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吳愈已經醒了,他同肖抑有過事務接觸,不算陌生,道:“老夫帶着一位貴客過來,還要去請貴客。”

肖抑點點頭,方才來的路上已有小校向他彙報過,随吳太守一道來的還有兩人,披風鬥篷,夜深瞧不甚清。直到安排就寝,才發現兩人樣貌迥異,原是雲敖人,一主一仆。其中做主的小公子,極是嬌貴,擇床、擇帳篷,說是帳篷裏的光、溫、濕、噪,四者但凡有一點不對,都會影響他入眠。

唉,那姑爺爺,伺候得心累。

這會,吳愈偕同肖抑來請雲敖客人,卻被仆從用雲敖語告知,家主人從未在午時之前起床過。

讓他們等。

吳愈應承下來,但等那仆從進帳,立刻沉了面色,顯出一臉的不悅來。

肖抑不曉得情愛,卻曉得人情世故,面上不露一滴情緒,道:“太守大人,其實今早營裏正要練兵,趕巧着您來了。要不咱先食早膳,然後屬下領您去巡視一番?我瑤宋男兒,飒爽英姿。”

吳愈想了想,道:“不去。老梁還沒吃早飯吧?我過去同他一處吃了!”

“大人這邊請,屬下帶路!”

定北大營,賬內。

地上鋪着虎皮毯子,上座案幾後坐着吳愈。左側案幾後坐着梁成材,他背後挂着自家的弓。兩個大老爺們吃着手撕幹餅,大口嚼着牛肉,吳愈禁不住就拍桌子,怒斥雲敖客人猖狂。

誰是主誰是客?

這裏是瑤宋不是雲敖!是定北大營不是他雲敖皇宮!

無所顧忌!放肆!欺人太甚!

吳愈和梁成材的父親,都親歷過六十年前那場敖宋大戰,戰前呼赤還是瑤宋城鎮,喚作潤城。戰後瑤宋輸了,割地、賠款,不僅把潤城讓出去,而且一賠六十年。

年年上供金銀糧草、茶葉布匹,憋屈的狠!

雖然六十年沒打仗了,但雲敖人在瑤宋人面前卻總流露出狼性,自覺高其一等,呼來喚去。前年雲敖帝後與瑤宋皇帝在青淮交界會晤,席間舉止,雲敖帝後倨傲,瑤宋皇帝怯懦謙卑。

唉,瑤宋人也就嘴上嘲笑雲敖人蠻夷,真接觸起來,卻因忌憚着雲敖人侵犯,小心翼翼,伏低做小!

所以烏雲大王上門托付時,吳愈沒辦法,還得帶這位姑爺爺來大營。

“肖副将!”吳愈沖着帳外喊。一直守在門外的肖抑聞聲入內。

吳愈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回大人,已時三刻。”

梁成材聽了,遞個眼色:“揚之,去把烏雲大王好生請來。”

沒錯,那位挑剔小公子,正是合離案的男主人翁——烏雲大王。

肖抑到帳前,稍候一會,等到日上三竿剛剛午時,躬身禀明身份、來意。

賬內咳了兩聲,肖抑內功深厚,瞬間聽出咳嗽之人虛弱得要命。接着帳內二人用雲敖語糾結起是這會去見總兵,還是再歇息會?最後仆從勸道:“再晚點,那妖女可又跑遠了”,烏雲大王這才洗漱穿衣,整裝一番,在仆從挑簾後彎腰鑽出帳來。

這烏雲大王本身長得極高,與肖抑應是一般個頭。可他卻習慣性佝背,而肖抑卻挺拔直背,以至于一眼望去,一矮一高,肖抑能低眼瞧見烏雲大王冠頂。

雲敖人多魁梧粗犷,烏雲大王卻高且瘦,白皮細肉,纖纖細腰不盈一握,倒像個瑤宋小倌兒。可那五官面貌卻又分明是雲敖的,鼻梁高挺,一雙碧綠眼睛,生得狹長上翹,帶三分桃花。他着了一件綢緞紅袍,外面用白狐裘将整個人裹起來。

烏雲大王的漢話說得甚是蹩腳:“吳太守怎地不親自來請我?”說完,眼角挑一挑肖抑,盡是不滿與不屑。

肖抑賠笑圓話,将烏雲大王連哄帶勸領入大帳內。

坐定後,烏雲大王表面來意——果然,他也是來找淼淼的。說淼淼不僅折辱他,還折辱他母親,忍無可忍,一定要結果了她。

第二波要妖女命的。

但烏雲大王又與摩雒所言有出入,他說淼淼返回瑤宋,已選擇取道此處,且已經過關了,後日就會進入涼玉鎮。烏雲是個下手不知輕重的主,直言自己在關口和鎮門前都安插了眼線,這附近也有人在搜捕,一旦發現淼淼,即刻獵殺。

梁成材再一次頭大,腦殼痛,同時也覺着烏雲擅自在瑤宋布局,忒不把他放在眼裏。

梁成材便道:“大王,過了關,就是我瑤宋黃土。您在此擊殺前王妃,雲敖人在瑤宋境內殺瑤宋人,此事一旦發生,怕不是您我可以應付。再則,老夫有個疑惑,您是怎曉得前王妃要來涼玉的?”連進城的詳細日期都有。

烏雲大王在來之前,似乎沒向吳愈交待有布置。這會吳太守聽了,亦是不悅,勸阻道:“總兵說得有理。大王,事關國體,萬萬不可在我境內擊殺。”

烏雲大王一聽,臉垮下來,半嗔半怒道:“那怎麽辦嘛!”活脫脫一驕縱孩子。

“老身剛才問過了,大王是怎麽曉得前王妃會來涼玉的?”

烏雲大王翻了個白眼:“淼淼離開都城後,始終在與我通信。”頓一頓,繼續質問:“總兵和太守都不允本王在梁郡抓她,那她跑了可怎麽辦?這妖女可是折辱了我母親的!”

“這樣吧,老身會派兵在附近搜查,一旦逮住此女,拿住遣至邊境,過了關,到了雲敖那邊,大王要殺要剮随大王的便。”

烏雲大王蹙眉良久,仆從和吳愈都勸,他才一臉不滿的答應下來:“那……就這麽着吧。”手裏的暖爐滅了,中斷談話換暖爐,耗費許久。烏雲大王重談叮囑:“淼淼甚是狡詐,滿嘴謊話,你們抓人可不能大意,一不留神她就跟個泥鳅似的竄跑了。還有,我的手下也會在附近搜捕,若是抓到,就直接帶過關殺掉。”見梁成材和吳愈皆有憂色,烏雲笑道:“二位放心,本王既然應承了不在這殺,便不會亂來的!本王可是一言九鼎,守諾之人。”

帳內旋即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言語,站在梁成材身後的肖抑突然開口,朝梁成材道:“将軍,下官覺着,前王妃未必真會來涼玉,極有可能大王和将軍都撲了個空。”

烏雲聞言呵斥道:“放肆,這兒哪由得你說話!”他是瞧不起下人的,瑤宋的下人,更瞧不起。

到底是誰放肆呀?帳內三位瑤宋人都在心底非議。梁成材道:“揚之,但講無妨。”

“大王說,前王妃‘滿嘴謊話,甚是狡詐’,那她與大王通信,必然會告知錯時錯地,聲東擊西。”

烏雲一聽,挑眉聳肩,滿臉皆是被點醒後的慌亂和錯愕:“忘了這岔,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吶!”

梁成材笑道:“大王莫慌,真假虛實,咱們這麽着,搜捕仍搜捕,逮着了人,送還大王。逮不着,大王也趕緊去別處布置。對了,前王妃有何特征呀?”希望能補充完善摩雒所說。

烏雲恢複鎮定,悠悠道:“她?挺醜的!身段也粗,平平無奇乃至中下。”

梁成材盯着烏雲大王,暗自在心裏罵了句:小年輕因愛生恨可以,但不要影響他們尋人!

梁成材硬着頭皮繼續問:“大王,這些真是前王妃的特征?”

“千真萬确,從一開始她就不是本王喜歡的類型。”

“那……她還有其它特征嗎?痣啊疤痕啊胎記啊,還有口音?”

“她雲敖話說得不标準,仔細聽,能聽出是瑤宋人。”烏雲大王坐在當中正座上,手裏捧着暖爐,回憶片刻,又道:“她左乳上有一枚淺紅胎記,形似飛鳥。”

這案沒法繼續下去了!梁成材想掀桌,誰盤查時掀人衣衫啊!

送走了烏雲大王和吳愈,梁成材喊肖抑進帳中詳議。

“揚之啊,今日這遭案,你分析分析?”

肖抑直言道:“屬下以為,做兩面看。若前王妃不來,說明她的确是謊話連篇之人,烏雲的确被騙。不來,也沒我們什麽事。若前王妃來,說明她不騙烏雲,仍有情意。往來通訊,藕斷絲連,恰恰應證這一點。烏雲書信套話,使計謀害愛他之人,兩面三刀誠不可信,他答應将軍的事必然失言,沖動歹毒,會在涼玉下手。若真發生此事,一來滋關國體,二來,前王妃不是謊話精,因何事會被污蔑?夫妻一場,是千年修得的姻緣,縱然合離,也該好聚好散,一別兩寬,為何前王妃卻被兩撥人追殺,其中還有曾經的結發相公?恐怕其中有更深的事……”

“你說的也是我最害怕的。”梁成材很怕治下出亂子,“你出去查查,若真遇着那個王妃了,趕緊把她送回雲敖去。”

肖抑聞言,躊躇再三,終道:“其實前王妃是瑤宋人。”國家不守護子民,反倒驅逐她去危險之地?做軍人的天職,難道不是幫國家守護子民?

梁成材嘆氣道:“小我大我,總有取舍。你送她去雲敖這一程,安全穩妥,讓好吃好喝吧!”舍一女性命,保邊境安穩,萬千性命。

肖抑領命離去,在他離開帳內的最後一刻,聽見梁成材在祈求保佑:“蒼天大地,但願她別來我這,沒來我這……”

過了定北大營,不到呼赤,有一處地方,方圓不過三十裏,無名無姓,卻稀奇得緊。

這三十裏不在雲敖境內,也不在瑤宋境內,兩頭都管,卻也兩頭都不管。說不清道不清,危險與安全并伏。

三十裏內無一戶人家,只一間客棧,名為“常笑”。磚牆砌得歪斜,屋頂破舊補蓋了毛草,挂個挑子寫着“常笑”二字。

客棧裏頭住着的,都是北逃南蹿的罪犯、賊子,躲進這無人管處,求一兩天平安。

在常笑客棧裏殺人,是不犯法的。因為這兒就沒有王法。

肖抑換了身素白常服,緩步踱入客棧內。

客棧內劃拳的、罵架的。調。情的,喧鬧粗魯,一如往常。

這客棧的老板章鹿兒,是肖抑結義兄弟,見到他來,立即放下手中算盤,從櫃臺前繞出來,問道:“大哥,你怎麽來了?”

肖抑曾混過綠林,頗有威望,一時見他來,客棧內許多人都向他點頭、行禮、尊聲“大哥”。

肖抑以一點頭回應大家,繼而道:“鹿兒,随我進去說。”

兩人進內,四下無人,肖抑向張鹿兒打聽一個叫淼淼的女人,她可能長得美且騷,也有可能長得醜,還愛說謊話。

章鹿兒聽得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疑道:“大哥,你終于決定娶媳婦啦?”

“娶什麽娶,我打聽的這個人,是雲敖烏雲大王的前王妃。”

“天吶,我聽到了什麽?我大哥竟然好人。妻子,折煞折煞!”章鹿兒不由得重新審視肖抑,人不可貌相,這一表人才,冷漠寡淡的,竟然、竟然……他的口味是萬萬沒想到啊!

“扯什麽呢!胡說八道,我怎麽可能娶二春女!”肖抑呵斥道,“查這個人,是官場上的事。”

章鹿兒恍然大悟:“是說,大哥什麽人吶,挑得很。我這就去問問。”南來北往,黑白二道,沒有哪比他這更消息靈通。

半晌,章鹿兒打聽回來,此女聽說過,各種謠言甚嚣塵上,但大家都不曾見過。

肖抑颔首,囑咐章鹿兒一有消息,及時向他彙報,又道:“你那毛尖呢?拿出來沏半壺,我喝了再走。”

“好咧——”章鹿兒忙去張羅,他這位義兄,禁酒寡欲,也就喝茶這點愛好了。

肖抑在二樓坐定,自斟起茶來。這常笑客棧匪多,賊多,女人也多,總有些濃妝豔抹的女人走來晃去,別有所圖。遇着也有所圖的男子,交了銀子,便勾脖子攬腰,轉着圈兒進屋行事。

恰巧有位年輕貌美,頗有姿色的女嬌娘,許是剛混不久,不曉得“大哥”習性,竟在肖抑面前走來走去,來回幾遍,拿眼瞟她。

肖抑回了一眼,那嬌娘即刻來勁,一只纖手放到桌上,指甲染得丹紅,用兩只指尖在桌面走路,一寸一寸靠近肖抑放在桌上的手。

肖抑呵斥道:“做甚麽?”

嬌娘笑得妩媚:“少年郎俊逸朗潤,甚是亂我心扉呀!”

“哐當。”肖抑把劍放在桌上,嬌娘吓得後退數步。

肖抑是極讨厭這類女子的,更見不得皮。肉生意。他始終難以接受,一個不愛的人,怎能同另一個也不愛的人靈肉。合一?

肖抑不想被騷。擾,所以用劍恐吓,但轉念想起淼淼的特征,不由得又擡眼細看那嬌娘——人家見他無意,早走遠了。

淼淼會不會藏在這些女子中間?肖抑開始逐個審視客棧內做生意的女子……章鹿兒在櫃臺內站着,瞧着肖抑目光追逐,不由得嘆氣:還好他曉得大哥要做什麽,不曉得的,還以為他是個采花色。魔!

肖抑正觀察着,見一女子進門。她左肩背着個包袱,右手提着個木頭人,發髻微松,穿着一條豔紅的石榴裙,然而裙角沾了一大塊泥巴,繡鞋上也是灰。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趕了遠路。

女子擡起頭來,肖抑瞧見一張熟人臉,禁不住呢喃道:“阿鸾?”難以置信,盯緊細看,确實是舊日相識的馮安安,小字阿鸾。

肖抑不由得在二樓一個人默默笑起來。這一笑好看極了卻不自知,皓齒明媚,華光流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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