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韞玉
沈之秋後背被打的皮開肉綻,中衣和血肉粘連在一起,魏太醫不得不拿剪刀将他的衣服剪開,再慢慢取下粘連的衣料。沈之秋趴在床上,皮肉分離的時候,他疼的發抖,魏太醫從藥箱拿出一個鼻煙壺狀的物品,遞到他鼻子上讓沈之秋聞了聞,不多時,沈之秋便睡了過去。
傅徇站在床邊看着魏太醫給沈之秋清洗傷口、上藥,他背後的傷深深紮在傅徇的眼中,他既生氣又愧疚,是他沒有管好後宮才令妃子們霸道跋扈、草菅人命,想沈之秋往日多麽清秀風雅的人物,竟然被打成這樣,那厚厚的藥膏将沈之秋後背整個覆上,傅徇感覺同時也有什麽東西敷在了他的心上,令他胸口一陣發悶。
得知魏太醫剛剛給沈之秋用的藥會讓他睡上一整天,傅徇也沒繼續守着,回了自己的承光殿。皇後得了消息已在承光殿等他,見他回來便急急問道:“沈選侍怎麽樣了?”
“皮外傷,不礙事。”傅徇扶她坐下。
皇後擔憂道:“原本臣妾是要過去瞧瞧的,可是臣妾現在身子重了,甘泉宮又太遠,所以就只能幹等着陛下的消息。”
“無妨,你月份大了不必跑來跑去。”傅徇揉着額頭在軟榻坐下,臉色看着不太好。
皇後看他一眼,行禮請罪,“臣妾平日只覺得林婕妤為人驕縱些,不曾想她竟這樣狠心,是臣妾管教無方,請陛下恕罪。”
傅徇忙拉起她,“她還将這後宮當成王府了,朕知道從前在王府,朕多寵了哪個侍妾一些,她便不依不饒,當時朕只是為了做戲,便任她去了,不想竟縱的她無法無天,看來她這個婕妤也不必當了。”
皇後心裏一驚,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她既認為選侍是最末等的位份可以任人欺負,那不如讓她也去嘗嘗那份滋味。”
皇後聽後雖覺得這個處置有些重了,但是礙于受傷的是皇上的新寵,她也不敢再說什麽,只能寬慰傅徇不要動氣,心中對沈之秋在傅徇心中的分量又高看了一眼,她撫着肚子,不由得想,等她生了孩子,不知道還能在傅徇心中占有多少位置。
第二日傅徇的聖旨就發了下來,婕妤林氏被貶為選侍,禁足半年;另封沈之秋為公子,是等同于嫔位的位份,并賜了封號,稱:韞玉公子。這樣的封號也算是後宮獨一份。
聖旨傳到甘泉宮的時候,沈之秋剛剛醒來,後背的傷口敷着膏藥,涼絲絲的,過了一夜已經不那麽疼了,他趴在床上聽完聖旨,命墨蘭給傳旨的太監遞了個荷包。昨天的事情是個意外,他沒想到意外竟還讓他升了好幾檔,只是,他在乎的不是深宮內院的位份。
下午傅徇來甘泉宮看他,沈之秋想要爬起來行禮,被傅徇按下,免了他的禮,兩人寒暄一陣後,沈之秋道:“經過昨天的事情,臣可以斷定,林婕妤不是太後的人。”
“如今她已經是選侍了。”傅徇拿起擱置在床邊的藥罐查看。
沈之秋并未在意她是何等身份,繼續道:“若是太後的人,此時對你專寵我應感到非常滿意,絕不會下手打壓我,所以林選侍大約只是脾氣不好,不是太後的人,她暫且可以排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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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徇看着他,沈之秋的臉沒有什麽血色,嘴唇也很蒼白,上面還有一條自己咬出來的傷口,整個人都透着虛弱,聲音也比平時弱了很多,傅徇伸手摸他的額頭,“還受着傷,就不必費心想這些了,好好養傷是要緊事。”
傅徇的手冰冷,驟然碰在沈之秋發熱的額頭上,沈之秋被冰的一激靈,卻又覺得冰冰的十分舒服,便沒有躲開。傅徇只是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便拿開了,對他說:“今晚除夕夜宴,原本給你留了位置,看來你是去不成了。”
沈之秋笑,“這種場合微臣本來也沒有什麽興趣,太過吵鬧。”
“宴會上的食物可比平日好多了。”傅徇故意說。
沈之秋果然沉默了,面上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無奈道:“魏太醫要臣忌口,如今什麽美味都吃不得了,皇上這是在取笑我嗎?”
傅徇輕笑出聲,外面太陽西下,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印出點點斑駁光影,空氣中熏着墨香,傅徇一時竟有些不想離去。可是除夕宴會他必須到場,于是他頗有些不舍地為沈之秋壓了壓被角,柔聲道:“你好生歇着,無論什麽好吃的,朕都給你留一份,等你好了,管叫你吃個夠。”
傅徇走後很久,沈之秋都沒有回過神來,剛剛傅徇為他壓完被角,還摸了下他的頭頂,不知是無意觸碰到還是有意為之,這種親密的行為讓沈之秋反應不及,非常奇怪,為什麽探額頭溫度時候還冰冷的手掌,放到頭頂上後,就暖烘烘的了?
夕陽落下後,沈之秋又睡了過去,他是被爆竹聲吵醒的,醒來時看到窗外空中片片炸開的煙花,遠處還隐隐約約傳來絲竹聲,聽沉香說,夜宴擺在邀月水榭,倒是離他的甘泉宮很近。他躺在床上,看着稍縱即逝的煙花,聽着歡快的音樂聲,想着這就是他在皇宮度過的第一個除夕夜。
同樣站在院子裏看煙花的,還有貴妃鄭婉兒,她只去宴會上露了個頭便說身體不适先回宮了,此時正站在廊下遙遙看着遠處的煙花。貼身宮女桔梗為她披上鬥篷,關切道:“外面冷的很,娘娘不如進屋歇着吧。”
鄭婉兒看着已經落下的煙火,淡淡道:“新的長明燈可供上了?”
“已經供上了。”桔梗答。
“今年加一盞。”鄭婉兒道。
桔梗微微一愣,忙回道:“是,奴婢這就去吩咐。”說罷往鄭婉兒懷裏又塞了個手爐,轉身去安排了,她找到經常出門辦事的小太監,讓他明日出宮的時候去佛寺再點一盞長明燈。
小太監不禁有些疑惑,“還是和之前三盞一樣,什麽都不寫嗎?”
“對,什麽都不寫,你去說了,住持自然明白。”
“桔梗姐姐,主子到底是給誰點的長明燈,她什麽都不寫,佛祖怎麽知道要保佑誰呢?”小太監多嘴道。
桔梗瞪他一眼,“不該問的別問。”
小太監沖她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回去伺候的路上,桔梗也不免心中疑惑,她的主子點了這許多長明燈,卻從不言明是為誰點的,倒是叫人好奇,不過,主子們的心思不是她可以随意揣測的,所以她也從不多問。
周太後也是提前離席了的,此時正和邊旗在屋子裏聊天,她邊喝燕窩露,邊道:“皇帝竟然真的為了一個男人罰了林氏,要知道,林氏可是後宮衆人中模樣最好的,哀家記得,是那年皇帝随先帝私訪濟州,見到林氏,親口找先帝讨的。”
邊旗道:“舊愛總是比不上新寵的。”
“你說,皇帝這樣做到底是做給哀家看的呢,還是他真的對這個沈之秋有了情?從他成親到現在,哀家從未見他罰過誰。”
邊旗為太後吹滅幾盞燈,鋪着床鋪,道:“陛下的心思奴婢也有些猜不透,但無論是做戲還是真寵,他這樣倒是正好。”
“說的也是,無論怎麽寵也生不出皇子來,随他去吧。”太後移步到床邊,躺下後又道,“過幾天蘊兒要回宮來,你提前準備些,哀家也好些日子沒見她了。”
沈之秋養病期間,皇後和柳貴人都派人來看過,送了些東西權當慰問,王美人卻沒有差人來,她是親自來的,捧了一盒上好的血燕。兩人隔得遠遠的,也說不上什麽話,王美人略坐了坐,囑咐了幾句好生休養便走了。沈之秋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沒有留下什麽印象,只記得她是個唯唯諾諾不愛說話的性子,這次她親自過來,倒讓沈之秋吃了一驚,他看着王美人離去的背影,略有所思。
傍晚傅徇來看他的時候,他便問傅徇,“那個王美人是皇上自己讨的還是先皇賜婚的?”
“不是讨的也不是賜的,是朕早些年出宮玩的時候,順手救的,那時她正要被人賣掉,在街上哭的死去活來,驚了朕的馬車,朕就将她帶回王府了。”傅徇道。
沈之秋微微眯了迷眼睛,傅徇見狀問他,“她有問題?”
“沒有。”沈之秋道,“那麽皇上另一位妃子,鄭貴妃,微臣還從未見過,她是怎麽來的?”
傅徇略微沉思了一下,緩緩道:“她是太傅的庶女,仿佛是朕當初娶了王妃後,太傅特意來跟朕提親的,讓他家的庶女來做朕的側妃。”
沈之秋笑,“這麽說,貴妃娘娘是思慕皇上已久,才央求太傅大人來說親的。”
“婉兒性格清冷安靜,平日跟朕在一起話也不多,她替朕生了永淑,只是永淑生下來就身體不好,有一次甚至連呼吸都沒了,我們都以為她活不了了,一個游歷四方的雲游和尚機緣巧合竟然救活了永淑,從此後婉兒就開始吃齋念佛,越發不愛說話了。”傅徇說罷長嘆一聲,面色也沉浸下來,似乎又想起那些令人傷心的往事,他看沈之秋一眼,“你問朕這麽多問題,怎麽?是相中了朕的妃子不成?”
沈之秋暗地裏翻個白眼,面上卻笑道:“臣還想早日出宮呢,可不想這麽早被皇上賜死。”
傅徇輕笑兩聲,不再與他玩笑,說起了正事,這些天他收到奏報,突厥有些不老實,雖沒有大舉進犯,但是一直不痛不癢地騷擾和北吳交界的城鎮,擾的那裏的老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寧,朝堂上對此事産生了不同的意見,有人主張主動出擊,給突厥一個教訓;有人主張和平談判,以和為貴。
沈之秋也收起別的心思,問道:“陛下怎麽打算呢?”
“朕打算和談。”傅徇道。
沈之秋點點頭,“微臣贊同陛下的意思,您剛登基不到一年,百廢待興,國庫不充盈,不是打仗的時候。”
傅徇遞給沈之秋一份名單,“這是今日在朝堂上贊同和談的官員,你看看。”
沈之秋拿過來細細看着,在其中看到了丞相和安南候的名字,他沉凝片刻,“若是和談,需派使者前往,陛下心中有人選了嗎?”
傅徇伸手一指,指向銀青光祿大夫趙雲臣的名字,沈之秋看向他,傅徇道:“此人很聰明,能力也好,只是性格古怪,在朝堂上沒有什麽朋友。”
“他的祖父趙老先生學問是一流的,想必趙大人也不會差。”沈之秋點點頭,表示贊同。
傅徇卻有些驚訝,“你也認識趙老先生?”
沈之秋道:“年少時候有幸跟着他上過課。”
“哦?”傅徇輕撫下巴,“這麽說起來,我們算是同門了,只是朕怎麽從未見過你。”
沈之秋道:“只學了幾個月而已,想必陛下那時候還在跟着大皇子聽太傅講學。”說罷又道,“與使臣同往的将軍,陛下有人選了嗎?”
“此事還未定奪,你有什麽主意?”
沈之秋又拿過那份名單認真看着,最終選了個名單上沒有的人,“臣推薦驸馬爺。”
“定國公的長孫?”
“是。”沈之秋道,“定國公一直以來都有兵權在手,想必驸馬爺也不想安穩享樂,不如給他這個機會歷練歷練。”
傅徇撐着下巴想了很久,最終認同道,“确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定國公是主戰的,派他的孫子去出使,想必他心中定然十分憋屈,朕就樂意見他們不痛快的樣子。”傅徇說着自己倒笑起來,含笑的眼睛看向沈之秋,揶揄道,“你心思壞得很。”
沈之秋也笑,“只有辦事越多,才越有出錯的可能,出了錯皇上才能有所行動,只是這一次他們應當不會有閃失,他們還不敢。”
“自然,只是歷練罷了。”解決了這些事,傅徇略顯輕松地歪在軟榻上,擡眼一看,外面已經大黑了,沈之秋在他旁邊坐着,後背墊了松軟的鵝毛軟枕,傅徇這才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忙問道,“聊起來就忘了時辰,你後背的傷勢如何了?”
“已經不礙事了。”沈之秋飲一口茶,含笑道,“魏太醫醫術高明。”
“還需忌口嗎?上回除夕夜宴上的菜,朕已經吩咐禦膳房備着了,随時可以給你做。”傅徇狀似認真的說。
沈之秋無奈笑了,不知何時起,他在傅徇眼裏變成了貪嘴的人,“只怕短時間享用不到了,還需忌口。”
他說完,傅徇便叫了金福進來,吩咐他今日晚膳擺在甘泉宮,菜品清淡溫補為主,沈之秋忙道:“皇上不必在這裏陪臣吃病號飯。”
“無妨,朕對吃的并不講究。”傅徇說着随手拿起了沈之秋放在軟榻旁邊的醫書翻看起來,竟有不想走的架勢,沈之秋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翻開另一本未看完的醫書繼續看。
銀杏和墨蘭依次進來在房間加了幾盞燈,屋內燈火通明,卻安靜的很,只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音,屋子中央的炭火烘出一室的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