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霄而起:
綠樹聽鹈決,更那堪,鹧鸪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注一)
歌聲裏,尚軒茫然。茫然的重複着葉三的歌:“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開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漸漸的,他念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他開始念出聲來。
他開始能跟上葉三的詞。
他開始追趕葉三的歌聲。
到了“誰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誦的聲音終于和葉三的歌聲合在了一處!驟然間,尚軒蓄在眼裏的淚珠滾落。
尚軒忽然嘶啞的長嘯道:“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長嘯而哭,滿面之上,淚如雨!
淚珠映在月光裏,很亮!比月光還亮的,是葉三的劍!
葉三的不歸劍,千古流水,去而不歸。流進萬載光陰,終化虛影。
葉三的手中仿佛已經沒有劍,只有一道虛影掠向尚軒的胸膛。虛影的背後,葉三飄零如霜天孤鶴。好象這一切本就是他劍舞的一節,這一劍的猖狂仍是狂在葉三的劍舞裏。這一舞罷,故人長絕!
劍穿透尚軒的胸口,葉三停在他面前,尚軒的掌就印在他額頭上。尚軒的翻天印掌,斷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勁。可是,那一記翻天印的掌勁只是停在葉三的額頭上。一切都凝住了。“小三子,你真狠!”尚軒居然還能笑,笑得淚流滿面。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葉三的額頭,把葉三推出五丈開外。葉三沒有送開掌中的劍,劍從尚軒的胸口裏抽了出去。一脈鮮血噴出尚軒的胸口,尚軒緩緩的坐倒在地下。
葉三爬起身來,他靜靜的站在尚軒的身前。
“為什麽不殺我?”葉三問。
“為什麽要殺我?”尚軒反問。
葉三深深吸了口氣:“阿冷是你殺的!”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出發以前就知道!因為你自己的一句話,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你怎麽會知道我們在杭州?”
尚軒愕然,片刻他嘆道:“就因為這個你懷疑我?”
“阿冷殺的那些刺客我都看過了,是錦衣衛的人,你瞞不過我。你派去收屍的人沒有我到得快。我那時才明白為什麽阿冷不肯告訴我誰殺的他,因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當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麽都不肯說,他就是心太軟,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還是什麽都不肯說!”
“原來他已經認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麽也沒有說麽?那他是真的認出了我的人!”“小三子,你真狠。為了殺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殺一個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幹的出來!詩妖劍鬼葉小三是條縛不住的狂龍,只為自己殺人!”尚軒苦笑,“我自己說的,可我永遠都記不住!”
“為了阿冷,我不會殺那麽多人,”葉三道,“他是個和尚,他活着的時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殺人。”
“那你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尚軒,我知道你想謀反,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從你那天帶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圖謀天下之志。你眼睛裏那些野心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是,你知道我,我卻從來不知道你。可是謀反又有什麽呢?小三子,當年的朝廷怎麽對你的,你都忘記了麽?為什麽還要幫朝廷做事?”
“尚軒,你可曾去過杭州?”葉三的話語柔和下來,聽着竟是極其的飄忽遙遠。尚軒茫然搖頭:“沒有。”
“數十年前,那裏和北漠一樣。戰亂不堪,人命賤如蟻。我曾聽人說當年圍城而戰,曾有太守為了激勵士氣,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做成肉羹!民間易子而食,再尋常不過。而現在,數十年的安定經營,你才能看見這煙雨江南,你才能聽見歡歌笑語。逢年過節孩子才能吃着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葉三說,“尚軒,我喜歡聽他們的笑,只有在那些快樂的人中,我才有從北漠沙場上再世為人的感覺。要不然,我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獸。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樓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一聲,唱一曲。”
“尚軒!”葉三喝道,“我不是不想報複,可是我們一旦揮軍北上,又是一場滔天戰亂。無數和杭州一樣的地方将淪為焦土,這些無力反抗的人們在征戰中比狗還賤,你應該知道。男子們戰死,女子被奸淫,孩子被交換來吃掉!”
“你的勢力确實強大,強大的連朝廷都不敢輕易動你。所以我只有殺你,為了殺你我不在乎犧牲,死了岳清濁漕幫還在,死了魯王還有別的王爺,死了謝松望也不會斷了天下忠臣的血脈。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萬萬的人,我不想再看見死人了!我可以犧牲他們的命,也可以犧牲我自己的!”
葉三冷冷的看着周圍的衛士,遠處當值的衛士已經沖了過來。把葉三團團圍住,可是沒有一人敢近前來。
“原來是這樣,好,小三子,你好!”尚軒放聲大笑。
衛士聽見尚軒的笑聲,只得振作精神往前沖去。葉三拔劍在手,冷然相對。可是他忽然有一點疲憊,該殺的人他都已經殺了,他擡起頭看着周圍的衛士,眼光迷離起來,是不是到了扔下劍的時候?
“住手!”尚軒的聲音在衛士的背後響起。
衛士們愣住了,尚軒忽然吼道:“給我滾!”
衛士們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軒律令素嚴,那股威勢衛士們無不畏懼。尚軒卻叫住最後一名侍衛道:“鐵衛營在哪裏?”
“屬下不知。”侍衛看着尚軒的模樣,戰戰兢兢的說。
“他們已經死了。”葉三道。
尚軒揮手,侍衛趕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軒問道。
“剛才那壇酒裏,我已經下了紅塵淚。”
尚軒默然,許久他才道:“何苦?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就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我不想看見他們和我一樣過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讓制作藥人的方法留下,讓更多的人變的和我一樣,來陪着我在月夜裏發狂,去殺人解毒!”“你走吧,你殺我,殺他們,可我不殺你。世上只有你還記得那一夜是我們三人在飲馬川搶了酒痛飲,你也是唯一能對我尚軒說‘當年’兩個字的人。世間我如果真的還有一個朋友,那就是你了。無論你殺不殺我,都不會變!”尚軒不再說話。
可是,葉三不走。
“為什麽不走?”尚軒問道。
“我要看着你死,”葉三說,“你不死。我不走!”
尚軒笑了,似乎還笑得很開心,“小三子,你還是那樣頑固!”
葉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個千年的幽靈,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憶裏。尚軒的血流幹了,他高傲的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軒說:“其實,我不想殺阿冷,我只是想逼你們出來。我叫那些人擒他回來,可是阿冷還是那麽頑強,他就是太頑強了……”夜裏,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葉三無語到天明。
看着地上的尚軒,他滿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南京兵部尚書尚軒于金陵遇刺身亡,殺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舊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國公。因其詩文曰:“飲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黃泉”。賜葬忽蘭溫失溫飲馬川前。追輯兇手三十餘年,終不獲。
------------------
注一,辛棄疾〈賀新郎〉一首,辛詞多豪邁作品,但是想這一首一樣豪邁深遠的作品恐怕沒有第二首了。個人以為可以算辛詞第一。“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一段,字字動人。沒有幾十年的金戈鐵馬,生死領悟,是寫不出來的。尤以将軍回頭,故人長絕,其間意境不可說。放在這裏是因為既然尚軒殺了恒殊,那麽他必然為這首詞所感,葉三就是在尚軒感慨茫然的時候抓住機會下手殺的他。其人妖鬼之性,應該已經顯露無疑。
(六)
杭州城,平水驿邊平水橋。
更夫打着梆子:“關門防盜,火燭平安。”聲音在幽涼的夜裏傳得很遠很遠,已經一更了。夜深人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