,那夜杜景與他們相處也顯得很融洽,像個正常人,沒有人問他臉上的傷痕,也沒有人八卦他的來歷。

周洛陽又開了燈。

燈一滅,又一亮之間,數年的時空随着光線的飛掠,稍縱即逝。

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從床上起身,穿上外套,趿着拖鞋,到得樂遙房門外聽了一會兒,确認弟弟睡熟了。便打開家門下樓去,在路燈下繞過小區,來到花園前。

杜景果然還坐在長椅上發呆,他戴着耳機,聽着歌,看見周洛陽走過來時,便稍稍擡頭。

“上去睡吧。”周洛陽說,“怎麽選在花園裏?讓我好找,還以為你沒在。”

杜景示意周洛陽擡頭,從小區另一面,正好能看見周洛陽房間的燈。

周洛陽拉起杜景,讓他随自己上樓。

——卷一·過去·完——

第二卷·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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