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馮安安沉浸在悲恸中,肖抑的勸誡,她竟應了聲“嗯”。

她直起身,腦袋往後靠,閉起眼睛。

肖抑立馬道:“你要睡就蓋件衣裳,別着涼了。”褪下外袍隔空甩給她。

馮安安伸手,抓住,抖開披好。閉目小憩,許是今日太耗損心血,又許是肖抑守着放得下心,不久後,竟聞得馮安安均勻的呼吸聲。

她真睡着了。

肖抑卻睡不着,整宿都入眠難,又不敢輾轉調整坐姿,怕驚醒馮安安。都怪章鹿兒,茶下太多刺激心跳。

章鹿兒遙遙在常笑客棧打了個噴嚏。

肖抑隐隐覺着有微風,細覓,卻不是風灌進洞裏,而是睡着夢中的馮安安一直發抖,顫着肩膀。須臾,她睜開眼,醒了。

後半夜,馮安安也失眠了。

兩人睜眼望天,各自默坐了會。

肖抑忍不住輕聲問道:“你……怎麽合離了?”問完後悔,不該問的。

“天天吵,日子過得太傷心。”

肖抑問不下去了。

馮安安卻繼續往下說:“其實有些事,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她告訴肖抑,故事誠如世人所說,合離之後,烏雲依然對她情意綿綿,留住王府,行則牽手,坐則偎依。但仍舊吵,吵得她決定南歸。

烏雲立即變了臉色,冷言冷語起來——不過吵慣了,馮安安未将這變化放在心上。

烏雲似個貪財鬼,不允許馮安安分財産物拾——兩人因此又吵一架,馮安安一氣之下,淨身出戶。

木頭人、螺子黛、口脂,都是她半路上買的。

長公主從見馮安安第一眼開始,便厭惡她,合離之事惹其大怒,沿路追殺。烏雲起先還阻攔,後來攔不住了……最後,他竟套她話,埋伏涼玉,也要殺她。

馮安安不明白:人心……為什麽變得這樣快?

天翻地覆,猝不及防。

當局者迷,肖抑這個旁觀者聽馮安安述說,只覺烏雲的情意,從開始到結束,假的都比真的多,他只是會演戲罷了。

馮安安付出的比較多,烏雲有感動,但談不上愛。

肖抑不想講他的分析,徒傷心,只問道:“你真是一件雲敖的東西都沒帶回來?”

馮安安搖頭:“沒有。”

肖抑嚅了嚅唇:“烏雲可有贈過什麽信物給你?”

“有啊,有釵子和繡鞋,我都還他了。還有只镯子,對了,镯子!”馮安安恍然大悟,烏雲送過一只镯子給她,白玉尋常,還不及涼玉好。輕飄飄的分量不重,她離開時忘了褪下镯子。

白日裏還以镯障眼為刀。

镯裏定有蹊跷!

馮安安趕緊拉下左邊袖子,要褪镯子。一時急了,玉镯竟褪不下來,肖抑看它反反複複在她如藕皓腕上摩挲,最後越過腕間凸起的那塊骨頭,卸下來。

她輕咬着唇,摸着镯子研究機關,可并未尋得,便舉臂要砸。肖抑喊着“給我”靠過來,可還是晚了,玲珑脆響,玉镯砸碎。

碎玉四濺,裏頭飛出一個卷起來的紙條。

紙條離得肖抑近些,他拾起來要展開,馮安安卻抓住他的手,阻道:“且慢!”

肖抑低頭看自己被抓的手,又擡起眼,注視馮安安。

馮安安鄭重道:“你要看了,我們可就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了。”紙條裏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多一人知,便多一人有性命危險。

肖抑白她一眼,打開紙條。

上頭全是人名,有好幾位肖抑打過交道的同僚,張介在名單上,梁成材和吳愈不在。

通敵賣國!

肖抑和馮安安皆猜到這點,但不敢确認,互相間不說破。

肖抑問馮安安:“這名單你能記下來不?”

馮安安點頭,雖非過目不忘,但默讀十遍,起碼将來三年內是能默寫名單的。

肖抑便讓她記牢了,而後一攥拳,将紙條捏個粉碎,拿土深深埋了。

他看一眼天色,将亮了,便勸馮安安趁着月色先下山,躲藏至別處。不然天一亮,山裏人多,官兵找來似甕中捉鼈。

馮安安應了好,卻不禁感嘆,“天大地大,無一容身”。

肖抑不喜歡她自喪鬥志,醍醐道:“天地地大,哪一處不能容身?!”伸手拍了拍馮安安後背,希望她振作起來。

少頃,肖抑道:“定北營每月初一招兵。”

馮安安低頭眨了眨眼,他同她一起出洞,下山,護半程平安,便各奔東西了。

肖抑回去見總兵,得知梁成材不在營中——他怕再出岔子,苦兮兮在驿館守了一晚上。

肖抑趕去驿館。

梁成材見着他,劈頭蓋臉就問,抓住妖女沒有?

肖抑低頭跪下:“屬下失職,将軍責罰!”

“遇見妖女啦?可是讓她跑了?昨日匆忙忘了提了,那妖女當真會幻術?”

“回禀将軍,屬下的确遇着了妖女,就要捉拿,那妖女武功不行,打鬥不占上風。可突然風沙走石,好些個怪物驟地冒出來,屬下不知所措,不僅讓妖女跑了,自個還丢了馬。屬下愚鈍,該當萬死。”

梁成材聽得痛心,剁腳,攙扶肖抑起來:“算不到啊,算不到!妖女竟然會幻術,怕是只有神才擋得住!”幻術師罕見,他不懂,肖抑就更不懂了。梁成材道,“妖女怕是捉不到了,你同我一起,先把這頭安穩了吧!”

這頭,他指的驿館。

梁成材告訴肖抑,特使摩雒聽說了烏雲殺人的事,急忙折返涼玉,在驿館裏同烏雲吵了一架。至于吵的什麽,梁成材沒提。

但肖抑從驿館仆從那打聽到了,摩雒訓斥烏雲,胡作非為,竟不事先與長公主,與他商量,現在好了,闖下大禍。烏雲不服氣,罵摩雒不過是他老媽的姘頭,有什麽資格教訓自己?

肖抑聽完心想:狗咬狗。

摩雒和烏雲,在驿館足足待了十五日,直接把半個四月待過去了。

後來張介來了,還帶着皇帝的聖旨,說這是一場誤會,烏雲是失手殺人,下不為例。摩雒卻客客氣氣,堅稱烏雲有錯,押着他這個大王給死去瑤宋百姓的家人賠罪。

兩邊對待此事,都做到一定份上了,能怎辦?

大事化了。

摩雒不再去瑤城拜谒皇帝,而是押着烏雲,以便能将這位“姑爺爺”安穩順利送回雲敖都城。

瑤宋有不平民議,道雲敖人在瑤宋國土上殺瑤宋人,皇帝卻帶頭陪笑臉,國之恥辱。但這些民議就像浪海中的泡沫花,翻幾翻便不見蹤影,只聲再不聞。這幾個非議的百姓,也人間蒸發了。

五月初一。

天朗氣清。

涼玉的天氣,仿佛玉皇大帝定好了規矩,一過五月,風沙就停了。寒潮退去,大地回暖。

今兒是初一,也是定北大營每月征兵的日子。

一般來投軍的,多是附近的青壯漢子,天氣越寒冷,來投的人越多,因為田凍了,山也凍了,既無口糧且掙不到銀子,只有從軍才能活命。一開春,大夥都上山采玉去了,誰來投軍啊?

所以往常五月征兵,一般只召得十來人。

但今天怎麽一個人也沒來呀?莫不是受異議影響,對子弟兵失卻信心?

負責征兵的主簿,焦灼得很。

營帳是紮在泥巴地裏的,有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趁着春天冒了頭角,主簿不禁對着野草抱怨:“小草啊小草,你都生根了,我這本子上怎地連一個名字都寫不上呀!”

“你在自言自語什麽?”主簿背後響起一個冷厲的聲音,吓一大跳。他禁不住打了個擺子,回身見着來人是肖抑,趕緊鞠躬:“大人。”

副将大人這是路過呢?

肖抑不緊不慢問道:“今日征兵,進展如何?”

媽呀,副将大人這不是路過,是特意來“哪壺不開提哪壺”!

主播硬着頭皮實禀:“回大人,目前還未招到人。”

“一個都沒招到?”肖抑訝異,擡首望望天色,日頭将中接近午時,半天過去了啊。

肖抑呢喃:“怎會這樣……”主簿低着頭,心想他也想問怎麽會這樣啊。

問天問大地。

“許是下午人多。”肖抑安慰主簿,又教他一些好說好勸好招人的方法。主簿一面感激,一面奇道:征兵是歸肖副将管,但他事多,之前兩年都是放手安排下去,甚少過問。

這個月征兵是中了邪嗎?不僅無人,而且肖抑還親自跑過來問了?

這在主簿看來,屬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主簿焦躁內疚又懼怕,中午飯都沒心情吃。一會手撐在桌上,一會癱在椅子上,眼神空空望着前方,眼巴巴盼人來。

事逢傷心瞌睡多,主簿竟不知不覺睡着了,迷糊中聽得有人喊“喂、喂”。那人還下手推他。

主簿困得很,下手把那人一推。

“這裏是征兵處麽?”

一句話,一個靈光,主簿驚醒,似鯉魚打挺般坐起,見前頭站着個年輕男子,個頭不高不矮,發髻歪紮,模樣俊俏可惜是對單眼皮。

“是、是、是。”主簿怕人跑了,滿臉堆着笑意讓來人報名姓,籍貫,拿出戶籍本登記一下。

“這裏、這裏。”年輕男子從懷中掏戶籍本,他穿得少,一拉扯下露出些許胸脯白肉,上頭全是女人的唇印。主簿不忍看,心想當兵不禁色,空耗精氣神,接了戶籍本來看,眉毛一跳:“黃二?”

年輕男子笑意盈盈:“正是在下。”

“瑤城人?”

“正是,大人聽不出小的的口音嗎?”

主簿好奇,瑤城多好啊,天子之都,富庶非常,這瑤城人為何要跑到荒涼邊境做懸性命的勾當?主簿問出疑惑:“你為何要跑這來當兵?”

“保家守國門,男兒本分。”黃二笑了笑,“再則,邊疆女子野貓得很,比瑤城裏的溫柔美人魚帶勁多了。”

主簿攥筆的手一緊,“黃二”的“二”字第二筆一下子拉長了。哼,要不是招不到人,才不收這等色鬼。

主簿又問黃二:“你自個,有沒有想過,想當哪類型的兵啊?”騎兵、弓。弩手、前鋒……不一一枚舉。

黃二笑道:“後廚有專門負責試吃的兵不?”

主簿:???

黃二撓撓腦袋,發髻更歪了:“小的不想打仗,囤囤後方比較好。”

主簿想掀桌:剛剛是誰,口口聲稱要保家守國門?!!主簿剛想站起來,瞧見前方一個小小羸弱的身影,正屁颠屁颠朝征兵處跑來。

主簿忍,重新坐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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