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在樓上默然觀察她。
馮安安進來後,挑了處幹淨桌子坐下。小二過來詢問:“客官,點些什麽?”
馮安安笑眉彎彎:“小二哥,您這可有幹淨清水,我要一盆。還要一條清蒸鲈魚,一碗素面莫加鹽。”
小二見她笑得甚是好看,心情大好,禁不住要開口答應她,卻猛地想起常笑客棧有規矩:客人提什麽要求都行,但得先付錢,想在常笑客棧吃霸王餐?拖出去,永不準再踏進來!
小二便說要付錢,馮安安嘴角一挑,笑中帶嗔竟也迷人:“我身上沒錢,能不能先賒賬?下次來加倍還你們。”
小二情不自禁想點頭,卻聽見櫃臺後并不認識馮安安的章鹿兒一聲冷哼,回過神來,拒道:“姑娘,不行的,要先付錢,不然就得将您請出去了。”
馮安安聞言,神色不變:“小二哥好狠的心腸。”
小二聽着頓生內疚,生了貼錢幫助馮安安的心,頭頂上卻着了一記栗子,被章鹿兒狠狠一敲,斥道:“滾、滾,忙別的去,這邊老子來應付。”
章鹿兒可沒有小二般的好臉色,沖馮安安直言先付後吃的厲害關系,并強調自己是方圓三十裏,頭一號狠心腸的人物。
馮安安颔首,眼眸中竟盡是謙虛尊敬之色,理解之情:“曉得啦,謝謝掌櫃的。”
章鹿兒微怔,竟有那麽一兩分覺得自個做得不對。
馮安安問他:“好掌櫃,那需付你多少錢?”
章鹿兒道:“一兩銀子。”
馮安安挑眉,卻仍帶着笑:“有點貴哦。”
章鹿兒心想,貴是有理由的,因為這裏是黑店:“都是這麽個價。”
“行吶!”馮安安點頭站起來,拿起包袱旁的木頭人,高聲吆喝:“諸位,諸位,有心有閑的,都往這兒瞧瞧啦!”她聲音頗甜,好似清泉,滿座男子聽了,盡覺撓心,紛紛回頭。女子也不厭惡這聲音,眺眼望來,湊個熱鬧。
馮安安道:“奴家不才,在這兒給諸位變個戲法,若是變得好,諸位賞臉,給個掌聲或響頭!”她笑意盈盈,聲又甘甜,還沒變已有人鼓起掌來。
馮安安将手中木頭人晃一晃,笑道:“小小木頭人,娘親親手雕。”說着手往袖中一探,那伸出來是,竟是一把雕刻刀。
滿客棧的人全都警覺起來,變了目光。
馮安安卻不慌不忙,在木頭上胸前雕刻起來:“娘親給你雕上五髒六腑,你會不會活過來?”
她手藝極佳,不久雕完,木頭人立在桌面上,竟從腳開始變起,榆木變血肉,漸漸變成七、八歲稚童,眼眸靈動狡黠,縱身一躍,跳下桌來。
木頭人真活過來了!
驚嘆中帶三分駭人。
稚童飛也似地跑去櫃臺前,還未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已奪了打賞用的大圓盤,沿桌彎腰:“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若瞧我機靈可愛,給賞則個!”
衆人反應過來,“哐當叮當”,錢往盤中砸。
稚童不滿足,一樓挨着讨遍後,又躍上二樓,繼續讨錢。得了錢就彎腰說是謝謝,稚子童聲,清脆悅耳。挨個讨到肖抑跟前時,肖抑表情僵硬,往盤中輕放了一錠銀子。
“謝謝公子!”稚童鞠躬,嘴角帶笑,眼裏有星,捧盤去別處讨了。
兜了半圈,稚童忽然高呼道:“哎呀!”盤中已盛滿錢財,沉沉下壓,倘若再堆下去,小山就要倒了。
稚童捧着盤走樓梯,蹬蹬從二樓跑下來,在馮安安面前高舉大盤,喊道:“娘親,滿了!”
“乖孩兒。”
話音剛落,大盤落入馮安安手中,稚童則頃刻間還回木頭人,倒在地上。
四肢,腦袋,都是粗榆木。
胸膛上也不見雕刻痕跡。
馮安安打開包袱,将盤中財物一股腦倒入包袱中,收好。又從中挑出一兩二銀子,和着盤子一齊歸還給章鹿兒。
這是她付的錢和小費。
很快有小二給她端上一盆清水,一條清蒸鲈魚和一碗素面。
馮安安摸一摸魚和面,燙的,不忙吃,待它涼。
她以水為鏡,整理起頭發來。先拔掉發簪散落一頭青絲,繼而彎彎繞繞将它們重新盤好,白。嫩的手五指纖長,将發簪穩穩簪上,盤好。
尋常的梳頭動作,可無論是散發還是簪髻,圍觀者總覺得撓心。
心馳神往,恨不得替她為之。
馮安安整理完頭發,取出一方帕子,沾着清水,清洗臉上灰痕。露出完完整整,瓷白的臉蛋,她眼睛不大,卻極富神采,鼻有一個小尖尖,上頭還挂着一滴水滴。
盆中水不算髒,美人的粉脂灰痕是香的。她掏出螺子黛和口脂,仍用水面當鏡子,細細描眉,染唇。
眉若遠處山巒,唇似近前朱砂。
遠與近,點滴盡在心頭。
化完淡妝,馮安安彎下腰,用盆中水洗去裙上污穢,拭去鞋上泥土。
一盆水,到如今徹底完成它的使命。而馮安安則一掃風塵,明媚光彩。
馮安安拾起筷子,吃起魚和面來。
客棧裏那些拿眼偷瞧她的男人、女人,卻久久回不了神。她做這一系列事情都不緊不慢,旁若無人,卻因此更勾人。男人們想上去搭讪,卻自卑不敢。女人們也自卑,為何她能在一片混亂中從容不迫,又為何舉手投足,每一個舉動都是說不出學不來的味道?
而且她還生得那樣漂亮,叫客棧裏的其他女子都失了顏色。
沒被馮安安懾住的人也是有的,例如章鹿兒,又例如肖抑。章鹿兒跑樓上去問肖抑,馮安安的戲法已超出戲法,可是……傳說中的幻術?
肖抑垂眸,道:“是。”
章鹿兒微張了嘴,頗為訝異:“大哥,我聽說幻術都是假的,那小男童也是假的?”
“假。”
“那雕刻刀和五髒六腑的痕跡也是假的?”
“假。”
“那木頭人呢?”
“真。”
章鹿兒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糊塗了。
肖抑便告訴他,一切幻術都是障眼法,事後定能留下事物發展的本來面貌。刀不是刀,是她袖中腕上戴着藏着的镯子。将镯子褪下,變換為刀。木頭人一直都是木頭人,端着盤子去乞讨的不是木頭人,更不是活人男孩,而是馮安安。
章鹿兒回味半晌,琢磨出一句:“所以……幻術師要借助器物?”
“弱的幻術師需借助器物,強的不用。”
“所以這姑娘……其實挺弱的?”
肖抑聞言,想起以前馮安安練功的樣子,既懶散又愛分心,每次都是仗着天資和悟性勉強過關。他不由笑道:“可不是麽。”
章鹿兒又問:“大哥,你能教教我不?怎樣才能不中幻術?”
肖抑剛想開口,就聽見娓娓女聲傳音入密:“揚之,一見面你就背地說我壞話,該當何罪呀?”末尾“該當何罪呀”這五字,仿佛撞了渾天鐘,不斷回響重複,越來越輕,絲絲繞繞。
肖抑聞聲側首,向馮安安望去,見她沒正面與他對視,只是用眼角餘光眺他。接收到肖抑投來的目光,馮安安眼角和唇角勾起,端起碗,笑抿下一口熱湯。
肖抑也同她傳音入密:“阿鸾,許久不見,你來這裏作甚?”
她反密他:“那你來這作甚?”
“來喝茶。”
“你還在定北大營呢?”
“嗯。”肖抑再密重問,“你來這作甚?”
“路過,整個妝,再填填肚子。”
肖抑密她:“你要去哪?”
“還沒想好,打算一路往南走。”
肖抑的目光環視大堂,再次确認馮安安從進門到現在,都是孑孓一身,無人相伴,甚至連跟蹤她的人都沒有,便密道:“一個人?你相公呢?”
兩人上次邂逅是在前年臘月,那時馮安安也是一個人,但她眼底全是歡喜,告訴肖抑,蒼天開眼,她終覓良人,不日将嫁。
可如今卻仍是一人,風塵仆仆,乃至行乞。
“合離了。”馮安安的密音帶着自嘲,“舌婆當年算得對,我真是命中孤臣宿寡。”
肖抑面色漸沉,喉頭哽了一下。
“揚之。”馮安安再密道,“這客棧魚龍混雜,匪氣四伏,不易久留。我先告辭了,你多加小心。”
“那你去哪落腳?”
“涼玉裏歇一宿,告辭了,保重!”
“保重。”
密完,肖抑俯視馮安安帶着包袱和木頭人,頭也不回出了客棧。
“大哥!”章鹿兒非常無奈,這已經是他高喊的第五聲,肖抑才從神游的天外回來,一臉懵懂地回了他一個“嗯”字。
章鹿兒攤開五指在肖抑眼前晃:“大哥,我求你教我破幻術的法子呢!”這人真是,說着說着就發愣了。
肖抑答非所問:“哦,沒什麽。”
什麽沒什麽,章鹿兒眉頭緊緊鎖起來。
“法子啊!”肖抑這會徹底回神了,笑道:“你拿紙來。”
章鹿兒喊小二蹭蹭遞紙筆上來。
沾了朱砂了紅筆?
無妨,肖抑提筆揮毫,寫下六個大字:眼耳鼻舌身意。
章鹿兒道:“大哥的字就是寫得好,可這六個字我不懂。”
“哪個字你不認得?”
“都認得,但是……”
“好好領悟!”肖抑打斷他,并且寄予厚望地拍了拍章鹿兒的肩膀。
章鹿兒眼珠一轉:幻術本就邪得很,莫非破解之法也邪?說破就不靈了?仿佛修仙得道,需一朝自悟?
章鹿兒捧着肖抑的字,就跟捧個符咒似的,小心翼翼下樓了。肖抑這邊,卻因馮安安的遭遇在他意料之外,心有起伏。
肖抑攥着茶杯,啜一口從喉頭滑入心底,自言自語道:“癸未五月初五。”這是馮安安的生辰,他不知怎地就念叨起來。琢磨一下,她屬木,缺水。
五行缺水!
她剛合離!
她要去涼玉歇一宿!
糟糕!
肖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騰地站起身,起得太快,板凳震得後移。他心急如焚,不走樓梯,直接右手在欄杆上一撐,翻身躍下,疾步奔出,甚至連辭別的招呼都未曾同章鹿兒打。
章鹿兒在櫃臺後面目睹這一切,還是頭一次見大哥如此緊張,不由得擔心起來,繞出來追出門,可肖抑輕功了得,哪還見得蹤影!
章鹿兒終是不放心,命小二給他牽匹快馬,他騎馬去追肖抑。
而肖抑這邊,運氣輕功,飛踏疾速,身兩側影物模糊,風聲飒飒。他要去追馮安安,哪有什麽淼淼,阿鸾就是前王妃!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一章,祝新老讀者們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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