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肖抑追至一片竹林。

身未入,便已感知到裏頭雜亂的氣息。

他垂眸閉眼,無聲默念數句,而後瞪眼入內。

竹林蒼蒼,翠綠如洗,随風輕搖,交錯中拾得內裏光影——馮安安果然在裏面,雙手抱在胸前,注視前方。在她前方十米,有三個雲敖漢子,皆是金發。明明竹林幽幽,頭頂是藍天白雲,好一片美景,這三漢子卻仿佛見了什麽可怖的景象,臉色慘白,眸裏全是緊張和害怕,大喊大叫着“別過來”,手舞足蹈。肖抑在進竹林前屏了六欲,還有經咒加身,不被幻術所迷,所以眼前景象,除了滑稽,還有荒誕。

肖抑稍微換了個位置,從觀察三位雲敖人臉上表情,變成觀察馮安安臉上表情——她抿着唇,平展着眉,眼睛裏全是淡漠的冷光,仿佛只是個毫無感情的旁觀者。然而轉瞬,卻又從她眼中捕捉到呆滞和麻木。

三個雲敖人叫着嚷着,為幻術所障眼,其中兩人相互打鬥,眼神兇兇恨不得生吞對方,前後緊跟着兩聲,二者先後刺穿對方胸膛。另一人則自顧自的驚吓,最後竟吓得咬舌自盡了。

三人皆斃命,馮安安抱胸目睹這一切,慵懶得伸個懶腰,收了幻術。她看都不看肖抑所在方向,直接就喊:“出來吧。”

肖抑緩步而出,慢慢踱到馮安安身邊,臉上神色莫辨:“這才是我熟悉的阿鸾。”

她一側首,正巧應着一陣風,兩縷發絲因此貼在她的臉頰上,笑道:“我就當你是誇獎我。”

肖抑蹙眉,緊盯着地上的三具屍體。

馮安安笑道:“他們是自相殘殺、自殺,與你我毫無幹系。再則,這兒在國境之外,與你家定北大營不相幹的事。”肖抑聞聲回頭,見馮安安一張笑臉上滿滿都是“就知道肖抑在擔心什麽”的得意。

肖抑幽幽問道:“你很了解我?”

她接慣了他的冷臉,一點也不在意,輕笑一聲,轉了話題:“方才客棧裏沒詳問,你升官沒哦?”

“升了。”

“現在什麽職位?”

“總兵副将。”

“恭喜賀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大營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馮安安沖他眨眼睛,“再賀你早日取而代之。”

肖抑呵斥道:“家國軍機,豈容你如此诽謗!”

馮安安滿不在乎伸食指,輕輕戳了下肖抑的胸脯:“問問你自己的心嘛,難道你不想做總兵?”戳完她捏了下自個的食指,沒想到肖抑的胸脯如此結實力道,不知褪去衣衫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又下意識搖頭,肖抑她可下不去手。

肖抑這邊,則是待她收手後,憑空抓了抓。他板起臉來教導她:“你再走會,就到國土境內。回了瑤宋,可不能如此行為不檢,須謹記男女之大妨……”

馮安安就聽着,臉上一副“你又來念經我不回應等你說完就開溜”的生無可戀。可肖抑數落着數落着,卻戛然而止。

他頓一頓,道:“雲敖人有去拜訪總兵,就這兩天的事。”

馮安安一聽,旋即切齒:“哼,老妖婆是日日夜夜都怕我不死吶!”便向肖抑講述了她一路被長公主人馬追殺的險象環生。

肖抑問:“你究竟是惹了什麽事?”斷不會只因合離,便遭追殺。

馮安安沉默了會,拒絕道:“不想說。”

肖抑并未追問,只提醒她:“你已出雲敖,現眼前追殺你的人,未必是長公主的人。拜訪總兵的,其實有兩撥人馬,烏雲……”肖抑一止,不知怎地,提起烏雲名號,忽覺心頭膈應,仿佛卡了一塊大石頭在胸腔裏,不想稱其“大王”二字,便直呼道:“……烏雲也要害你性命。”

肖抑沒說破,眼前三位,分明是烏雲遣來的手下。

“烏雲要殺我?”馮安安眸中明顯流露搖擺怔忪,卻搖頭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到最後,了不起是老死不相往來。”殺她,他斷然不會那樣狠心。

“信不信由你。”肖抑沒好氣道。她這人,每每都要栽個跟頭才能明白,不過別把性命丢了……肖抑便提醒道:“如今關卡盤查得緊,一心一意要逮你,且看你如何過關。”

馮安安無聲笑得燦爛,臉上寫的分明就是“我自有辦法,莫要小瞧”。

肖抑一忖,臉一沉,警告道:“莫要用幻術變成我的模樣。”

“知道——不會牽連肖大人的!”馮安安又同肖抑一日之內第二次告辭。

她走遠,他卻仍立在原地不動。

不一會兒,騎馬的章鹿兒趕來,跳下馬就喊“不得了,我大哥殺人了”。

肖抑白了他一眼。

章鹿兒蹲下探查,啧啧道:“竟是自殘加自殺。大哥,你可瞧見是什麽人做下的嗎?”

肖抑坦然自若接道:“不曾見。我來時這裏便是這樣了。”

“你之前為何慌慌張張從客棧跑出去啊?”

“有個男客,瞧着像某個越獄的犯人,我便追出來。未尋見他,這兇案極有可能也是他犯下。”

“沒福分,死在這個地方。”章鹿兒勾勾嘴角,眼前三具屍體,若是往南死幾十裏,了不得那是兩國争端。若往北死幾十裏,自有雲敖法律為他們伸冤。可惜啊,死在這……這三十裏內哪天不死幾個人,孤魂野鬼多了去了!

章鹿兒站起身,拍去手上灰漬:“一會喊我家廚子來搬,別浪費了。”這三具雲敖屍體白膚金發,剛好屬羊肉餡的。常笑客棧賣人肉包子,已不是一天兩天。

章鹿兒這邊善後,肖抑則回關內,途中過關時,他多了句嘴,問守關将士可曾放什麽年輕女子進關?

将士回禀道:“大人,小的謹遵您的吩咐,仔細盤查,不敢放吶!可今日一整日,都沒有年輕女子入關。”就幾個老婆婆。

将士忽想起一事:“對了,大人您方才不剛入關麽?怎地又出去了?”從哪出去的?怎這迅速折返?

抿着唇的肖抑暗中咬牙,默默罵了馮安安幾句。

他入關之後,往涼玉鎮趕,才至半途多一點,便遇着幾個小校,慌不擇路。

肖抑攔住小校:“唉、唉,哪去啊?”

小校“撲通”一聲全跪下:“大人,大事不好了!”

肖抑将小校們逐一扶起:“起來慢慢說。”

小校們便推當中一位口齒伶俐還沒被完全吓傻的,講起經過來。說是誰都沒在意的,冷不防就有幾個雲敖人在涼玉鎮的鎮門口,動起刀劍來。

他們要殺的,是人群當中的一位紅裙姑娘。

這夥雲敖人裏,帶頭的是位碧眼公子,激動指揮,殺意尤為迫切。瑤宋兵接到百姓消息,趕來喝止,碧眼公子卻渾然不懼,仍下殺令。眼瞧着雲敖殺手要占上風,姑娘手中的木頭人卻突然變大,迎風疾長,不僅腰身高過城牆,而且成了血肉怪物。

那怪物,胳膊四肢,密密麻麻全長的是眼睛。

吓得滿城驚叫,好些個婦人駭暈過去。

小校講到這裏,不禁扶胃犯惡心:“後來那怪物一口一口,盡吞雲敖人,而雲敖人則狂亂魔怔,揮刀亂砍。不一會兒,怪物的眼珠子全掉下來,散落四處,轉瞬不見。我們再一瞧,紅衣姑娘不見了,木頭人被切成爛菜,有三位涼玉鎮百姓,被雲敖人誤殺了。雲敖人自己也死了六個。”

“在我境內濫殺我百姓,王法何存!”肖抑驟然起怒,“犯事的雲敖人呢?”

“小的們逮不住,讓他們跑了。”

“往哪個方向跑了?”

“往東。”

“你們速去報告總兵,另叫增派人手東進,說我已趕去先行處理。”肖抑一面囑咐,一面運起輕功,趕烏雲大王一行人去。

烏雲大王帶着一群手下,正往東趕。尋着痕跡,淼淼應該是往這邊逃了。

可這瑤宋的路,未免太爛了,烏雲舍不得自個靴上沾泥,便叫四個手下擡一頂藤轎,擡他前行。

烏雲坐在座上,左搖右晃,禁不住用雲敖話罵道:“唉、唉,你們穩點。不長眼的,要晃死本王麽?”又焦慮逮不到淼淼,顏面再失,心中焦躁,寒天裏竟出起汗來。

“哪裏逃!”

烏雲聽見身後如雷厲呵,不由愣住。緩緩回頭,見肖抑腳不點地,朝這邊飛來。直到肖抑身如魅影,晃動間點穴定住四位轎夫,轎子停在半空中,烏雲才反應過來:當是喊誰呢?這麽沒禮貌?再說誰要逃了?他是大搖大擺橫着走!

烏雲漢話嘲笑:“好嚣張的小厮!”梁總兵對手下缺了教養!

肖抑沒有好臉色,告訴烏雲他的人殺了瑤宋百姓,現要将他們統統軟禁查案。

烏雲笑得差點眼淚都飛出來:“哈哈哈哈哈!”他是個什麽位置心裏沒點數嗎?好大的口氣。

肖抑卻一抱拳:“大王,得罪了!”縱身朝烏雲襲來,要來拿他。

烏雲一拂袖:“拿下!”

雲敖殺手蜂擁而上,但肖抑卻快得根本看不清,幾番眨眼功夫,雲敖殺手竟已全被他定住,只剩下烏雲大王一個人。

烏雲怒道:“沒用東西!”雙手在座椅扶手上一撐,躍入空中,接着運起掌風,直直朝肖抑天靈蓋抓來。

肖抑擡頭舉臂,本能地同烏雲對了一掌。

肖抑右腳往後退半步,穩住。烏雲則是後飛兩丈,不穩落地。

烏雲滿口是血,卻強忍着吞下去,暗暗驚道:未曾想瑤宋卧虎藏龍,連一個副将都如此厲害。這內力……放在雲敖怕不是前三甲。

轉瞬間無力再提掌力,肖抑繞過來在烏雲身後點穴三下,定住烏雲。

而且肖抑這人很特別,估計喜歡清靜,點了雲敖人的定穴,還順帶點了啞穴。且過一會兒,他就要補點一輪,定得啞得死死牢牢的,不給雲敖人半點沖破的機會。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梁成材親自趕到,帶兵将雲敖人團團圍住,連帶着烏雲大人,一并押回驿館。

梁成材焦頭爛額:“揚之,妖女捉到沒?”

“屬下去涼玉晚了,不曾與她打照面。”

梁成材一聽,嘆口氣:得,這最得力的部下仍未見過妖女,樣貌不辨,怎麽抓人?

梁成材責備肖抑:“你都去哪啦?”

“屬下想着,去常笑客棧打聽消息,不想一念行錯,與妖女南轅北轍。屬下失職,甘願受将軍責罰。”

肖抑這麽一說,梁成材又不忍心了,道:“唉,錯不在你,是那妖女太過狡詐。我現‘請’烏雲大王回驿館,撥給你三百人馬,東南西北都搜搜妖女,一定要逮住了!”

“喏,屬下定不負将軍所托。”

肖抑一副赤膽忠心神色,領兵離開大部隊,去捉拿馮安安。行至半途,他說為了全方位搜捕,将一隊人馬兵分六路。

肖抑單獨帶一路。

這一路南下,每每遇着岔口,肖抑都下令再分兵。不消一會,便只剩下肖抑領着兩個小校。

前方三路岔口,肖抑指揮道:“你往左,你往右,本将往中間,都搜仔細了!”

“喏,大人。”

肖抑一人獨馬,往中路馳騁,些許時候,他忽地勒馬,而後調轉馬頭,全心全意往西奔。

期間遇着同樣在搜捕的瑤宋兵,肖抑藏馬、避過。

最後孤身只影,融入西山。

他曉得阿鸾躲在哪裏。以前住山上的時候,她一害怕委屈,就會鑽進洞裏,跟個小兔子似的。

西山常年采玉,挖出來一個又一個大坑,成洞成窟。肖抑從山腳找起,摸着黑一個洞一個洞挨個查看,繞着兜至山腰,終聞一洞內有人時而急促呼吸,時而短停的呼吸。

呼吸不穩。

肖抑直接拔草進洞,他一進去,洞內的呼吸卻消失了。明明是岩層洞穴,卻突然置身于濕熱叢林,一只白花大蟒,吐着毒芯撲過來。

肖抑一把抓住毒蟒,掐它脖頸。他閉眼又睜眼,幻術便破。

哪有什麽叢林,冷清清的洞裏,肖抑攥着一把匕首的鋒刃,刃面割破他掌上肌膚,嵌進肉裏,鮮血正順着胳膊往下滴。

持匕首的人,是馮安安。

肖抑吃痛,卻仍強力扳轉劍鋒方向,馮安安的胳膊被帶得扭了麻花,“哎呀”一聲。

刃面如鏡,在這個位置剛好能利用月光的凜冽與慘白,助肖抑瞧清馮安安臉上紅腫雙眼,和默默流下的兩行清淚。

馮安安開口:“先師有訣神将助,大聖無心火自飛。”

肖抑接道:“九轉但能生羽翼,雙凫忽去定何依。”

這是你知我知的暗號,幻術真假難辨,兩人曾約定,分不清真假時,便對這句詩來确認人。

此時馮安安确認是真肖抑,便收了匕首。

洞內沒有火,月光隐隐約約,馮安安頹然坐地,肖抑同樣席地而坐,只是他距離馮安安頗遠,遠得不像是守護,反倒像監視。

肖抑聽見窸窣聲音,眯眼分辨,是馮安安屈起膝,雙臂環抱住腿。肖抑便也抱腿:“你不必太害怕,烏雲已被我們限制在驿館了。”

馮安安聞聲将腦袋低埋,良久,擡頭:“大師兄……”她喚得輕,音開始抖,末了幾字不能自已成泣聲,“……他是真的想殺我。”

肖抑心頭恻隐,禁不住凝視馮安安,卻發現因為打鬥坎坷,她衣領歪了,露出半邊鎖骨,右手袖子也挽起來,露着皓腕。

肖抑便道:“小師妹,你把衣領整好,袖子放下來。白日裏才勸過你,回了瑤宋,就要克禮守節,分寸莫出格。”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一章,祝新老讀者周末愉快。

新文開出,希望大家多多捧場,多收藏多評論,十分感謝!!

之後周六至周三都是晚上八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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